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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小荷:盐镇女儿(下)|新刊·发现

       导读:

易小荷非虚构作品《盐镇》聚焦乡镇女性的生命史,倾听她们的诉说,关切她们的遭际,揭开她们的困境,记录下她们的呼吸、隐痛以及在逼仄处境里焕发出的生命光泽。本期“发现”栏目推荐其中有代表性的一篇,通过一位生于1980年代的平凡小镇女儿成长、求学、谋生、婚育的经历,探析个体生命折射的时代轨迹,也让我们看到了女性议题、社会人类学视野和非虚构写作所带给当下文学的更多可能性。

非虚构
盐镇女儿

文|易小荷
5
几年过去,不知不觉,黄茜就27岁了,周围没有一个人是单身的,此刻她才发现之前想的那些标准有多么不现实。
单身这件事情,只要不回到镇上,其实不算问题。家里的亲戚给她介绍过好几个,最后姨爹给她介绍了一个在鱼洞街上补轮胎的浙江人张水宝,比她大五岁,单身。对方的中间人说:“将来他家里要拆迁,而且人家有手艺。”
两人介绍见面之后却再没有联系。黄茜去姨爹家吃饭,姨爹追问她两个人处得怎么样,黄茜说没有联系,姨爹又去问了浙江人的哥哥,两个人这才又开始见面。
张水宝不修边幅,头发很长,邋里邋遢,瘦且高,T恤长过了腰,晃来晃去像个牵线木偶。
黄茜完全不懂什么是爱,也不懂女人应该怎么选择……过去像一本空白的教科书,将来其实也还是。“从来没有人教过我,直到现在都觉得自己是一只(做)梦(的)虫子。”
黄茜陪着妈妈去检查身体,接到张水宝电话:“你在哪儿?”“你在哪儿?”“我在医院,被车撞了。”她怒吼:“你遭车撞了?我还在医院呢!”挂了。
第二天又接到他的电话:“你在哪里嘛?”反问回去,还是那句:“我在医院。”黄茜意识到这不是玩笑话。
原来张水宝在街上走路,被一辆疾驶的长安车撞到飞起,甩了很远,软组织受伤。他开始频繁给黄茜拨打电话,就好像他挺不过第二天。
黄茜买了点水果去看他,两个人默默地坐了一会儿。
走的时候他一瘸一拐,把她送到了车站,因为伤口疼痛的原因,双手还环抱在胸口,她说,你赶紧回去不要送我。车站需要跨越一条公路,黄茜过到对面,走了一段路,从车站回头望过去,那个环抱胸口的男人还在远远望着她。
黄茜心里一动。
2008年,两人结婚了。没办酒席,没有蜜月,没拍婚纱照,连个结婚戒指都没有买,婆家给了一个一千两百块钱的红包。
有手艺傍身的张水宝没什么积蓄,黄茜倒不觉得意外,因为谈恋爱的过程中,她意识到这个男人似乎缺乏改变生活所需要的勤劳和坚韧。补胎的生意很好,铺面里堆满了待补的轮胎。但因为是技术活,没人能帮上忙,一个人从早到晚最多可以补十二条,每条东风车轮胎能赚一百块钱,收入除去成本,大概做两天能赚六百块。轮胎补完一批结了钱,客户才会给下一批活儿。然而他也就慢慢悠悠做,倘若客户不催,就歇两天;客户催促紧了,再继续慢慢做。
