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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红楼梦》对《世说新语》典故的运用
被誉为“奇编”[1]的《世说新语》和“天地间妙文”[2]的《红楼梦》可以分别视作文言小说和通俗小说的典范。自二书产生后,后世逐渐形成了“世说学”和“红学”两门学问。《世说新语》和《红楼梦》这两部经典之作的关系问题已经受到学界的关注,如刘伟生、刘强对此皆有探讨[3]。《红楼梦》前八十回中多次化用了源出《世说新语》的典故。曹雪芹如何运用这些典故?使用《世说新语》的典故又对《红楼梦》的文本建构和后世接受产生了怎样的影响?本文旨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对这些问题作出回答。


一 《红楼梦》中的《世说新语》典故 

《文心雕龙·事类》云:“据事以类义,援古以证今。”[4]用典即引用古代典籍中的语言或故事表达己意。《红楼梦》引用了多部文言小说的典故。如第三十七回史湘云咏白海棠之和韵诗,有句云“自是霜娥偏爱冷,非关倩女亦离魂。”[5]“倩女离魂”源自唐人陈玄祐的《离魂记》。另如第七十五回贾赦所言“想来咱们这样人家,原不比那起寒酸,定要'雪窗萤火’”,“雪窗萤火”典出《宋齐语》。考察《红楼梦》所引文言小说之典,《世说新语》是被征引最多者。笔者据百二十回本《红楼梦》统计[6],该书所引源出《世说新语》的典故共23处,如下表所示

《红楼梦》中源出《世说新语》的典故一览表
《红楼梦》前八十回引用《世说新语》典故达22处,后四十回仅1处,据此可知续书作者与曹雪芹对该书熟识程度的差异。本文对《红楼梦》运用《世说新语》典故问题的探讨限于前八十回。

前八十回中,《红楼梦》引用源出《世说新语》之典的情形有三小说韵文的化用、人物语言的引用和叙事语言的运用。以数量而言,小说中诗词曲赋化用次数最多,共12处,占55%,而人物语言和叙事语言的引用数量则依次为6处和4处。以援引典故的小说人物而论,男主人公贾宝玉在其语言和诗文中引《世说新语》典故最多。第十五回中对宝玉外貌的描写也是化用自《世说新语》中的人物品评。作者在刻画贾宝玉这一形象时频繁运用《世说新语》典故,这与小说人物的整体建构有着密切关系。

曹雪芹为何在书中多次运用源出《世说新语》的典故?这可能主要与作家个人的因素有关。周汝昌对曹雪芹富有的晋人风味作过论述,他写道“晋代高贤,放浪形骸,以酒为命,佯狂自全,口不臧否人物———这是敦氏兄弟和曹雪芹同所景慕仰止的,他们几乎是在有意无意地和嵇康、阮籍一辈古人走着一模一样的路子,思想、行径、气味、作风,无不相似……”[7]如其所论,曹雪芹与《世说新语》所载魏晋人物的相似性首先表现在任诞风流的行径上。敦氏兄弟的诗文对此有所载述。论雪芹之狂而好饮,如“鹿车荷锸葬刘伶”[8],“狂于阮步兵”[9],“素性放达,好饮”[10],将其与“以酒为名”[11]的刘伶和“礼岂为我辈设”的阮籍类比; 论雪芹之桀而傲世,如“司业青钱留客醉,步兵白眼向人斜”[12],“傲骨如君世已奇,嶙峋更见此支离”[13]。“白眼”之典亦是阮籍事迹。其次,曹雪芹与魏晋名士的相通亦表现在怀有“深情”。王戎丧子后“情之所钟,正在我辈”的言论,阮籍在邻女逝世后,虽“与无亲,生不相识”却仍“往哭,尽哀而去”的举动都是晋人深情的体现。敦敏曾记录下曹雪芹救媪的轶事:

初,媪有一子,襁褓失怙。夫家无恒产,依十指为人做嫁衣。儿已弱冠,竟染疫死。(彼遂)佣于大姓,不复有家矣。去冬哭损双目,(乃致)被辞,暂依其甥。既(无)医药,又乏生资,已濒绝境。适遇雪芹过其甥处,(助以)药石,今春渐能视物矣。因闻雪芹又(将远)徙,媪(乃挽)人(告之):愿以其(茔)侧之(树),供(雪芹)筑(室),(其)工既竣,(雪芹)以一室安白媪。[14]


