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培民：哲学学院78级系友，现任北京大学高等人文研究院执行副院长、北京大学世界伦理中心研究员，美国格兰谷州立大学终身教授。
我们学哲学的人经常会碰到有人问，你学哲学，哲学这是个什么东西？有什么用？有的在美国甚至拿到了PHD的人都不知道自己拿到的是Doctor of Philosophy，即便知道这个是Doctor of Philosophy，他也不知道Philosophy是干什么的。
我自己人生当中实际上对这个问题的理解经历了一个正、反、合的三个阶段。
有用之哲学：人生意义的探寻
正的阶段就是觉得哲学真的是非常非常有用。我是78级的，是在恢复高考以后第二年进入复旦。那个时候，好像没有人怀疑哲学有用。就我自己而言，当时下了决心来读哲学，我第一个志愿是哲学，第二个志愿是哲学，第三个志愿还是哲学。
恢复高考后，我是以一个工厂电工的身份去参加高考的。我在中学毕业的时候就被分配到了上海第一钢铁厂，当一名外线电工，爬电线杆。有一次我们出去执行一个任务，架电线。架完低压线以后，那个组长让我爬上去把电线杆上的高压线解掉，然后把电线杆拉拉正。上面的高压线是一个星期以前才刚刚架上去的，我们也不知道当时已经通电。上去以后，我拿出钳子想解开高压线时，一下子就被吸住了。6600伏的高压电，从一个手传到另一个手，幸亏一同上去的比我还年轻的同事救了我。后来我得到了相当好的治疗，只损失了几根手指，一只手损失了两根手指，另一只手损失了一根手指。
这种人生的经历也促进了我的思考。在触电的一刹那，我脑子里其他的什么都没有，就是有一种强烈的遗憾，觉得好像有什么事情没做完。实际上这就是一个哲学的问题，关于人生意义的问题。你活着干什么？你怎样度过这一生才会感到我没有虚度此生，才会含笑而去？此后我经常在那里想，我什么事情没做完，得抓紧时间做好，不要以后再后悔，再留下遗憾。第一届77级高考以后，我看到邻居、朋友当中，王老二、张小五什么都考取了，我也说我去试试看，后来还真让我试中了，“漏进”了复旦。我们读大学的时候，如饥似渴地学习，寻求答案。但与我原先想象的相反，书越读问题越多，并没有从此找到确切的答案，但哲学的学习确实令我很受启发，视野也开阔了，看问题比以前更深入了。
在复旦读完四年本科以后，我又在这里读了三年的硕士。读硕士期间，复旦哲学系的研究生举办了一个系列讲座。这个系列讲座总共十五讲，当时我们的口号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并不是说我们就怎么英雄，或者伟大，是那个时代造就了我们。我回过头来想想我们的成就，就像《皇帝的新衣》里面指出皇帝没有穿衣服的那个小孩儿。许多事情，明摆着的事实与教条不符合，只需要给它指出来就算一种成就了。另外，在那个时代，国外一些新的思潮拿来介绍一下，大家就会感到非常有价值，很有启发。
无用之哲学：学术的独立性
在读完了硕士后，我到美国继续读博士，逐渐逐渐自己就进入了第二个阶段，就是反的阶段。
前面第一个正的阶段是觉得哲学确实非常有用，这反的阶段是发现哲学。你不能老想着有用，老想着用的话就有一种危险：就是哲学被用来为现实服务而失去自己的独立性。哲学应该有自己的独立性，它是一种思考的学问，它有自身的逻辑。
我后来写的博士论文就是继我硕士论文接着研究因果观。我的硕士论文写的是休谟的因果观，后来觉得这个没研究够，整整一本博士论文，260页，就写“因果”这个概念，对它进行概念的分析，到现在这本书还没有出版，但是我一点都不后悔做这个题目，这是一种思维的训练。我在美国教书的哲学系，招生的广告语就是“think about major？why not major in thinking!”（“你在考虑选择你的专业吗？为什么不把思考本身作为你的专业？”）事实上，美国大多数选择学哲学的人，他选择哲学的目的并不是说我学了以后马上就要用，而是因为哲学学科本身的魅力，它有自己的价值。讲到这里，我想起有一次在美国的一个中餐馆，跟那个餐馆的老板聊天。聊到后来，他想夸奖我，说你真聪明，结果他的夸奖语是什么呢？是“你可惜了，你怎么去学个哲学？你要做房地产，可以发大财的！”所以在这个时候，我就想到哲学虽然不被人理解，但它有自己的价值。
无用之有用：生活背后的哲学
然后我的人生，在大概二十年前吧，进入了第三个阶段，从正、反到了合的阶段。
从无用又进入了无用之用。所谓无用之用，首先是指，任何一门其他的学科、生活的实践，所有的一切背后都有哲学。哪怕一个看门的人，你跑过去，他首先问你“你是谁，你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这不是哲学问题吗？一个捡垃圾的人，他要有能力区分什么是垃圾，什么不是垃圾，也就是我今天在讨论的什么是有用的，什么是没用的。所以哲学在所有一切的背后，而在一切的背后的哲学又塑造了我们的行为方式。你看笛卡尔当时在思考的时候，沉思的时候，并没有想到要去塑造人的行为，但是他的这个沉思却影响了整整一代人。在这个层面上，我们又看到这个无用之用，哲学可以说是最无用的学问，也可以说是最有用的学问，而我们今天这个时代正是非常非常需要哲学的。今天我们已经看到，光是经济的发展是不够的，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甚至于一个个人，必须既要有身体，也要有头脑。我们的经济现在已经相当的发达，已经作为世界第二大的经济体，但是我们的文明建设，我们思想上的高度，与我们的经济发展是不匹配的。
所以，在座的各位重任在肩。如果说你留在哲学系继续学哲学读研究生，或者留在哲学系任教，你还可以继续无用下去。如果说这个就是“傻”的话，你还可以继续“傻”下去。但是，你如果走向社会，就务必要把理论变为实践，把理论变为工夫，这是一个重要的过程。哲学到底是有用还是没用，我自己经历了一个正反合的过程，我想对于在座的各位来说，也许你的正反合的过程并不需要这么长，并不一定需要有这么多曲折的经历，去用6600伏的高压电来刺激一下。我祝你们的路途更加顺利，祝你们的成就更加辉煌，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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