衞恆﹝？—291年﹞字巨山，河東安邑﹝今山西夏縣北﹞人。官至黃門侍郎，惠帝初為賈后及楚王司馬瑋所殺。
衞家出了好多書法家，不亞於鍾繇。父衞瓘，弟衞宣、衞庭，子衞璪、衞玠，皆以書法著名。王羲之幼年時的書法導師衞夫人，也是衞家的。
衞恒《四體書勢》見《歷代書法論文選》第11-17頁。
讀古書宜細，要小心每一句話，而且要想像作者心中究竟要講什麼。很多人一看，自以為懂了，實際上差得遠。
衞恒《四體書勢》﹝歷代書法論文選第15頁﹞中有一段重要文字，是講隸字的。
我先問一個簡單問題：這段文字提到了幾個人？
秦既用篆，奏事繁多，篆字難成，即令隸人佐書，曰隸字。漢因用之，獨符璽、幡信、題署用篆。隸書者，篆之捷也。上谷王次仲始作楷法，至靈帝好書，時多能者，而師宜官為最，大則一字徑丈，小則方寸千言，甚矜其能。或時不持錢詣酒家飲，因書其壁，顧觀者以酬酒直，計錢足而滅之。每書輒削而焚其柎，梁鵠乃益為柎，而飲之酒，候其醉而竊其柎。鵠卒以書至選部尚書。宜官後為袁術將，今巨鹿宋子有《耿球碑》，是術所立，其書甚工，云是宜官書也。梁鵠奔劉表，魏武帝破荊州，募求鵠。鵠之為選部也，魏武欲為洛陽令而以為北部尉，故懼而自縛詣門，署軍假司馬，在秘書以勤書自效，是以今者多有鵠手跡。魏武帝懸著帳中，及以釘壁玩之，以為勝宜官，今宮殿題署多是鵠書。鵠宜為大字，邯鄲淳宜為小字，鵠謂淳得次仲法，然鵠之用筆，盡其勢矣。鵠弟子毛弘教於秘書，今八分皆弘之法也。漢末有左子邑，小與淳、鵠不同，然亦有名。魏初，有鍾、胡二家為行書法，俱學之於劉德昇，而鍾氏小異，然亦各有其巧，今盛行於世。
這段文字，一共提到了十三個人，如果連師宜官的作品《耿球碑》都計入，是十四人。《耿球碑》有幾本古籍都提到，但只有一個碑名，具體不詳，可省略。
這十三個人可以分為兩組：
一組是政治家，四人，為漢靈帝、劉表、袁術、魏武帝曹操。
另一組是書法家，九人，王次仲、師宜官、梁鵠、邯鄲淳、毛弘、左子邑、鍾繇、胡昭、劉德昇。
但曹操也可以算是書法家，鍾繇、梁鵠等也可以算是政治家，這裡只是就大體而分之。
我們知道，秦以前用篆書，漢代四百多年用隸書、章草，漢代結束到現代，一千八百多年，用真書﹝或說正楷字﹞，還有行書、今草。但行書不是一種獨立的字體，今草只是章草的小異。這十三人，恰恰處於漢末至魏晉，對漢字發展和書法影響極其巨大，所以一個也不能輕輕放過。這一段文章，包含著巨大的信息。作者衞恒是魏晉衞氏重要人物，和曹操關係密切，並非宋元明清人物，懸隔甚遠。
政治家這一組，劉表、袁術、曹操，是《三國志》中的人物，大家比較熟悉。漢末諸侯群起，師宜官投袁術，梁鵠投劉表，以為托身之地，結果都落入曹操手中。曹操文才武略，均為一流，但對於書法之發展來說，卻不如昏庸的漢靈帝。
漢靈帝叫劉宏，東漢第22個皇帝，或者說是倒數第二個皇帝﹝如果計入弘農懷王劉辯，那個是倒數第三個，但一班史家都不認為劉辯是正式的皇帝﹞。四百年的漢朝，到漢桓帝、漢靈帝執政時，真正是弄到一蹋糊塗，所以諸葛亮《出師表》中有「嘆息痛恨於桓靈」這樣的話。
漢靈帝在政治方面的詳情，我這裡不說了，大家可以自己找資料看。這位皇帝還有點個人特色的愛好，一是喜歡做生意，在宮中設街市，《後漢書?孝靈帝紀》：
光和四年「是歲帝作列肆於後宮，使諸釆女販賣，更相盜竊爭鬥。帝著商估服，飲宴為樂。又於西園弄狗，著進賢冠，帶綬。又駕四驢，帝躬自操轡，驅馳周旋，京師轉相放效。」
這種生意做到後來，就開始賣官職，而且制定了公開價格，以免市場混亂。你看最近大陸抓了幾個貪官，也是賣官聚財，大約是向漢靈帝學來的。
二是喜歡玩文藝，特別是書法，《後漢書?蔡邕傳》有：
初，帝好學，自造《皇羲篇》五十章，因引諸生能為文賦者。本頗以經學相招，後諸為尺牘及工書鳥篆者，皆加引召，遂至數十人。
侍中祭酒樂松、賈護，多引無行趣埶之徒，並待制鴻都門下，憙陳方俗閭里小事，帝甚悅之，待以不次之位。
也就是說，凡是字寫得好，有特色者，都可以到京城鴻都門來報到，靈帝一高興，就授於官職。這一下子不得了，各地來了一大幫「書法家」，有的會鳥書，有的會龍書，有的會魚書，有的會雲書......，這種書體，其實是美術字，無非在點畫上畫個鳥頭魚尾而已，好聽點叫「民間藝術」。授於官職就不對了，這幫人怎麼會治國？