让黄茜不满的除了“不求上进”,还有他的“没素质,满嘴脏话”。从谈恋爱的时候他就最喜欢说“鸡巴”,她皱着眉头威胁他说,再这样就和你分开。这个毛病后来倒是改掉了。但其实从那个时候开始,她心里就隐约明白,这个男人不是自己想要的。
但是她太随遇而安了,不懂得一个选择就可以让命运拐个弯。
周围的人开始你一嘴我一句地劝她:“男人有了孩子以后,就会有责任感,有上进心了。”她没有避孕,果不其然很快也就怀上了。
黄茜从没因为怀孕得到过更好的优待,刚刚怀上的时候,两个人在租来的房子你一句我一句,越说越动气,张水宝也完全没有退让的意思。她嗓门大、语速快,被惹急的张水宝“哐当”一下把开水瓶的内胆扔了过来。“还好没有砸到其他人。”
两个人租住在重庆南山附近的一套房子里。张水宝不舍得买洗衣机,他的理由是“买了以后就相当于白白送给房东了”。张水宝会帮黄茜洗洗衣服,除此之外,黄茜如果夜里想喝点水,他都会嫌麻烦,不愿意伸手帮忙。黄茜发现自己身体最大的变化是半夜那些突如其来的饥饿感,她不敢指望男人,于是给自己买了一袋无糖的黑芝麻糊,饿的时候给自己调上一碗,坐在黑暗的客厅里,一勺勺慢慢吃完。
怀孕到第四个月,他们还是摩擦不断。有天和张水宝吵了架,黄茜索性跑到妈妈那里去,妈妈让她留下,给她做饭,四处淘换补身体的土鸡,一直照顾她到出月子。
生孩子的时候,黄茜去西南医院待产,痛到下半身失去知觉,医生问她要不要选择无痛分娩,一听说麻药要花一千多,黄茜心里盘算了一下,摇摇头。
儿子生下来没多久,在抚育孩子的过程中,她都是夜半三更独自一人应付,后来又是妈妈帮忙。刚刚生完不到一周,因为太辛苦,妈妈甚至还得了急性尿结石,痛苦不堪。而她既没有感受过张水宝的协助,也没有得到过他经济上的支援。黄茜第一次认真地考虑离婚。
男人的那种“得过且过”,把温水变成了冰水。两个人也完全无法沟通,她试过,但不管说啥子,说多少,甚至大吵大闹,都像扔了块石头到河里。张水宝的惯常回应就是不看她,不说话,连他身体里那个人还在不在面前都不能确定。
结婚没多久,张水宝预估她一定回自贡过年,就提前回来。结果黄茜初二回来,初四就走了,一句话都没和他说。就连父母亲都看出来了他们之间的冷淡,问她怎么回事。然后不出所料,相信“命”的妈妈劝她打消离婚的念头。那也是黄茜第一次因为婚姻的问题抱怨:“都是因为你,当初为啥子不拦着我,我又不懂!”
儿子快要上小学之前,张水宝在重庆赚不到钱也不想去赚钱。他每天天亮就去茶馆,坐到中午才回来,掐的点刚刚好,都是黄茜把饭做好了,他就迈进了家门。2015年,黄茜下定决心在外面租了个房子,和房东谈好一千五一个月,一点点把家里的东西搬过去之后,她终于敞开了和他谈。
“老张,求求你,我们两个离婚吧,和你看不到希望,外面房子都租起了,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你给我买过啥子?就连娃儿的衣服都是我买的,生活费都是我在出,一直都是我自己养自己,我何必跟着你在这卡卡角角(旮旯)。”
黄茜建议,让张水宝把儿子带回浙江,她每个月付生活费。结果他说:“那我过完年回仙市和你爸做餐馆生意吧。”


