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文精选】贾赦要纳鸳鸯为妾：好色？谋财？贪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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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杨贵堂，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现为中国石化下属企业员工。

作者

杨贵堂

荣国府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长房贾赦袭着爵，当着官，却只能屈居别院，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整日陪着小老婆喝酒取乐。忽有一日，老头子突然不自在起来，一心想着要纳鸳鸯为妾。

贾赦为人，极端自我，看上的东西，必定要弄到手，认准的事情，必定要做到底。

贾赦看上了石呆子家祖传的古扇，让贾琏去弄。贾琏许以重金，还是没弄来，后来被他老子揍了一顿。贾赦不甘心，又托贾雨村去办。这贾雨村到底是读书人，又做了大官，脂砚斋称之为“操、莽遗容”，寻了个事情，就把石呆子抓到了官府。结果是，石呆子家破人亡，古扇最终落到了贾赦手中。贾赦盛赞雨村，打骂贾琏，对石呆子的死并不在意。

贾赦欲纳鸳鸯为妾，是认真的，也是下了很大决心、花了很大功夫的，必欲得手而后快。先是让自己的老婆邢夫人找到自己的儿媳妇王熙凤，去找鸳鸯直接谈，而后着人叫来鸳鸯的哥哥，彻底摊牌：

“我这话告诉你，叫你女人向他说去，就说我的话，自古嫦娥爱少年，他必定是嫌我老了，大约他恋着少爷们，多半是看上宝玉，只怕也有贾琏。若有此心，叫他早早歇了。我要他不来，以后谁还敢收他。此是一件。第二件，想着老太太疼他，将来自然往外聘，想正头夫妻去。叫他细想，凭他嫁到谁家，也难出我的手中。除非他死了，或是终身不嫁男人，我就伏了他了。若不然时，叫他趁早回心转意，有多少好处。”

显然，这位大老爷不是一时冲动，而是有长远考虑，非拿下不可。他心里很清楚，自己岁数大了，不招女人待见——年轻的女孩子，谁会喜欢一个年过半百、酒色掏空了的糟老头子去啊？

鸳鸯长相如何？第二十四回，宝玉眼中是这样的：

宝玉……回头见鸳鸯穿着水红绫子袄儿，青缎子背心，束着白绉汗巾儿，脸向内低着头看针线，脖子上带着扎花领子。宝玉便把脸凑在他脖项，闻那粉香油气，不住用手摩娑，其白腻不在袭人之下，便猴上身去涎皮笑道：“好姐姐，把你嘴上的胭脂赏我吃了罢。”一面说，一面扭棍糖是的粘在身上。

这宝玉到底是个孩子，看不懂女人。鸳鸯的面相、身材、意态，全都模糊，就看到一个白，白腻，大约皮肤还是不错的，有点《诗经》里形容的“肤如凝脂”的意思，脖子上有“粉香油气”。第四十六回，邢夫人代夫相看鸳鸯，眼中的鸳鸯又是这样的：

只见他穿着半新的藕合色绫袄，青缎掐边牙背心，下面水绿裙子，蜂腰削背，鸭蛋脸面，乌油头发，高高的鼻子，两边腮上微微几点雀斑。

在邢夫人眼里，鸳鸯的形容体态清晰起来，细腰溜肩黑头发，白脸高鼻浅雀斑，比不了晴雯，可也分得月色几许，年龄应该跟袭人相仿，正值青春年华，正是油腻大叔的觊觎对象。

鸳鸯的身份如何？那可是贾母身边的人。虽是丫鬟，却是贾琏都要尊称姐姐的。看第七十二回：

贾琏已找至这间房内来。至门口，忽见鸳鸯坐在炕上，便煞住脚，笑道：“鸳鸯姐姐，今儿贵体踏贱地。”鸳鸯只坐着，笑道：“来请爷奶奶安，偏又不在家的不在家，睡觉的睡觉。”