至於「憙陳方俗閭里小事，帝甚悅之」，這是喜歡聽八卦。講八卦居然可以做官，當然引起了士大夫的強烈反對。代表人物蔡邕，就曾經上書反對。
但蔡邕的反對沒有用，光和年間，靈帝索性成立了鴻都門學，《後漢書?蔡邕傳》：
光和元年，遂置鴻都門學，畫孔子及七十二弟子像。其諸生皆敕州郡三公舉用辟召，或出為刺史、太守，入為尚書、侍中，乃有封侯賜爵者，士君子皆恥與為列焉。
有一個人，靠書法當上了選部尚書，相當於中央組織部部長，他叫梁鵠。
四個政治家中，對後世書法影響最大的就是漢靈帝，鴻都門學使書法成為仕進之途，直接推動書寫藝術的發展。如果在今天，中央宣布字寫得好，或能獨創一體的人，可以來天安門報到，有機會出任省長、部長，你估計會出現怎樣的情景！蘇州大學教授華人德先生在《中國書法史?兩漢卷》中，給鴻都門學很高評價。他說：
鴻都門學是中國歷史上最早的一所文學藝術大學，......
鴻都門學的置立，使書法教育從與識字教育緊密結合再一起的書寫教育，上升為獨立的藝術教育；從作為學習律令或《論語》、《孝經》和經學初階的小學教程，上升到與太學抗衡的專業藝術大學的教程。
但衞恒文章中提到九個書法家，哪一個是最重要的呢？
這九個書法家，哪一個最重要呢？我們來研究一下。
請注意第一句話：
秦既用篆，奏事繁多，篆字難成，即令隸人佐書，曰隸字。漢因用之，獨符璽、幡信、題署用篆。隸書者，篆之捷也。
這是說隸字的由來，出於篆字的快寫，由「隸人」幫助抄寫時出現的。隸字初起，必定是潦草不整的。
什麼時候隸字寫得好看了呢？「上谷王次仲始作楷法」。有一個名叫王次仲的人，他制定了「楷法」，「楷」是「模楷」的意思，也就是標準，王次仲制定了隸字的書寫標準方法。
「至靈帝好書，時多能者，而師宜官為最」，到靈帝時候，出現了很多「能者」。「能」什麼呢？照文義看，當然是「能」楷法。這「楷法」我想不是太容易的，需要拜師學習，還須勤加練習，不是人人都會。
最善楷法的人是師宜官，「大則一字徑丈，小則方寸千言，甚矜其能」。「甚矜其能」的意思，就是師宜官超越了其他人，所以很得意。到酒店去飲酒，不付錢，一動筆就引來大批人，看看人差不多了，老闆從這些顧客身上收到酒錢，也賺出我那一份了，師宜官就會停筆，而且把寫的字都去除，寫在木片上的都燒掉，這老兄算帳的水平也很高。
從師宜官往下到左子邑，都是楷法系統中人。共六個人，可以列表如下：
此外還有三個人，是行書大家：
有關行書問題，這裡先放一放，不詳論。
可以看到，師宜官擅長楷法，梁鵠偷學師宜官，成了大名家，有一個學生毛弘，在祕書省教八分，邯鄲淳得王次仲法，梁鵠盡其筆勢。這些人全部都是發揮「楷法」的。
隸字書寫歷史可以分為兩個階段：一是王次仲之前，沒有統一標準，大家隨便寫；一是王次仲之後，有了一套標準，都要學楷法。王次仲開創了一個新時代，就這意義上來說，王次仲的貢獻實在非常重要，他是隸字書寫走向藝術的關鍵人物。
宋徽宗時編《宣和書譜?正書敍論》這樣說：
字法之變，至隸極矣，然猶有古焉，至楷法則無古矣。在漢建初有王次仲者，始以隸字作楷法者，今之正書是也。人既便之，世遂行焉。
建初是漢章帝的年號，共九年，從公元76-84年。章帝去世後六十年，就是漢桓帝了，師宜官應該差不多這時候出生的。就好像沈尹默先生大我63歲，應該是很近的人。
唐朝有一個宰相盧攜，寫過一篇《臨池訣》，開篇就記錄了張旭的話：
吳郡張旭言：「自智永禪師過江，楷法隨渡。永禪師乃羲、獻之孫，得其家法，以授虞世南，虞傳陸柬之，陸傳子彥遠，彥遠僕之堂舅，以授余。不然，何以知古人之詞云爾。
智永是王羲之的後代，王家傳下來的，也是楷法。
問題是：這王次仲的「楷法」，究竟是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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