最大的一次危机就这样暂时解除了。
那个时候她并没有想到,回来以后,做了两年稍微顺利的生意后,一切又开始直线下降。张水宝遇到事情不知道处理,只知道流眼泪。这点让她打心眼里瞧不起,“有时候一个家做一个决定,也不知道是对还是错,总需要有人和我一起商量呀。”
儿子需要读书,需要生活费,需要从初中一直读下去,而不能像她一样没什么学历,所以她哪有什么时间去伤心?争分夺秒地赚点钱不好吗——这大概也就是过去三十年来,黄茜解决问题的方式。
黄茜和张水宝如今过得就像同一屋檐下的两个陌生人。她没有时间和精力再去和他沟通。现在两个人吵架都懒得再吵了,虽然长年累月在一张床上,但都是各睡一头,各盖上各自的被子,比拼床的室友好不了多少。
偶尔有朋友在她家坐坐,张水宝也不吭声,埋着头,刷着手机里的快手视频,插不进话的时候,也就说一句:“我去河边走走。”黄茜觉得,他之所以在这里也交不到朋友,连麻将都很少打,就是因为心高气傲,觉得自己是浙江人。
小镇太小了,就是中国那种最普通的镇,商品房最高也就修到六层,还没有电梯。古镇也无非就三条半街(古镇外面的新街都是1997年扩建的),镇上每个人都认识每个人,每个人都知道另外一家的风吹草动——压在玻璃框里的照片、偷偷约会的对象、热在锅里的剩菜——一阵风就足以把隐私传遍镇上的犄角旮旯。
2022年,黄茜已经结婚14年了,儿子13岁。在黄茜在镇上长大的年代,发生在女人身上的一切都有可能会被各种指指点点。“不想待在镇上,就是因为周围的人太喜欢说人的是非了。”
她肯定没有比父母在乎所谓的“名声”。按照谢大姐以前的说法,“只要不离婚,啥子都可以解决。”她的整个大家族中,从来不曾有人离婚,她身边唯一一个离婚的朋友,是因为人长得太胖了,个人卫生习惯特别不好。“从认识她的第一天,她就大大咧咧、不拘小节,吃什么东西都会吃得油汤滴水(四处洒)。衣服上永远是油渍,而她老公提出离婚的理由是她生不出来孩子。”
最近一次提离婚,张水宝要求把他拆迁得来的二十万归还给他,而那个钱基本就是孩子读书的钱。也许这就是他拒绝离婚的一种托词,但黄茜的经济尚未独立,两个人之间永远缺乏那个成熟的时机。
有一天黄茜把衣服放进洗衣机,突然想起20岁的那一年,她在商场卖包包,当着所谓的“柜姐”,她每天上班都爱穿一件平整的衬衫,晚上回去,衬衫会单独清洗,而现在的洗衣机里——外套、上衣、内衣、裤子、袜子全都混在一起,也不分颜色和种类——从精致到混乱,这个细节带来的幻灭感无疑让她感怀自己被婚姻毁灭的生活,思忖至此,黄茜不由得悲从中来。

