我能想起来第一次赶集，应该是个凉爽的夏日清晨。当时我可能有四五岁，三舅还是谁背着我，赶往六七里地外的师岗街，一个位于河南省内乡县西南部的镇子。我们踩着水中的石头，跨过村西边那条小溪。长大后我知道，小溪的尽头，是丹江口水库。
大人们哪天买了什么，我记不起来了。只是30多年后，还能清楚地嗅到大街上人挤人的缝隙中，到处弥漫的油条的味道。对于八十年代初期的乡村孩子，这味道无法抵御，却很难一尝。小时候，家里一年下油锅炸油馒，也就寥寥两三次。街面上的油条，并不是为我这种穷人家的小孩炸的。
我第一次吃油条，是在一场事故之后。我兴冲冲去给池塘边洗衣服的妗母搬小板凳，脚下一拌蒜，下巴磕到了板凳上，左嘴角豁了一条口子。没过几天，在师岗卫生院换药时，姨给我买了几根油条，我三下五去二便吞进了肚里，她一直阻止我，“你慢点，你慢点，别把嘴再吃豁了……”
我从来不觉得童年贫困是件好事，“自古雄才多磨难,从来纨绔少伟男”的吆喝，只适合在青春期励励志，千万不要当真。贫困就像残疾一样，在30年前的乡村，带给小孩们更多的是无奈和屈辱，以及对于优越的同类的妒忌。我现在个性中一些短视和苛急的成分，不能不说与童年经历有莫大的关系。面对不愉快的过去，不必怨天尤人，但美化和浪漫化就更是对记忆的亵渎。
无论我们在现实中活得多么不堪，都应该对另一种美好正当的生活，永怀乡愁。
我的学龄前岁月，是在外婆家度过的。没办法，我还有个弟弟妹妹，必须把我送出去，他们才可能得到更好一点的照顾，吃饱一点。我没上过幼儿园，吃过最好的零食是花生和单价一分钱的糖块。
乡村的匮乏现在想来还不可思议。大概三四岁时有一天，外婆兴冲冲喊我出门去看稀奇，原来有个人骑着一辆自行车到村里了，村民们没有自行车这个词汇，都叫它“洋马”。那辆黑色的“洋马”被擦得明晃晃，扎在土坯墙下的阳光里，替主人闪着得意洋洋的光芒。
这种生活最大的坏处，是会让人丧失对于优质生活的想象力。我幼年时能想到最好的生活，是吃油条和糖块管饱，有一大堆玩具枪，冬天可以睡到一个跟床面那么大的暖水袋上，保护双手和双耳不再红肿溃烂。
可能是营养不良，我快上小学前害过一场大病，至今没确诊病名。我喝过无数碗汤药，很苦，妈妈难得的慷慨，允许我用白糖搅着喝，喝到碗底的黑色沉淀物，她逼着我必须也喝下去，然后“哇”一声，又全部吐出来。我吃不下去西药片，于是三四个大人撵上逮住我，按在椅子上，捏着我的鼻子，往下灌拌了西药片粉末的热水。
就这，我还是有一次突然大叫一声，然后不省人事。母亲和来串门的干妈轮流抱着我，奔向一公里外的村医室。半路上，我醒过一次，只听见两个大人沉重的喘气声，又晕了过去。
在村里上学前班时，已经快6周岁了。村小学的前身是一个关帝庙，土改后被扩展为“臼”字型的一个院落，做了学校。一院子都是土坯房，学前班的后墙拎着学校的主干道，被顽皮的小孩们挖了一块泥墙那么大的洞，大家顺着洞隔墙互洒灰土，教室的泥土地面用双手一拢，便是一大把黄土，哪有什么卫生可言，也没有见谁对尘土过敏。或者也可以说，对尘土和其他脏物过敏的基因，早在乡村里被淘汰了。
我们的消费很低，一毛钱可以买一个本子加一个铅笔。为了怕我偷买零食吃，每次买完文具必须在当晚接受母亲的查验。有一天，我把新买的本子上写满了刚学的汉语拼音，展示给母亲想邀功，就被打了一顿。长大后挺理解她，五分钱当时对她确实很重要。
现在看来，小学同学们没有称得上富人的家庭，但问题是我家似乎更穷一些。我春夏秋下雨都打赤脚去上学，直到三年级那个冬天，下雪解冻了，我还打着赤脚，踩着泥泞上学，到教室里再穿上棉靴。一位姓刘的女老师看到了，还连声夸我上进。我相信她是真心的，不知道多少农村小孩因为买不起一双雨靴而含泪辍学的，我只是耐受力强一点而已。
每一年的春夏之交，我都饿得慌。午饭吃面条还好对付，早饭和晚饭只能分到一小片馒头，有时候连这片馒头都吃不到，只能喝几碗玉米粥，经常没走到学校就饿得迈不开步子。主餐如此，零食就更是别想了。在小学毕业之前，我没吃过方便面，一直很想吃。有一次放学回家，看到家里有一个方便面的包装袋，就怀疑母亲偏心给弟弟吃了，还大闹了一场。
可是母亲何辜，她也一定舍不得给自己买零食。可她有时候也真是气人，比如每次做饭都无谓地拖沓，导致我们兄妹仨经常迟到，到最后，我们一到放学就焦虑，因为回家又不能按时吃饭。或许是生活让母亲麻木懈怠了。还有一次，我的裤子中间拆线了，求她补却一直不给补，于是我穿着破裤子上了几天学——里面没穿内裤。
