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6年秋，我作为军调部中共代表团的“编外小成员”，跟随叶剑英伯伯在北平香山万安公墓给李大钊扫墓。
那年，我7岁。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扫墓，是最难忘的时刻。
一
抗日战争胜利后，国共两党斗争日趋尖锐，为避免内战，中国共产党进行了不懈努力。
1946年1月7日，中共代表周恩来、国民党代表张群和美国总统特使马歇尔组成军事三人小组，谈判有关停止内战、恢复交通等问题。1月10日，国共两党签署《停战协定》。
1月17日，由国民党、共产党、美国三方人员组成的“军事调处执行部”（简称“军调部”）在北平成立，负责监督停战协定的执行。军调部下设若干执行小组，分赴各地调处军事冲突。
叶剑英任军调部中共首席代表。在他的率领下，军调部中共代表团与国民党和美国的军调人员展开了一场尖锐复杂的斗争。
1946年2月，父亲雷任民被派到军调部工作，先后担任恢复铁路交通的第19执行小组（安阳小组）中共代表、调查安平事件的第25特别执行小组（安平小组）中共副代表。10月，安平事件调查结束后，父亲调任军调部中共代表团交通处处长，在叶剑英伯伯直接领导下工作。
军调处部分同志在翠明庄合影
军调部的办公地点设在协和医院。中共代表团的驻地在翠明庄。当时，北京饭店为军调部的招待所，一部分中共代表住在这里。
北京饭店毗邻紫禁城，位于长安街北侧，是当时北平首屈一指的饭店。1946年10月底，我来到北平，跟随父亲住进北京饭店。
一踏进北京饭店大门，映入眼帘的是金碧辉煌的大堂，闪闪发光的地板，自动升降的电梯。饭店里走动着军装笔挺的军人，衣着时髦的先生、女士，穿着雪白制服的服务员……年幼的我忐忑不安地住进了北京饭店这座“大观园”。
父亲工作特别忙，早出晚归。白天，我一个人留在房间，只能把脸贴在明亮的玻璃窗上，看长安街上川流不息的车辆和行人。
一天，服务员送来一辆小三轮车，告诉我，这辆小车是牛牛（叶向真）留下的，她刚回延安。从此，小三轮车成了我的好朋友。白天，在楼道幽暗的灯光下，我骑着它通过一间间紧闭的客房门，从楼层的东头骑到西头，再从西头回到东头，往返不计其数。
在严峻复杂的斗争形势下，我心里明白，必须严守纪律：不许一个人出饭店、不许到其它楼层、不许和陌生人说话……我的活动范围就限定在中共代表团住的楼层。
在我眼里，楼道里穿行的大人们个个威武严肃、步履急促。当他们从我身边走过时，都会弯下身，微笑着摸摸我的头。每当这时，我心里就会感到无比的温暖和安全。
翠明庄位于紫禁城东华门附近，是一座中西合璧的三层小楼，绿琉璃瓦顶，雕梁画栋，古色古香。偶尔路过翠明庄，我只能眼巴巴地望着进进出出的人，看到那些熟悉的身影，我心里真是又高兴又甜蜜。
当时的翠明庄，藏着共产党的蛟龙，卧着八路军的猛虎。除了叶剑英伯伯，还有李克农、薛子正、黄常、荣高棠、韩叙、张越……
二
周末，父亲对我说：明天带你去香山扫墓和登山。听到“香山”，我高兴了一晚上。到了北平，除了北京饭店和翠明庄，我哪儿都没去过，翠明庄也只是从大门外面往里瞧瞧。
第二天一早，乘吉普车从北京饭店出发，直向西北方向行驶。我又兴奋，又新奇，随着吉普车的颠簸开始迷糊了。等清醒时，车子已经停在北平香山万安公墓门前。
趴在车窗，我看到军调部中共代表团的几十位叔叔伯伯阿姨已经到了，正站在“北平香山万安公墓奠基石”旁整理自己的着装。
周末，大人们通常都穿便服。今天，他们却都身着军调部的黄呢料军服，左臂佩戴三环臂章。我有些纳闷，今天是什么日子？
始建于1930年的北平香山万安公墓，西北倚香山，东南望玉泉山和昆明湖，是北平最早的公墓。秋高气爽，风轻云淡，墓园内林木成荫，寂静肃穆。墓地间，马尾草摇曳，星星点点的小花点缀其间。
我的心紧紧揪着，屏住呼吸，不敢出声，牢牢地抓着黄常阿姨（薛子正夫人）的手，小心翼翼地紧跟大人的步伐。就这样，我第一次走进墓园。
队伍进了墓园大门，一路朝西南方向走去，在土区仁组的一座墓地前停下。我看见青石墓碑上，镌刻着四个古朴苍劲的大字：李先生墓。
大家肃穆地在墓地前的树林里列队，我站在最前排。
叶剑英伯伯身着夹克衫、西服裤、黑皮鞋，右手背在身后，手里握着呢帽子，威严地站在李先生墓碑旁，面向全体人员，开始讲话。