6
按照通行的城市规模划分标准来衡量,自贡显然只是个五线城市。仙市古镇离自贡市区有十一公里,常驻户籍人口四万一千多。
1992年,仙市镇被省政府批准为四川省历史文化名镇,仙市小学的校长李毅至今还记得2001年的“古镇第一届风情节”,那也是小镇热闹起来的肇始。2018年3月,自贡市仙市古镇景区正式晋升为国家4A级旅游景区。但它的名气大多流传于四川境内,远远够不上自贡的灯会和恐龙化石的级别。
自贡开往成都的高铁在2021年的6月28日开通。高铁站就在仙市镇的蕉湾村,离镇上仅五六分钟,一年的时间,到发的旅客人数达到近190万人。黄茜和镇上其他做餐饮的人一样,对高铁的开通抱有过不少的期望。在接踵而来的“五一”和“十一”假期,确实也有过那么一小段的“回光返照”,但是把这两个假期赚来的钱分摊进全年惨淡的营业额里,连一小块薄饼的皮子都不够。
在黄茜回到镇上做餐饮生意之前,她离开小镇有二十年之久。她带回来了老公、七岁的儿子,一家人才重新做起了餐饮生意。
也不是没有过几次“赚钱”的机会:一是1997年涨大水,把镇上的房子淹过之后,政府询问大家要不要把住的公房买下来,“也就一千块钱左右,那时候哪有这个意识。”然后就是做服务员的时候,有上海的客人撺掇她跟着去学糕点制作,但因为年纪小,不敢相信陌生人,不敢跟着外地人走。最近的一次就是她老公因为浙江的房子被占拿到的补偿款,但她把钱借给了妹妹装修房子,收回来的一部分钱给儿子付了外地转校费和其他各种费用,另外一部分在一个新开的小超市占了一点点股份。
黄家似乎陷入了“赚钱—没钱”的旋涡,有时候吃苦是仙市人生活中最不重要的一部分,就像隔几年就会偷袭四川的地震,跌宕起伏的生活反而真实。
2007年,黄家一家人都在重庆,黄二叔给亲戚帮忙做饭,谢大姐独自一人在空港开一个小卖铺,眼看着小卖铺的生意蒸蒸日上。有天晚上谢大姐进了两万多块钱的烟,次日一早,有人敲门让送两箱矿泉水到路口,谢大姐很高兴,锁好了门“吭哧吭哧”搬过去。回来的路上走到一半,远远就发现卷帘门透出一条缝隙,她心想大事不妙,冲回去一看,楼下的烟都被搬走了,抽屉里的两千多块现金也不翼而飞。
2016年,黄家回到仙市,一开始生意不太好,“五一”没找到钱——隔壁两家餐馆纯利润超过五千元,比黄茜家的营业额都高,全家商量了一下,觉得可能是因为店面设施过于陈旧,于是咬牙借了十几万,重新装修了一下房子。那年的“十一”,他们总算赚到了一点钱,又恰逢儿子上小学,因为是浙江户口,择校费花了一万二,找关系又花了八千。
儿子十岁的时候,黄茜才第一次随张水宝回了趟浙江老家。来回又花了一两万。黄茜并不是一个对生活充满野心的人,只希望张水宝能对家庭多承担一点点责任。
当初别人都需要出去四处收轮胎拿回来做,只有他的生意好到轮胎堆到房间里,可他永远都被客户推着走,也不懂未雨绸缪。后来片石厂不让开采,而且不让超载,只拉半车,轮胎不容易坏,生意就开始一落千丈。
黄茜怀孕之后三年没上班,过的都是紧巴巴的日子,每次交房租的时候,张水宝就补几个轮胎出来交房租。他从来都没有过生活压力,整天泡在茶馆,和老头老太太打一块钱的麻将,并且乐在其中。
黄茜对于钱最大的想象,就是能够有一笔五十万的存款供孩子读到大学。其他的自己足够生活就行了。她像许多生活中的“失败者”,因为遇到过太多失望,连许愿都不敢。“大概就是那句话,贫穷限制了我的想象。”
贫穷也让生活失去了所有的质感:偶尔游客多的时候,黄茜也困惑于他们的一惊一乍,尤其那些举起单反相机的人,感觉他们对什么都充满了好奇,拍台阶、拍昙花、拍猫狗,黄茜可以长久地坐在木板凳上,一动不动地看着手机,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1998年,收拾客房的时候,黄茜捡到过一包美金,一百一张的,那是捏在手中的最沉甸甸的实物了,数数怎么也好几万吧,她也没想那么多,把钱上交给了经理。
就连想象中的奖励都没有,失主也毫无表示。换来的更多是同事们的嘀咕:“也没人知道,把那钱一卷,辞职了不就行了?”她听见她们在背后指指戳戳。
“是不是傻?”


