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的“曲径通幽处”

作者：侯莉

大观园初建成时，贾政带领众人验收，最重要的是给各个院落和景致题匾额，“偌大景致，若干亭榭，无字标题，也觉寥落无趣，任有花柳山水，也断不能生色”（第十七回）。贾宝玉闲逛大观园偶遇贾政一行人，于是不得不一起被列入考察范围。

纵观整个验收过程，贾宝玉的表现和成绩可圈可点，很好地展示出了他的文思和才情。虽然政老爹每次都批评说“胡说”“不好”“更不好”， 但最后宝玉题的匾额都被一字未改地采纳了。在宝玉所题的匾额中，每一处都富有深意，不仅很好地体现了园林景观的特点、地位和作用，而且还暗示出了相关人物的性格、命运结局。其中，第一处的“曲径通幽处”更是别具深意。

“一带翠嶂”，作为大观园进门后的第一处景观，有特殊的地位和用意。

在视觉效果上，雄伟壮观，给人以强烈的视觉冲击，凸显出大观园的震撼气魄，显示出贾府的财力物力之巨，扑面而来的是贾府的贵族气象。

在建筑作用上，如贾政所言，“非此一山，一进来园中所有之景悉入目中，则有何趣”（第十七回），相当于一座照壁，起到遮挡视线、保护隐私的作用，同时增加了游览者的好奇心和探索欲。

在设计风格上，贯彻了把自然搬进园林的构思理念，这座起到照壁作用的“照壁”，是一座自然风格的山，“白石崚嶒，或如鬼怪，或如猛兽，纵横拱立，上面苔藓成斑，藤萝掩映”。这“一代翠嶂”告诉游览者，大观园不是一座小家碧玉式的花园，而是一座具有皇家气质和贵族风范的园林。

对于第一处景观，宝玉直接引用了古人的诗句，唐代常建的“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理由是“尝闻古人有云：'编新不如述旧，刻古终胜雕今。’况此处并非主山正景，原无可题之处，不过是探景一进步耳。莫若直书'曲径通幽处’这句旧诗在上，倒还大方气派”（第十七回）。宝玉纵观全局，正确地摆放和评价了此处景观的作用和地位，不过度修饰，不卖弄文采，只要起到铺垫和衬托的作用就足够，可谓恰到好处。

“曲径通幽处”，实写出了山石的作用和价值，直接使用了诗句字面的意思，在富有诗意的同时，直接明了。

此处题词的含义，就是起到一个引导指路的作用，明白地告诉游览者可以从此处进入到园林内部。其次，提醒游览者，山上各条“羊肠小径”虽然蜿蜒崎岖，但都可以通往园林深处，不用担心或者害怕。再次，暗示了游览者，更美更别致的无限风光会出现在山石之后，出现在“曲径”的尽头，让人们充满了好奇与期待。

曹雪芹让宝玉使用了诗句的字面意思，而他自己使用了诗句的引申义，即禅意。

“曲径通幽处”，蔡义江先生在《红楼梦诗词曲赋鉴赏》一书中解释得很清楚，“论诗者以为语带禅机。意思是它说了一个佛家的道理，即要到达能领悟妙道地胜景，先得走过一段曲折地小路”（第122页）。

曹雪芹想借这句诗告诉读者，大观园的第一景观由贾宝玉来命名，其实就是在给他自己的人生和命运命名，暗示出了他的人生旅途和最终命运结局。

宝玉自己选择的人生之路，如同山中的“羊肠小径”。

他可以像薛蟠之流，做一个名副其实、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他也可以像贾兰那样听从母亲的教导，认真读书，为走上仕途做准备，成为第二个贾政或者贾雨村；他还可以像贾敬那样，求仙问道，不问世俗，做个富贵闲人。但他都没有选，他想成为自己，可以对着鱼儿对着花草聊天，可以和姐姐妹妹们永远幸福无忧地生活在一起。他不愿意谈论仕途经济，不愿意在官场上沉浮，不愿意变得无情无义。但这条路注定孤独曲折，并非处处都是世外桃源，他必然要经历各种不愿意面对的矛盾和问题，还会不断地遭受各种陷害打击。

这条路是宝玉的修行成长之路，想要达到追求的境界，就得直面重重矛盾，直面离别死亡，直面痛苦悲伤。

巧的是，这种“羊肠小径”在林妹妹的潇湘馆里也有一条，“只见两边翠竹夹路，土地下苍苔布满，中间羊肠一条石子漫的路”（第四十一回）。潇湘馆中的羊肠小路，是黛玉与世隔绝、清心淡泊的象征，她每天走过这条小路，回到自己的房间，回归属于自己的心灵之所。她选择走的也是一条与众不同的孤独的“羊肠小径”。

宝玉把黛玉视为知己，是一位能在“羊肠小径“上与自己相知相伴的人，是可以温暖和鼓励自己的人。如果能一起走过曲折蜿蜒的小径，最后看到的风景自然就是心中向往已久的美景了。