贾琏伏低做小，鸳鸯却可以不站起来。再看第三十九回：

李纨道：“大小都有个天理，比如老太太屋里，要没那个鸳鸯如何使得。从太太起，那一个敢驳老太太的回，他现敢驳回。偏老太太只听他一个人的话。老太太那些穿带的，别人不记得，他都记得。要不是他经管着，不知叫人诓骗了多少去呢。那孩子心也公道，虽然这样，倒常替人上好话儿，还到不依势欺人的。”惜春笑道：“老太太昨儿还说呢，他比我们还强呢。”

鸳鸯是老太太身边的人，身份地位十分可观。李纨说她不依势欺人，正说明她有“势”。再者，既然是跟了贾母，鸳鸯站得高，看得远，拎得清，“偏老太太只听他一个人的话”，说明鸳鸯能够提高站位，为老太太补位。

鸳鸯经手贾母财物。贾母的财物有多少？刘姥姥二进荣国府时有交代：

刘姥姥念佛道：“人人都说大家子住大房。昨儿见了老太太正房，配上大箱大柜大桌子大床 ，果然威武，那柜子比我们那一间房子还大还高。怪道后院子里有个梯子。我想并不上房晒东西，预备个梯子作什么。后来我想起来，定是为开顶柜收放东西，非离了那梯子怎么得上去呢。”

老太太住的大房子，放着大柜子，取放东西，得用上梯子。《红楼梦》果然无闲笔赘文，续书中讲“明大义贾母散余资”，说的就是贾母丰厚的私藏。

鸳鸯性情如何？前文已有涉及，就是见识深远，心地善良，外加正直。对于鸳鸯的性情，贾赦基本上是无知的。以他极端自私、死不悔改的禀性，他也不需要知道，不需要顾忌，就如对待石呆子一样。哪怕动用官府强权，哪怕你家破人亡，我想要的，必须到手。

可是，连寡妇李纨都知道，老太太屋里离不开鸳鸯。若仅为贪色，贾赦似乎犯不着冒这么大风险——何况，他又不缺女人。本来已经姬妾众多了，还可以继续把丫鬟收入房中，也可以从外边挑拣着买。邢夫人也从来没有拦着他。可他偏偏看上了鸳鸯。

贾赦虽说放着好好的官不做，整日只和小老婆喝酒高乐，可内心却是没闲着，没少琢磨事，荣府内外，他都在关注。外边他与贾雨村打得火热，府内的事他也在考虑。

荣府上有贾母，分出贾赦、贾政两枝，贾赦子贾琏，女迎春，贾琏仅有一女。贾政长子贾珠，夭亡，留有一子贾兰；次子宝玉，庶出贾环，长女元春，庶女探春。贾赦承袭荣国公爵位，为一等将军。贾政官职不高，因是当朝国丈，占据荣国府正房荣禧堂，又兼人丁兴旺，有子有孙。贾赦一枝，明显处于劣势。

况且，贾琏贪败好色，一如其父，正经事上斗不过凤姐不说，跟贾赦也不一心。贾赦认为贾母偏向贾政一枝，心生怨怼，书中也有透露。在第七十五回中秋家宴上，贾政讲了个妻管炎喝洗脚水的段子，贾赦讲了个针灸治疗心火的故事：

一家子，一个儿子最孝顺。偏生母亲病了，各处求医不得，便请了一个针灸的婆子来。这婆子原不知道脉理，只说是心火，如今用针灸之法，针灸针灸就好了。这儿子慌了，便问，心见铁即死，如何针得。婆子道，不用针心，只针肋条就是了。儿子道，肋条离心甚远，怎么就能好呢。婆子道，不妨事，你可知天下父母心偏的多呢。众人听说，都笑起来。贾母也只得吃半杯酒，半日笑道：我也得这个婆子针一针就好了。贾赦听说，便知自己出言冒撞，贾母疑了心，忙起身笑与贾母把盏，以别言解释。贾母亦不好再提，且行起令来。