7
最近这两年,黄茜的脑海更加频繁地浮现出“离婚”两个字:黄茜去跑药店,张水宝在睡觉;黄茜摆摊,张水宝在钓鱼;黄茜在家做生意,张水宝在河边散步……这个家里,张水宝好像总是缺乏存在感。
当年刚刚办完结婚证,盖了章,从婚姻登记处的二楼下到一楼,黄茜就被张水宝一句话气得跳脚,拉住他:走,去离婚。
有一年的清明节,张水宝因为和黄茜怄气,在床上待了一整天,什么事都不做,也不去厨房给客人做菜,到了晚上还是隔壁的张三孃把他叫起来帮忙的。
两个人之间似乎被磨得连亲情都稀薄了,张水宝去重庆打工三个月,两人之间一个电话都没有。唯一的交流就是在微信上说过一句“娃儿打疫苗”。还有就是他在超市上班很累,不想干了,然后老板说要给他加工资。
有一次他不知道用啥技术——那时候黄茜用的还是苹果手机——就查到黄茜的定位在华商(自贡最繁华的商场)旁边的酒店。
“其实当时我是和同学吃饭吃了很久,结果我回来,他就和我大吵一架,非说我去开房了,冷战了好多天。”
2019年,谢大姐去了北京给黄二妹带孩子,张水宝对黄二叔有时候连个招呼都不愿意敷衍。一次也是张三孃过来坐,黄茜和她闲聊,提了几句家里的事情,觉得张水宝对黄二叔不够好。张水宝在隔壁屋听见了,冲了过来。黄茜没反应过来,就被高出自己一个头的男人掐住脖子按到靠窗户的板凳上,那一瞬间她反抗不了,整个身体倒在半空,呼吸不了,只有一个想法:“从窗户那里跳下去,干脆摔个瘫痪算了,必须让他敷汤药(负责任),反正这一辈子也没过真正的快乐。”男人稍微手松一点,黄茜一起身,打算拿一个凳子砸过去,男人又死死掐住了她的脖子。
这事之后,黄二叔破天荒地问黄茜:“你俩是咋子打算的,如果还打算在一起,就好生点过。”
黄二叔是这镇上难得的好男人:不抽烟不喝酒,不喜欢打麻将,也从不家暴,甚至还有点“耙耳朵”。他和谢大姐也偶尔吵架,但几乎可以说是模范夫妻。
多年以后当黄茜一次次抱怨父母从未给过自己任何人生建议,也没能在自己无助的时候支撑着自己时,谢大姐十分委屈。他们那个年代基本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辈子方圆几公里的范围生活,他们也不知道如何去帮助女儿经营自己的婚姻。
张水宝偷偷记下了黄茜的手机密码,有天晚上,妹妹突然问她和姐夫咋子了,她这才发现张水宝发了个截图在整个家庭的微信群里,那是一段对话截图,有个暗恋她很久的人向她表白,而她婉言谢绝了,“我们都是有家庭的人,这样不太合适。”然而截图恰恰是对方表白的那一部分。
黄茜一生中从来都不曾体会过爱情的甘美,她就像那个时代大部分的中国女性,一经得到他人的赞美就连忙摆手,只要有一点点善意,她就能感受到很多的照拂。那个表白的男人从小就认识她,知道她回了古镇,见过一面,了解她的勤劳和善良,偶尔也向她倾诉一下生活中的点点滴滴。
一切也就到此为止了。黄茜是在闭塞的传统教育中长大的一代,夏天的时候连吊带裙都从未出现在她身上,她从未想过用“这种方式”来改变自己的生活。
谢大姐也见到过女儿身上被打得黢青的样子,所幸后来张水宝搬来和他们同住,他毕竟“寄人篱下”,再也不敢动手。而他们似乎也就对此安之若素。
2022年春季的一天,不知道为了什么,张水宝又和黄茜吵了起来,他始终怀疑黄茜在背着他和别的男人勾搭,而他所有的疑心和委屈都变成了他的一顿没有任何证据的指责,他使用了最低俗的语言,形容自己的老婆被别的男人搞了……古镇的老房子不隔音,走人户的黄茜爸妈回家的时候,脸色气得铁青。