对于与之无亲的老媪,曹雪芹施与援手,助其药石并以一室安顿老人。在敦敏的记载中,曹雪芹还曾救济友人,面对感谢,他却以“何况朋友本有通财之义,今后万勿逢人便道此事也”[15]回应。不论是救助已濒绝境的白媪还是陷于贫困的友人,皆是源于曹雪芹的深情。《世说新语》中由任诞肆性、一往情深构成的魏晋名士风流无疑受到曹雪芹的欣赏。


二  曹雪芹对典故内涵的沿袭、延伸与转换 

在用典方式的问题上,古人有不同的划分。如宋代魏庆之将用典分为“直用其事”和“反其意而用”两类[16]。元人陈绎曾将其分为正用、反用、借用、暗用等九种[17]。根据用典时典故的内涵是否发生改变,可将曹雪芹使用源出《世说新语》典故的方式分为沿袭、延伸与转换三类。通过对典故源流的梳理分析,可以考察曹雪芹用典的特点。

1.  对典故内涵的沿袭:以“挂杖头”为例

《红楼梦》第三十八回贾宝玉《访菊》诗中写道:“今朝休负挂杖头。”“挂杖头”典出《世说新语》“任诞”第十八则:

阮宣子常步行,以百钱挂杖头,至酒店,便独酣畅。虽当世贵盛,不肯诣也。


该则故事写阮宣将百钱挂于杖头上,前往酒家酣饮,展现了这位晋人的率性不羁。“虽当世贵盛,不肯诣也”又赋予阮宣不畏权贵的个性特征。从这则故事提炼出来的“挂杖头”之典多用于表现人物放浪形骸、任诞潇洒。后世诗赋常引这一典故,如:

万里云山一破裘,杖端闲挂百钱游。[18]

浮樽绿蚁偏词客,挂杖青蚨半酒家。[19]

或以挂杖头而游酒肆,或以贮壶中而通泉路。[20]


小说如冯梦龙《三教偶拈》辑录的《济颠罗汉净慈寺显圣记》中,记禅师之语云:“一百光钱挂杖头,前街后巷恣遨游。”[21]从诗赋到小说,大体沿袭了“挂杖头”之典的出处义。这一典故在流变过程中,内涵基本固定,多表现人物随心所欲、萧散不拘。

贾宝玉《访菊》诗引用了“挂杖头”之典,该典具有的内涵与宝玉“任性肆情”的形象内核相契。宝玉的“任性”是在以求取功名为荣的社会中选择另一条道路:拒绝做“国贼禄鬼之流”,愿在太虚幻境“过一生,纵然失了家也愿意”。他的“恣情”既是对受难女儿的悲悯,如为遭受欺凌的平儿梳妆、为含冤跳井的金钏祭奠、为卧病家中的晴雯送去问候,也是对万物怀有的深情,对着燕子、鱼儿、星星、月亮,宝玉也会长吁短叹。“任性恣情”的内核正是对《世说新语》中以“挂杖头”典故为代表的魏晋风流的继承。当典故内涵与小说人物的形象特点相符时,曹雪芹便选择沿袭的方式,不对典故内涵加以变化。《红楼梦》中对“咏絮才”“蜡屐”“持螯”等典故的使用也同属这一类型。

2.  对典故内涵的延伸:以“玉山倾倒”为例

《红楼梦》第六十六回形容尤三姐自刎的情景时,用到“玉山倾倒”的典故:“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扶。”一般认为该典源自《世说新语》“容止”第五则:

嵇康身长七尺八寸,风姿特秀。见者叹曰:“萧萧肃肃,爽朗清举。”或云:“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山公曰:“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


“容止”第四则所载时人对李安国的品评中也有“玉山之将崩”一语,此处形容李安国的“颓唐”之态,而对嵇康的评赏中则是描绘其醉酒的样子。该典故为褒义,后世使用“玉山倾倒”这一典故时多与“醉”有关,表现人物醉酒后如嵇康般的风姿。如:

对佳丽地,信金罍罄竭玉山倾。[22]

玉山倾倒从人笑,我醉欲眠君罢休。[23]

三杯两盏,不致玉山倾倒。[24]


后世文人援引“玉山倾倒”的典故时皆着眼于该典的出处义,形容酒醉之后的姿态。但到清初《聊斋志异》时,这一典故的内涵却开始发生变化。蒲松龄《黄英》篇讲述菊精陶氏姐弟与爱菊文人马子才之间的故事,中有一情节写陶三郎大醉而归:

陶起归寝,出门践菊畦,玉山倾倒,委衣于侧,即地化为菊,高如人;花十余朵,皆大于拳。[25]


在这段文字中,蒲松龄同样是用“玉山倾倒”刻画陶三郎的醉态,但陶三郎的特殊身份使他在大醉后“委衣于侧,即地化为菊”。这表明身为菊精的陶三郎此时已经失去了人类的形态,或可将其理解为人类身份的“死亡”。“玉山倾倒”的典故由此在醉态之外又延伸出“死亡”的模糊含义。“死亡”的内涵最终在《红楼梦》中得到确认。曹雪芹用“玉山倾倒”描摹尤三姐持剑自刎,一方面延伸了这则典故的内涵,明确赋予了“玉山倾倒”以“死亡”之义;另一方面,作者改变了“玉山倾倒”的主人公性别,将这一以往多用于形容男性的典故用来描写女子,由此表现了对尤三姐的怜悯。通过对典故内涵的延伸以及创造性使用,曹雪芹在典故中寄寓了对人物的情感态度。

3.  对典故内涵的转换:以“二难”为例

《红楼梦》第七十五回中贾政使用了“二难”之典。该典源自《世说新语》“德行”第八则:

陈元方子长文有英才,与季方子孝先,各论其父功德,争之不能决,咨于太丘。太丘曰:“元方难为兄,季方难为弟。”


长文和孝先分别称述父亲功德,最终由祖父陈太丘作出评断:陈元方和陈季方兄弟二人的功德难分伯仲。“难”指功德难分上下。这一典故后被称为“难兄难弟”或“二难”。史书和诗文中常用此典称美兄弟,如:

广陵、甘棠,咸有武艺,骁雄胆略,并为当时所推,赳赳干城,难兄难弟矣。[26]

朝列称多士,君家有二难。[27]

议论凋零三益友,功名分付二难兄。[28]


历代文人在使用“二难”或“难兄难弟”之典时,多沿用典故的出处义,表达对兄弟二人的欣赏。成书于清中叶的《儒林外史》也使用了这一典故。该书第四十九回写高翰林与武正字、迟衡山等人小聚,武正字道:“高老先生原是老先生同盟,将来自是难兄难弟可知。”[29]武正字用“难兄难弟”称说高翰林和万中书,有奉承之意,仍属褒义。

与前人不同,曹雪芹在运用“二难”典故时对其内涵进行了转换。《红楼梦》第七十五回写中秋时分众人在凸碧山庄赏月,贾环因见宝玉诗作受赏,便也作诗一首。随后,贾政评论道:

可见是弟兄了。发言吐气总属邪派,将来都是不由规矩准绳,一起下流货。妙在古人中有“二难”,你两个也可以称“二难”了。只是你两个的“难”字,却是作难以教训之“难”字讲才好。


贾政引用此典时改变了典故的出处义,只用了“二难”中兄弟两人高下不分的表层含义,而典故的核心——“功德”难分却被转换为在“难以教训”的程度上难分。从“功德”到“难以教训”,“二难”典故的情感色彩发生了由褒到贬的变化。

曹雪芹对典故内涵的转换是基于情境和人物形象的考虑。对于兄弟二人,贾政寄予厚望,希望后辈能够延续钟鸣鼎食之家的荣光,但是儿辈却不喜举业,偏富诗词题咏之才,这令贾政心生不快。“不由规矩准绳”“下流货”便是贾政对二人的责骂。另一方面,贾政在表达己见时不得不考虑贾母的感受。在贾环作诗前,贾赦讲到母亲偏心的笑话,因“出言冒撞”,使贾母“疑了心”。若贾政对宝玉兄弟一味斥责,必定会再度引起贾母不满。出于顺亲、娱亲的考量[30],曹雪芹为贾政设计、援引了“二难”典故,使其在表达不满的同时,通过典故内涵的转换达到幽默效果。转换内涵的用典方式需符合情境和人物的要求,凸显了曹雪芹的用典智慧。


