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第六十三回，宝玉、尤氏、李纨、探春等人在大观园中正顽笑不绝，忽见东府中几个人慌慌张张跑来说：“老爷宾天了。”众人听了，唬了一大跳……①
人文社红研所2022.7新校本页下注：“宾天—古时专称帝王之死，后世泛称尊者的死亡。”②
“宾天”一词，汉本古籍中指帝王帝室去世升天，语见：⑴唐·刘禹锡《唐故宣歙池等州都团练观察处置使赠左散骑常侍王公神道碑》：“常侍讳质，字华卿。始得姓自周灵王太子晋，宾天而仙，时人曰王子，因去姬为王氏。”⑵宋·叶适《华文阁待制知庐州钱公墓志铭》：“孝宗宾天，公困多毁。”
“宾天”的词源应是“上宾”，语见《逸周书·太子晋解》：“王子曰：'吾后三年，上宾于帝所，汝慎无言。’”“上宾”亦见唐人陈子昂《续唐故中岳体元先生潘尊师碑颂》：“遂解形而遗世，乘白云而上宾。”道教是中国本土宗教，信奉道教的太子晋（王氏得姓始祖）生前预言“吾后三年上宾于帝所”，与在嵩山修道的唐代潘姓道士“乘白云而上宾”，都是修道之士去上帝之所做宾朋之意。“上宾”还有个同义语“龙驭上宾”，见明·李东阳 《张公墓志铭》：“盖有意大用，未几而龙驭上宾矣。”《红楼梦》中贾敬在都外玄真观与道士们胡羼，烧汞炼丹，最终服丹砂虚作妄为送了性命。宁府家仆前来报告“老爷宾天了”，即是修道升天之意。
台湾清华大学黄一农教授对曹雪芹写贾敬修道而死的“宾天”用词颇感疑惑。他使用大数据检索《续修四库全书》，共有七百多条“宾天”，几乎全是描述皇帝、帝后之死，仅有三则例外，上引周灵王太子晋“宾天而仙”即其一。人文社新校本注释“宾天”义为“后世泛称尊者的死亡”似可商榷。如果从汉本古籍词源上考证除指帝王之死外，原初本义是指道士升天为天帝之宾，则是讲得通的。
《红楼梦》所写京旗豪门盛衰荣菀故事，这是胡适、俞平伯、董绶金等近现代红学考证派学者的通识。著名满学家金启孮著有《红楼梦中的北俗》长文。东北师大刘厚生教授著有《红楼梦满族语言文化刍议》。笔者亦有《红楼梦满礼旗俗考》与《红楼梦满族语言习俗刍议》刊发在《满族研究》上。弩尔哈齐③率建州女真崛起，大量抢掠俘虏辽东汉人壮丁与明军官兵以及朝鲜、蒙古等部落人众，在部落融合过程中语言文化的互相浸润影响是必然的。因之勃兴的满语吸纳大量汉语、蒙语和梵语借词。进入满语后，这些汉语借词亦会适应满语满俗而发生语义衍化。
“宾天”是“龙驭上宾”的意译省略，死去的讳饰语，满语对译为ejen abka de wesike，直译为“主子升天了”。在满语里，ejen(ezhen)④有主人、主子、君主、皇上、天子之意，但专指皇帝、天子则有ejen han/abkai zhui。满语abka汉译“上天、神灵居住之处”⑤；wesike/wesimbi汉译“高升、上升、攀升”⑥。de表示“往……去”。按女真（满洲）崇信的萨满教的说法，“宾天”是驭龙升天与天帝为宾朋之意。故宁国府家仆前来报告贾敬在玄真观服丹砂（含铅汞等重金属）“宾天”，其意亦为“主子升天了”。
《红楼梦》精致地展示了盛清之世皇室包衣世仆之家（han i booi femanju）弢弓戢武、渐以乂安，沉湎安逸闲适不能自振的生活实况。芹溪以“宾天”描述宁府老主子贾敬去世是适当的。
贾敬因妄服丹砂骤逝，庚辰本、己卯本、甲辰本、梦稿本和程乙本用作“殡天”，这是当年汉人抄手不懂“宾天”词源词义、不审满语语境用词所作的臆改。列藏本和程甲本作“宾天”；戚序本蒙府本改为“先逝”。近现代红学家俞平伯与黄霖两校本仍作“宾天”，未作校注。红学所新校本如果不能点明《红楼梦》京旗豪门包衣礼法和满语语境下指“主子、主人的去世”，亦会引起疑惑误解。
正本清源，对《红楼梦》作出符合文本事实的正确阐释和校注，跨文化多元视角下满语满学研究的引入是正当的。有学者不解曹雪芹包衣礼法和满语语境下使用“宾天”一词，妄加揣测贾敬如何神秘，乃至如何隐写清世宗喝药暴毙，总归是对芹香藻洁之文的索隐引申和刻意求深。
注释：
①黄霖校点：《红楼梦》，济南：齐鲁书社1994年7月第1版，第1001页。
②《红楼梦》红学所校注本，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7月第4版，第883页脚注。
③清太祖之名，新满文作nurgaci。今人论著或作nurhaci者，误。其汉语音译，用字不一，据雍乾校订《清太祖高皇帝实录》大红绫本作“弩尔哈齐”。本文据《满学论丛》第一辑第2页赵志强研究员考释。
④胡增益主编：《新满汉大词典》，北京：商务印书馆2020年8月第1版，第401页。
⑤胡增益主编：《新满汉大词典》，第3页。
⑥胡增益主编：《新满汉大词典》，第129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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