我现在当然没必要再抱怨这个，但当时真是一个恨。能继续读书下去，并不是因为我的坚强，反倒是因为我的软弱。10岁的我无法设想，辍学后我能去哪里呢？
什么家庭作业，寒暑假作业，从来都是不写的，也没有玩具和游戏。母亲似乎乐见其成，她更愿意我们帮大人下地拔草，去荒坡放羊啥的。放羊必须放到天黑才准回家。羊的胃很大，很容易看出塌陷或者鼓起，如果它们没吃饱草，母亲就会打我们一顿。所以趁着天黑将羊赶到别人家的红薯地里大吃一顿，是个不错的办法。
写出这些，并不是要报复自己母亲。在中国的乡村，有无数个这样的母亲和父亲。他们之所以带给子女们如此不愉快的记忆，只是因为他们的成长更不愉快。与他们这一辈人和解，切断一些不好的东西沿代际向下的传播，就必须先正视那些回忆。只有这样，我们才会更加得体地与自己的孩子相处。
你必须谅解那个年代，大人和小孩都没有获得好物良品的能力和渠道，更谈不上消费和享受。对努力求生存的人来说，不断炊不绝后，便是上天莫大的恩赐。
可怜的购物体验肯定也不会好了去。村里有一个合作社和三两个代销点，柜台都很高，小孩们必须仰着头，才能跟售货员搭上话。售货员永远是冷冰冰的，随时准备回绝柜台那边芸芸众生赊账的请求，再抽空羞辱取笑下弱势群体。
小学五年级有一天，我攒着凑了好久的一块五毛钱，到合作社想去买一条武装带——孩子们流行用它做腰带。“什么五装带？你还六装带呢，这里没有！”那个20多岁的男人说。事实上，他当时只是断货而已，但是他就要拿你取乐，谁让你父母没本事，他没必要正眼看你。
到镇上读初中之后，我的生活改善了很多，也可以偶尔买点零食。穿街而过的249省道，捎来了被零敲碎打的外面的世界，任何一点点惊喜，都会让我们追慕不已。整个中学时代，不但年级在上升，同学们对购物和消费的观念也在不断迭代。
高中毕业前，我家里已经宽裕很多了，我也在想，我必须有一个更好的人生，出去就是流浪，也比被罩在村庄里与贫穷搏斗好得多。在熄灯后教室的烛光下，我把高考往年试卷看了一遍又一遍。
我第一次去的超市，是在2000年秋天，老郑州大学东门不远处的一个小超市。买了什么早忘了，但那个超市的名字忘不了，叫“都市乡村”。在此之前，我只是听说有自选超市这个好东西，直到大学开学才得以见识。
大学毕业后，网络购物开始兴起，我却一直认为不靠谱。直到2008年冬天，北京，我在角门附近一家邮储银行办了一张淘宝的联名卡，才开始了网购生活。我买的第一件东西，是一张可以放到床上的小电脑桌。
在报社做记者不需要天天坐班，但用笔记本坐着码字，颈肩一直疼，这张小电脑桌陪我度过了一年多寒暑日夜。刚收到货之后，因为卖家没有及时解答我的疑问，还被我给了一个差评。很快，她给我打来电话，说了一连串好话求我删掉差评。这次体验让我感觉，中国未来的消费购物，主流肯定在网络，线下只能补充电商所不能及之处。
后来，我家里除了油盐酱醋和米面菜，基本上能网购的东西，都绝对不在线下买。包括电视机、冰箱、笔记本电脑和相机这样的大件，网购也几乎没有出过问题。这样的日子过习惯了，想起幼年时的生活，总是忍不住感慨，却好像并没有太多的话说。再念叨下去，就要成油腻中年的啰嗦了。
然而，我还是会想到，一个好的时代，离不开人们的富足和快乐。尤其是孩子们，必须免于物质匮乏加诸的焦虑和怨愤。人们的消费生活，必然要追求更多的尊严和效率，货必须真，送货要更快，服务也更有人性化。踩准潮流补点的人，无论是电商平台还是消费者，都将见证一个与旧时光完全不同的新世界。
这或许也是11月2日晚，阿里巴巴集团公布2018财年第二季度（2017年7月1日－9月30日）业绩后，网上收获广泛好评的原因。阿里在这个季度里，收入同比大增61%，创IPO以来最高增速。
这或许预示着今年的“双11”会更加热闹。我不少熟人，都会在“双11” 屯下足够一年用的各种商品。过去的已经过去，未来却未可限量。无论平台的财务报表还是个人的网购记录，数据都是枯燥的，不过像滚雪球一样的数据，则无疑展示在新的消费世界里，电商带来人们的福祉和欢乐。
再不想回到30年前，更愿意畅谈30年后，才是更有前途的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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