那也是近年以来黄茜和丈夫冷战时间最长的一次。然而两个月过去了,张水宝即使想方设法和她拉拉家常,缓和一下两人的关系,也仍然不为自己的信口开河、胡说八道而道歉。
黄茜其实只剩下最现实的考虑:养育孩子的成本。但现在每次去市区找工作,所有的招聘广告都要求25到40岁。她从小接受的就是那种“棒喝式”教育,从来不奢望从父母那里得到任何鼓励,谢大姐的口头禅就是:“你咋子啥子都不得行?!”她也一直都觉得“自己就是个普通的农村妇女”。
一个从来没有得到过鼓励的小孩,就算曾经在自家的茶馆被人夸,也都会觉得是客套话。在她眼中,那些真正长得漂亮的,不仅在班上老师更喜欢、更占优势,工作都好找得多。她一度以为自己长得很丑,这段婚姻给她的打击更是加深了这种自我暗示。最近去参加一次同学聚会,有个同学跟她说以前把她当“班花”,“我都说天哪,简直是乱说!”
她完全不化妆,甚至可能连防晒霜也没有涂抹,没有涂指甲油,也没有现在时髦一点的女孩都会接的假睫毛,大部分时候她就任由疏淡的眉毛留在脸上,连补全它的欲望都没有,仅有手腕上戴了一个特别简单的银镯子,那是她在广西旅游的时候顺手买的。
以前重庆的职高有个同学,毕业的时候一起去应聘。“我们这种长相普通的就只能做服务员,她长得漂亮,去做了前台,工作轻松,认识的人还多,找了个公安局的人结婚生了孩子,后来给她找关系调到招商银行。虽然她现在离婚了,但是有个好工作养活自己,又认识那么多客户,想和谁在一起就和谁在一起。”她觉得,“这样的生活方式挺好的,女人就应该这样活着。”
“其实这么多年我很清楚,自己不是能力不行,我骨子里面一直不服输,和那些大学生一起做培训的时候,我也不输给她们,只有英语比不上。”黄茜说,“我一直都觉得,我真的就是缺一个引路人。”
黄茜一点都不担心她独自生活的能力。每年临近春节的时候,她都会动手做一些香肠,她会特意去菜市场买猪前腿(肥瘦根据个人口味),将猪肉切成长肉条。猪肉里调入油、盐、糖、味精、白酒、花椒粉、辣椒粉。将猪肉同调料搅拌均匀,腌制2个小时左右。把猪的小肠衣用适量盐、料酒抓匀,腌制片刻。清洗两次过后,把肠衣灌在灌肠器上,然后往灌肠器入口里灌猪肉。灌好的香肠静置,腌制24小时左右。用温热水将香肠冲洗几秒钟,立即挂在通风处晒太阳。一般需要十几天,晒至八成干即可放冰箱冷冻室。晾晒干的香肠,洗净,蒸熟。蒸熟的香肠切片即可食用。
做这些四川的地道香肠,对黄茜来说是再轻松不过的事情,顾客都说她的香肠麻、辣、甜、香,几片就能配上一碗米饭。面对赞美,她都是摇摇头:“勒个好简单哦,镇上哪个女的不会做嘛?”