三  用典的叙事效果及“题红诗”对典故的援引 

《红楼梦》前八十回援引源出《世说新语》的22则典故,通过对典故内涵的沿袭、延伸和转换,彰显了作者曹雪芹灵活的用典艺术。对于《红楼梦》用典的作用问题,有学者从思想题旨、人物性格和情节发展三方面对其进行了总结[31]。需要承认的是,就该书所引源自《世说新语》的典故而言,对部分典故如“凡鸟”“貌比潘安”的使用并不具有明确的叙事效果。如第五回王熙凤的判词中有句云:“凡鸟偏从末世来。”“凡鸟”源自《世说新语》“简傲”第四则。吕安见到嵇喜后在门上题一“凤”字离去,文末解释:“鳳字,凡鳥也。”曹雪芹只是以“凡鳥”代“鳳”字,用来指代王熙凤,对于人物、情节等没有特殊的意义。《红楼梦》中也有一些典故是值得关注的。这些典故对小说语言、人物形象、文本意蕴产生影响,对于文本在后世的传播接受也具有独特意义。

首先,作者运用源出《世说新语》的典故增加小说语言的趣味性,达到讽刺效果。例如第七十七回中描述多浑虫与灯姑娘之关系时所用“蒹葭倚玉”的语典。这一典故源自《世说新语》“容止”第三则:魏武帝令毛曾和夏侯玄共坐,时人称之为“蒹葭倚玉树”。蒹葭即芦苇,有低贱之意。玉树是《世说新语》中常用的意象,多指美好的人或物,如“譬如芝兰玉树,欲使其生于阶庭耳”、“埋玉树著土中,使人情何能已已”。后世用“蒹葭倚玉”之典形容两人品德、地位、才貌等不相配。在用典时,使用者多是将自己比作“蒹葭”,时有自谦之意。如程敏政《贻范集诗序》:“或疑吾党近作与先正时贤并列,恶能免鱼目混珠、蒹葭倚玉之诮。”[32]凌濛初《二刻拍案惊奇》卷十七中闻参将道:“小女娇痴慕学,得承高贤不弃,今幸结此良缘,蒹葭倚玉,惶恐。惶恐。”[33]《红楼梦》与前人多称自身为“蒹葭”的用典习惯不同,小说写道:

成了房后,谁知他姑舅哥哥一朝身安泰,就忘却当年流落时,任意吃死酒,家小也不顾。偏又娶了个多情美色之妻,见他不顾身命,不知风月,一味死吃酒,便不免有蒹葭倚玉之叹,红颜寂寞之悲。又见他器量宽宏,并无嫉衾妒枕之意,这媳妇遂恣情纵欲,满宅内便延揽英雄,收纳材俊,上上下下竟有一半是他考试过的。


灯姑娘常有“蒹葭倚玉之叹”,这里是将多浑虫视为“蒹葭”,灯姑娘自己为“玉树”。多浑虫“任意吃死酒,家小也不顾”,视其为“蒹葭”与人物形象符合。但“多情美色”的灯姑娘是人尽可夫的淫荡女子,将其比作“玉树”则会与实际产生强烈的冲突。这种反差、冲突形成了语言的谐趣效果。用“蒹葭倚玉”形容多浑虫与灯姑娘的关系,表达了作者对二人的调侃、嘲讽。后文的“器量宽宏”与“蒹葭倚玉”一脉相承,也是这种幽默讽刺的体现,脂砚斋曾以“趣极”[34]评之。

其次,通过援引源自《世说新语》典故形成人物形象的叠加效果,使小说的人物塑造更加丰满。《红楼梦》第五回林黛玉的判词“堪怜咏絮才”中用到《世说新语》“言语”中谢道韫咏雪的典故。在这个故事里,谢道韫将纷飞的大雪比作“柳絮因风起”,相比于谢朗“撒盐空中”的比喻更胜一筹。用典是“在一个文本中唤醒另一个先前的文本”[35]。在阅读的过程中,“咏絮才”三字首先会唤醒读者有关谢道韫的人物记忆:才思敏捷、颇具“林下风气”的魏晋贤媛。当曹雪芹将这一典故用于描写林黛玉时,便使林黛玉也有了谢道韫的影子。通过使用“咏絮才”之典,典故里的谢道韫和小说中的林黛玉产生形象叠加的效果,使林黛玉不仅富有才思,还具有了如谢道韫般的魏晋风流气质。另如第十五回借水溶的视角写宝玉外貌:

见宝玉戴着束发银冠,勒着双龙出海抹额,穿着白蟒箭袖,围着攒珠银带,面若春花,目如点漆。水溶笑道:“名不虚传,果然如'宝’似'玉’。”