他目光炯炯、神情坚定，左手在空中挥动，洪亮的声音传得很远很远。透过他的眼镜，我看到叶剑英伯伯眼里闪动着坚毅的光。
叶剑英伯伯讲的话，我听不懂，一脸茫然。只听到一些铿锵有力的词句：李大钊、革命前驱、无产阶级、民族解放……
李大钊是谁？当时，我不知道。
但我明白，叶剑英伯伯带着几十名中共代表团成员前来扫墓，那么长眠于此的一定是位大英雄。
在儿时的我眼里，叶剑英伯伯就是一位大英雄。他儒雅威武，美国人和国民党都怕他。
中共代表团向李先生墓碑献上花圈。花圈由黄色菊花扎成，上面飘着白色的挽带。在叶剑英伯伯率领下，全体人员向墓碑深深地三鞠躬。我紧紧贴着黄常阿姨，跟随大人们毕恭毕敬地鞠躬。
在叔叔伯伯阿姨鼓励的目光下，我慢慢地走上前去，将刚从草丛中采的一朵小黄花，轻轻地放在“李先生墓”的青石墓碑前。
阳光穿过树叶，光影照在小黄花和我的身上，瞬间，小黄花变成了一束花，我也变得高大了，心中的胆怯，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之后，全体人员围在李先生墓碑旁，留下大合影。照片中，墓碑左面是叶剑英伯伯，右边是我父亲雷任民，前排左边的小女孩是我。
人生中的第一次扫墓，让我终身难以忘怀。
后来我知道了，李大钊是中国共产主义运动的先驱，是中国共产党的创始人之一。1927年4月28日，他从容地走上绞刑架，以“断头流血以从之”的大无畏精神，为理想和主义献身。1933年4月23日，中共地下党组织和各界人士，在北平香山万安公墓为李大钊先生举行了公葬。
多年以后，父亲到了中国国际信托投资公司工作，李葆华伯伯到了中国人民银行。
一天，父亲正与一位老同志亲切交谈。父亲向我介绍：“这是李葆华伯伯，李大钊的儿子。1946年你7岁时，不是去给李大钊先生扫过墓吗？”李葆华伯伯惊讶地打量着我，之后，又笑眯眯地看着我。从他的眼神中，我感受到满满的信任。
三
2007年5月13日，叶剑英伯伯诞辰110周年，我荣幸地参加了广东省梅州市叶剑英纪念园剪彩仪式。
纪念园里坐落着叶剑英伯伯的铜像。他身着中山装，右手拿着大圆草帽，坐在石头上，深邃的目光望向远方。
叶剑英赠作者父亲雷任民纪念照
我久久地站在铜像前，热泪盈眶，百感交集。61年前，叶剑英伯伯坚毅的声音和威武的身影，浮现眼前……
记得那天祭奠完李大钊先生后，中共代表团全体人员乘车前往香山。霜秋时节，漫山遍野的黄栌、红枫，斑斓绚丽，如火如荼。
叔叔伯伯阿姨们迈着矫健的步伐，向香山顶冲去。我紧跟着大部队，拼命攀登。快到山顶时，远远看见叶剑英伯伯站在一块大石头上，右手叉腰，左手高举一束红叶，气魄雄浑地向远方大声呼喊。所有人也都挥舞着红叶，忘情地呼喊。欢呼声在峰峦间回荡，穿过红叶林梢，直上蓝天……
后来我才知道，就在此前的1946年10月16日，国民党军进占张家口，全面内战已无可避免。军调部的叔叔伯伯阿姨们即将结束北平的工作，奔赴人民解放战争的战场。
欢呼声，凝聚着他们对“打倒蒋介石，解放全中国”的信心和决心。
叶剑英伯伯的女儿叶楚梅大姐比我大十多岁，是我的大朋友。不久前她刚从延安来到北平，准备启程奔赴东北，成为一名东北民主联军的战士。
她见我气喘吁吁地爬到山顶，立刻热情地迎上来，搂着我，赞扬我，并送给我一束红叶。旁边的叔叔端起照相机，给我们留下一张珍贵的合影。
作者与叶楚梅合影
61年后，在叶剑英伯伯诞辰110周年的纪念会上，我和楚梅大姐相聚。我们含着激动的泪花，一起翻看当年的老照片，回忆着在军调部的难忘岁月。
此时，叶剑英伯伯威武的身影、熟悉的音容浮现眼前。我默默地说：叶剑英伯伯，跟随您给李大钊先生扫墓，给我播下信念的种子；您率领中共代表团在香山的欢呼声，激励着我一路砥砺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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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文刊发于11月12日北京日报广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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