“曲径”很有哲学意味，人生想要达到理想的境界、向往的境界，实现梦想，必然会走过一段曲折黑暗、满是诱惑困难的道路。即使方向保持正确，在路途中也会出现很多意外，走上歧路弯路，迷茫彷徨，犹豫不决，停滞不前。

按照诗句，走过“曲径”，该到达那风景宜人的“幽处”。何为“幽处”？

“幽处”有三重理解，第一重为美妙清幽、风景秀丽之所。

大观园的美景不可胜数，沁芳溪的柔美清澈，潇湘馆的清新雅致，怡红院的富丽堂皇，蘅芜苑的高洁别致，藕香榭的小巧精致，秋爽斋的大气高贵，稻香村的朴实无争。亭台楼阁，雕梁画栋，奇花异草，应有尽有。春天的桃花朵朵，夏日的蔷薇红艳，秋日的菊花怒放，冬日的红梅映雪，可谓“天上人间诸景备”。

“幽处”的第二重含义为与世俗隔绝的境地，指的是精神上、心灵上的境地。

在古代诗文中，“幽人”“幽客”指隐居之人，“幽居”指隐居和幽静的居所。宋代诗人释文珦有一首诗，就名为《幽处》。“幽处绝烦喧，白云常在门。高歌动涧壑，空境外乾坤。洗眼菖蒲水，轻身枸杞根。闲中存至乐，难与俗人言。”充分展示了自己悠然自乐、忘记世俗、远离红尘的心境。为元春省亲而建的大观园，就宛如一座世外桃源，与污浊世俗相隔绝，是一座纯洁的女儿王国，是一片青春洋溢的乐土，是一方充满诗意的天地，无忧无虑，赏心悦目。

大观园的第一处景观，以此命名，二者含义皆备。

表面上，穿越了这座山，就可以到达大观园中的美景和心灵的乐土。实际上，曹雪芹却反其意而用之。走进被雄伟美观山石遮挡的大观园，才发现它并非一座远离世俗的桃花源，并非是一个“禅房花木深”的幽静之所在，并非只有美好的景致美好的人美好的事，有争吵打斗，有勾心斗角，有偷鸡摸狗，有巫蛊谄媚，有兄弟相残，有离别和死亡。

宝玉想要的是“曲径”之后的“幽处”，是自己曾经热爱和追求的那块乐土，最后却发现“门外的一条翠樾埭上也半日无人来往，不似当日各处房中丫鬟不约而来者络绎不绝”（第七十八回），“真令人凄惶迫切之至”（第七十九回），最终“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第五回）。曹雪芹想把大观园写成一片乐土，最终却无奈地发现，世间哪有乐土？只是幻境一场。

而作为大观园名义上的主人元春，她的命运也被写进的这句诗。她的人生和这条在山上蜿蜒曲折的曲径一样，在皇宫中的生活孤独，磨难重重，如履薄冰。她走到了人生的巅峰，也让贾府走到了高不可攀的极盛之境，“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第十三回）。而元春走过了繁华，也走到属于她的“幽处”，“虎兕相逢大梦归”（第五回）；伴随着元春的死亡，贾府兴盛的根本和源泉没有了，随即而来的就是家族的衰亡。

“幽处”的第三重含义就是遁入空门，与红尘世俗相断绝的境地。

宝玉以此诗句命名大观园的入口之境，暗示了自己的结局，遁入空门。宝玉，在他的“曲径”上蹒跚前行，经历了秦可卿、秦钟、尤二姐、尤三姐、金钏儿、晴雯、元春、迎春、香菱、黛玉的死亡，经历了柳湘莲、芳官藕官的出家，看到怡红院慢慢荒芜，看到大观园慢慢荒凉，看到贾府慢慢衰亡，终于明白花开花落自由时序，人非物换，到头来一场梦，万境归空。一座让女儿们放肆欢笑的大观园，终于成为虚幻的荒凉之地，空遗千红万艳的无奈与怨恨。“一而二，二而三，反复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时此际欲为何等蠢物，杳无所知，逃大造，出尘网，使可解释这段悲伤”（第二十八回）。

“曲径通幽处”，本是诗人常建在清晨光照山林中看到的幽静美妙之景，感受到的摆脱一切烦恼的自由之境。当宝玉把这句诗用到大观园的景观名称上时，就变成了群芳悲惨命运的谶语、变成了贾府日暮西山之哀景哀情。由宝玉来命名大观园的匾额最为恰当，正如鲁迅先生所言，“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然呼吸而领会之者，独宝玉而已”。

曹雪芹费尽心思修建了一座大观园，本希望给群芳一座远离污浊、无忧快乐的桃花源，却发现现实的污秽泥淖无孔不入，大观园也只是黑暗现实的缩影罢了。最终，“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变成了“茅椽蓬牖，瓦灶绳床”“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第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