那天她接待完一桌熟客,一个每月都过来吃一次饭的朋友结账的时候轻声地说:“学聪明点啊……”她想了很久都不知道啥意思。等下次客人再来的时候,黄茜追问他,客人喝了几杯烧酒,这才解释说:“学聪明点,要想过得好,该离就离啊。”


8
黄茜见证过2016—2018年仙市古镇的热闹。镇里数量最多的就是餐馆,黄茜的“轩然居”也是其中一家,生意最好的时候,比起几家大餐馆(尤其是镇上的“五星级酒店”盐帮客栈)不算什么,但也实实在在感受过赚钱的快乐——那时整条街热浪滚滚、人头攒动,就好像是金钱响动的声音。
“有选择就好了,这是一个人的命。”
她信命吗?从她家往边上走二十步,就是香火鼎盛的金桥寺,镇上的人总说是因为这个寺庙保佑了他们,1997年自贡遇到五十年一遇的大水时,古镇才不至于灭顶。
而黄茜从来没有去拜过,她不敢许愿,她说自己“没有那个习惯”,她也可能只是单纯地不相信自己的生活中会发生任何的奇迹。
80年代末期,镇上就有年轻人陆陆续续外出打工,回来在家里上班的比较少。只要留在这里的,上到80岁,下到20岁,个个都勤劳能干,做饭、洗衣服、带娃、打扫卫生,甚至是帮娃带娃、下田,都不在话下——对于绝大多数出生底层的人来说,日常生活中的陷阱,已经比其他什么都更艰难了。
在41岁这一年,黄茜已经觉得自己“完全不年轻了”,却依旧一无所有。有个重庆的朋友告诉黄茜说:“慕思床垫的销售,起码有五千底薪,还加提成。”她念叨着:“那样子租房子加生活如果我花个两千多,剩下就可以给儿子攒起来了。”
在她一遍遍考虑要不要换个城市、换个工作的时候,赚钱计划里面完全没有她的男人。
8月16日,黄茜拎着行李箱,陪儿子出发去重庆读初中,原本是9月1日开学。由于疫情的蔓延,学校规定学生本人和陪同家长出示核酸检测之前,还需要在当地居住十四天以上。
她生命中唯一的亮光只剩下这个儿子了。还记得那一年生产之后,她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然成为母亲。护士把孩子抱过来的时候,只觉得陌生、茫然。如今孩子叫一声妈,她生命都可以交付。儿子的教育就是生活中最大的事,每当看到老公只知道骂脏话和棍棒伺候的时候,她觉得儿子就像她自己一个人的。
待了一天,朋友给黄茜介绍了几个商场的销售工作。她一一面试,和慕思在重庆的分部谈妥待遇,便以最快的速度租下了附近的一套房子,开始“上班—下班—周末看孩子”的固定生活。
年底的时候,也就是仅仅三个月之后,她又不得不回来,再好的品牌,也禁不住疫情这座大山的压迫,实体店的生意堪忧,新开的大商场门可罗雀,从前做这个品牌的销售,月收入轻松上万,而这一年她们同一批招进去的销售,因为拿不到提成,赚不到钱,统统都撤了。
在慕思三个月,每月的收入分别是:1100元,3500元,1700元。
再次回小镇的时候,她脸上倒也没有想象中的沮丧,反正一直处于生活的低谷,已经习惯了。横亘在她面前的,依然是半年前她整天焦虑的两个问题——没钱、想离婚。
那些一同长大的小伙伴,王丽在自贡帮忙卖电器,因为妈妈卖饲料,很能赚钱,倒也衣食无忧;表叔的女儿婷婷,被做厂长的爸爸一路“安排”,读了川师大,现在在新津县政府里面做管理;瞎子的女儿,在镇上唯一一家服装厂上班;还有张娟,在车站榨油(把菜籽榨成菜油)减轻她妈妈卖凉水、冰粉的负担;掰着手指头算来算去,只有开婚纱影楼的秋子成了女强人,但她经常凌晨起床半夜回家,把自己累得像只丧家之犬,还要被她那个从没有家庭责任感的老公拖累……
想了半天,班上的同学里面,唯一一个走得远的,只有中学的班长,他妈妈是姚坝中学的老师,他读了个什么专业学校,毕业后分到锦州的铁路部门,现在调到沈阳去了。
“都是关系当道,我们(和我年龄相当的)这批人(十几个)没有哪个家里条件有多好,也没有哪个好有出息的,或者说婚姻家庭都不好的比比皆是……”
来找我诉苦的那天,我的视线碰巧越过她的肩膀,看见对面做道士的韩三爷拿起叉棍,把一只猫从房间里赶出去。
“畜生!”他咒骂了一句脏话,“滚出去。”
那只猫看来吓得不轻,背脊弓起,毛奓起来像个刺猬。想起黄茜第一次和我聊天时就表达过对猫的不以为然,这也是相当一部分当地人对动物的态度。谢大姐有次提起过曾经靠养猫、卖猫赚钱养家,母猫生下的小猫拉得家里到处都是。我当时略有触动,终于明白为什么她一直认为猫很脏。
那只猫跳上一个高处,然后像个热水袋一样“啪”地掉落下来,在地上翻滚了一圈,一瘸一拐就逃之夭夭。这个时候我才注意到那是只橘猫,和隔壁徐九孃家里丢了很久的那只猫长得大同小异。
“我们这里对待它们(猫)的好,和你们的标准不一样的。”黄茜回过头来微笑着说。
这里并没有人会把猫当作宠物乃至家庭成员,也没有人会寻找一只走失的猫。在他们眼中,大概那也只是一只畜生吧。
前段时间在包三婆膝下的小狸花猫不见了,换成了一只整天“嗷嗷”的橘猫,一问才知道原来那只小花狸猫被定义成挠家具、上房揭瓦的坏猫,于是被拿一个麻袋装上,走到很远的地方连麻袋带猫给扔了。“这已经很仁慈了,没弄死它,放了它一条生路。”
这个镇上有那么多巷道、河流、台阶,他们想当然地认为,生命都自会有它们的出路。

作者简介:


易小荷,资深媒体人、作家,四川省自贡市人。文学公众号平台“七个作家”“骚客文艺”创始人,历史类公众号“搜历史”创始人。著有《亲历NBA》《我们是否还拥有灵魂》等。

 

原题《白鹭飞走了》,收入作者《盐镇》一书

新经典·新星出版社2023年2月出版



稿件初审:赵浩宇(实习)
稿件复审:徐晨亮
稿件终审:李红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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