《世说新语》“容止”第二十六则记载王羲之称赞杜乂是“面如凝脂,眼如点漆”,“面若春花,目如点漆”的语典便源出此处。《晋书》载杜乂“性纯和,美姿容”[36],桓彝将其与卫玠并论,认为“卫玠神清,杜乂形清”[37]。曹雪芹将形容魏晋美男子杜乂的语言稍作修改,用于描写贾宝玉的外貌,使这一人物形象不仅在品性上,更在外形上也拥有了与魏晋人物的相似之处。

另外,借助一些源出《世说新语》的典故也可以使小说文本富有意蕴之美。如小说第三十七回探春在请帖中写道:“若蒙棹雪而来,娣则扫花以待。”“棹雪而来”是引用《世说新语》“任诞”第四十七则王子猷雪夜访戴的典故。这则典故在诗文中多有征引,如王世懋《长歌寄赠钱叔宝》中“雪夜欲买山阴舟”[38]的诗句便是取用该典蕴含的任性恣肆之意。探春使用该典只是取其乘兴而行的意思,但典故的使用却使这则请帖更富诗意,也使小说更有韵味。

除去对文本内部的语言、人物等形成积极作用外,书中所引源出《世说新语》的典故对于小说在后世的接受也具有独特意义。《红楼梦》中用来塑造人物形象的典故被后世的“题红诗”援引,由此形成了读者对《红楼梦》和《世说新语》的双重接受,成为两部小说传播接受史中的特殊现象。例如,钟情初在《红楼梦歌》里咏林黛玉时写道:“咏雪多才属外家,情亲孰是深悰寄。就中林下擅高风,群羡仙姿出药宫。”[39]“咏雪多才”即曹雪芹塑造林黛玉形象时所用“咏絮才”的典故。在曹雪芹用典的基础上,钟情初还引用了《世说新语》中的“林下高风”之典。“林下高风”源出“贤媛”第三十则。在这则故事中,济尼对王夫人谢道韫和张玄之妹张彤云进行品评,赞誉谢道韫“神情散朗,故有林下风气”。钟情初将林黛玉和东晋才女谢道韫联系起来,用两则称许谢道韫的典故歌咏林黛玉,与其《红楼梦》的阅读经验有关。另如沈谦《芦雪亭赏雪赋》中有句云:“影随柳絮,春风谢女之魂; 寒到梅花,明月逋仙之梦。”[40]这里同样运用了谢道韫咏雪的典故,以“柳絮”写雪,用“谢女”赞才情。作者在歌咏《红楼梦》的情节时使用《世说新语》的典故,可能受到了曹雪芹用典的影响。


结  语 

《世说新语》曾在明代中后期“大行东南天地间”[41],但时至清代中期,受乾隆文治等多种因素的影响,士人对该书的接受情况远不能与中晚明时期比肩。成书于清中叶的《红楼梦》却多次援引源自《世说新语》的典故,为《世说新语》的接受史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作者对这些典故的引用对读者的背景知识提出了较高要求。在文意理解上,若不了解“二难”典故的来源与含义,就无从知晓为何贾政的话“说的贾赦等都笑了”。对于人物的解读,若不知王羲之对杜乂的称赞语,便无法发现贾宝玉竟在外貌上也与晋人有相似之处。对读者而言,掌握典故的有关知识才更能体味《红楼梦》的妙处。曹雪芹通过对典故内涵的沿袭,使贾宝玉、林黛玉等小说人物渲染上晋人风采。通过对典故内涵的延伸和转换赋予典故以新的意义,寄托情感态度,显示出作者灵活的用典方式。后世的经典之作之所以能够达到杰出的艺术水平,原因之一便是对前代经典作品的接纳与吸收。《红楼梦》对源出《世说新语》典故的运用便可视为例证。