家宴散后，贾赦下山，路上就崴了脚。

荣府的格局，贾赦看得准，拎得清，似也早有准备。还是在这次中秋家宴上，贾环随宝玉之后，也作诗一首：

贾赦乃要诗瞧了一遍，连声赞好，道：“这诗据我看甚是有气骨。想来咱们这样人家，原不比那起寒酸，定要雪窗荧火，一日蟾宫折桂，方得扬眉吐气。咱们的子弟都原该读些书，不过比别人略明白些，可以做得官时，就跑不了一个官的。何必多费了工夫，反弄出书呆子来。所以我爱他这诗不失咱们侯门气概。因回头吩咐人去取了自己许多玩物来赏与他。”因又拍着贾环的头笑道：“以后就这么做去，方是咱们的口气，将来这世袭的前程，定跑不了你袭呢。”贾政听说，忙劝说：“不过他胡诌如此，那里就论到后事了。”说着，便斟上酒，又行了一回令。

此处有脂批：

“便又轻轻抹去。”

这条脂批的意思，是《红楼梦》中惯用的“重作轻抹法”，郑重其事，放出消息，又不露声色，轻轻抹去。这里，显然是透露荣府将来的走向。

据探佚家推猜，这里又是“伏线千里”。失去的书稿里，还真是贾环袭了荣府的爵位。贾政这边因为隐匿罪臣江南甄家的财物而获谴；贾琏凤姐两口子也是戴罪之身；贾宝玉因为琪官的事被某王爷揪着不放，潜逃在外，生死不明。那贾兰呢？在第二十五回，赵姨娘请了马道婆用巫盅之法想要加害宝玉和凤姐时，曾对马道婆说过这么一段话：

赵姨娘听这话口气松动了，便说道：“你这么个明白人，怎么糊涂起来了。你若果然法子灵验，把他两个绝了，明日这家私不怕不是我环儿的。那时你要什么不得。”

此时，赵姨娘直接把贾兰忽略掉了，有人说因为隔着一辈人，又有人说贾兰也是庶出。原稿遗失，这些也都是推测。但也足以证明，袭爵掌家的事，在荣府也并不是板上钉钉的，贾赦也是有所考虑的。

鸳鸯深受贾母依赖，对贾母的私藏知情不说，还有一定的支配权。贾琏、凤姐二人，正是通过鸳鸯倒腾贾母财物。贾母也有自己的无奈，荣府已然走在衰败的路上，财政拮据，入不敷出，焉能不知？眼瞅着贾琏、凤姐当家作难，岂能不管？

第七十四回中，就有平儿透话，说鸳鸯借出贾母的东西，虽应名是私情，其实是回过老太太的。只因老太太怕孙男弟女多，这个也借，那个也要，佯装不知而已。

对此，贾赦和邢夫人不但知情，甚至还敲过竹杠。且看第七十四回：

一语未了，只见贾琏进来，拍手叹气道：“好好的又生事。前儿我和鸳鸯借当，那边太太怎么知道了。才刚太太叫过我去，叫我不管那里先迁挪二百银子，做八月十五日节间使用。我回没处迁挪。太太就说：'你没有钱，就有地方迁挪，我白和你商量，你就搪塞我，你就没地方。前儿一那千银子的当是那里的。连老太太的东西你都有神通弄出来，这会子二百银子你就这样。幸亏我没和别人说去。’我想太太分明不短，何苦来要寻事奈何人。”

贾赦邢夫人贪财，贾赦若纳鸳鸯为妾，自然对了解、掌控老太太的私财有利。纳鸳鸯为妾，得鸳鸯襄助，可收一石三鸟之效，可谓智谋深沉。

只可惜贾赦面对的是贾母，犹如光绪帝之面对慈禧太后。老太君岂是任人摆布的，一眼看穿了儿子的阴谋诡计，两句话就给怼回去了：

“我通共剩了这么一个可靠的人，他们还要来算计。”

“你们原来都是哄我呢，外头孝敬，暗地里盘算我，有好东西也来要，有好人也要，剩这么个毛丫头见我待他好了，你们自然气不过，弄开了他好摆弄我。”

文中引用《红楼梦》文字及标点，除特别说明外，全部采用《蔡义江新评红楼梦》，龙门书局2010年7月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