*本文系中国博士后科学基金第70批面上资助项目(项目编号:2021M701437的阶段性成果。
[1][明]詹子忠:《〈南北朝新语〉又序》,见[明]林茂桂撰、[明]詹子忠评、高洪钧校注《南北朝新语》,天津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卷首第9页。
[2]见一粟编《红楼梦书录》,古典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174页。
[3]刘伟生从《红楼梦》所见《世说新语》的语典与事典、所见《世说新语》时代的文采风流与真性真情、《红楼梦》继承《世说新语》之因三方面考察了两书之间的关系(见刘伟生《〈红楼梦〉中的〈世说〉踪影》,《红楼梦学刊》2007年第1辑)。刘强从“空间结构与大观视角”“以人为本与以情为主”“艺术精神与形上品格”“女性发现与女性崇拜”四点分析了两书在艺术、思想等方面的文化共性见刘强《论〈世说新语〉与〈红楼梦〉的文化共性》,《上海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1期。两文为本文的写作提供了借鉴。
[4][南朝梁]刘勰著,王云熙、周锋译注:《文心雕龙译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180页。
[5][清]曹雪芹著,[清]无名氏续,[清]程伟元、[清]高鹗整理,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498页。本文所引《红楼梦》均自该书,不另注。
[6]参考[清]曹雪芹著,[清]无名氏续,[清]程伟元、[清]高鹗整理,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红楼梦》和蔡义江《红楼梦诗词曲赋鉴赏》(中华书局2001年版,在此基础上作补充整理。
[7]周汝昌:《曹雪芹传》,东方出版社2010年版,第134—135页。
[8]见朱一玄编《红楼梦资料汇编》,南开大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26页。
[9]见朱一玄编《红楼梦资料汇编》,第27页。
[10]见朱一玄编《红楼梦资料汇编》,第37页。
[11][南朝宋]刘义庆撰,[南朝梁]刘孝标注,余嘉锡笺疏:《世说新语笺疏》,中华书局2016年版,第804页。本文所引《世说新语》均自该书,不另注。
[12]见朱一玄编《红楼梦资料汇编》,第24页。
[13]见朱一玄编《红楼梦资料汇编》,第28页。
[14]见朱一玄编《红楼梦资料汇编》,第31页。
[15]见朱一玄编《红楼梦资料汇编》,第33页。
[16][宋]魏庆之:《诗人玉屑》卷七,上海古籍出版社1959年版,第147页。
[17][元]陈绎曾:《文说》,见[元]陈绎曾著、慈波辑校《陈绎曾集辑校》,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201—202页。
[18][宋]苏轼著,[清]冯应榴辑注,黄任轲、朱怀春校点:《苏轼诗集合注》卷三十九《赠王子直秀才》,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1986页。
[19][明]王世懋:《王奉常集》卷八,见《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一三三册,齐鲁书社1997年影印本,第114页。
[20][宋]吴淑撰注,冀勤等校点:《事类赋注》,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208页。
[21][明]冯梦龙编:《三教偶拈》,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370页。
[22][宋]柳永:《柳永词集》卷下《木兰花慢·拆桐花烂漫》,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版,第155页。
[23][宋]蔡戡《定斋集》卷二十《送葛谦问》,见《文渊阁四库全书》集部第九十六册,(台湾商务印书馆2008年版,第759页。
[24][元]王恽《秋涧集》卷七十五《感皇恩·十六》,见《文渊阁四库全书》集部第一四○册,第118页。
[25][清]蒲松龄《聊斋志异》,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484页。
[26][唐]魏徵等撰《隋书》卷五十二,中华书局2020年版,第1517页。
[27][宋]计有功辑撰《唐诗纪事》卷三十九,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506页。
[28][宋]苏轼著,[清]冯应榴辑注,黄任轲、朱怀春校点《苏轼诗集合注》卷三十六《吕与叔学士挽词》,第1868页。
[29][清]吴敬梓著,洪江校点《儒林外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326页。
[30]关于这一问题,可以参考段江丽《红楼家庭角色论——以贾政为中心》,《曹雪芹研究》2015年第2期。
[31]李珊《试论〈红楼梦〉的用典方式及作用》,《中华文化论坛》2011年第4期。
[32][明]程敏政《篁墩文集》卷三十四《贻范集诗序》,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589页。
[33][明]凌濛初著,斯范注《二刻拍案惊奇》,崇文书局2015年版,第198页。
[34][清]脂砚斋评,朱一玄校录《红楼梦脂评校录》,齐鲁书社1989年版,第547页。
[35][美]罗伯特·奥尔特著,苏新连、康杰译《阅读的乐趣》,商务印书馆2019年版,第92页。
[36][唐]房玄龄等《晋书》卷五十九,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1612页。
[37][唐]房玄龄等《晋书》卷五十九,第1612页。
[38][明]王世懋:《王奉常集》卷三《长歌寄赠钱叔宝》,见《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一三三册,第71页。
[39]见一粟《红楼梦资料汇编》,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430页。
[40][清]沈谦:《红楼梦赋》,见《丛书集成续编》第一九九册,(台湾新文丰出版公司1989年版,第474页。
[41][明]邢侗:《来禽馆集》卷六《刻世说新语钞引》,见《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一六一册,第43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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