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立敏：《千家诗》中《月夜舟中》署名问题

七律《月夜舟中》是《千家诗》中的一篇，作者署名戴复古，原诗如下：

 

满船明月浸虚空，绿水无痕夜气冲。

诗思浮沉樯影里，梦魂摇拽橹声中。

星辰冷落碧潭水，鸿雁悲鸣红蓼风。

数点渔灯依古岸，断桥垂露滴梧桐。

 

通行本《千家诗》的源头为七言《千家诗》，它的成书迄今未能确知。大体而言，该书最迟成书于明初，或是元人编选，经历了一个规模不大的增补过程。七言《千家诗》编选之初就收录了这首诗，足见它的影响。由于明清以来《千家诗》的影响，这首诗成为家喻户晓的启蒙名作。然而除了文本差异之外，在作者与题目的署名上这首诗都存在一些问题。作者是白玉蟾，原题为《黄岩舟中》。《千家诗》的拟题在选本中并无特别之处，然而容易引发误解，将它与杭州西湖联系起来，西湖也因之出现了新的名胜，扩大了诗的影响。

 

一、作者署名

 

现存七言《千家诗》中，最早版本为明代，计六种。京都大学图书馆藏万历四十年（1612）刻本，署名《新镌注释旁训和韵千家诗选》，分上下卷，题“宋前贤谢叠山辑，闽书市郑云林梓”“壬子岁孟春月吉郑云林梓”。哈佛大学图书馆有两种，一为《新刻解注和韵千家诗选》，二卷，又署名《新刻和韵注释千家诗选》，为万历文华轩刻本，题“临川汤海若校释”，海若为汤显祖（1550~1616）的号，应该是假托（沈津：《日本刻〈新刻草字千家诗〉》，氏著《书林物语》，上海辞书出版社2011版，第214页）。一种为《新镌释和魁斗千家诗选》，二卷，署“魏诚甫先生诠释、学士谷于峰释和”“南闽罗少竹刊行”，万历刻本。越南国家图书馆有抄本，署“钟伯先生补订”。中国国家图书馆有两种，一为彩绘本《明解增和千家诗注》，据说为明中叶内府抄本，署“宋名贤谢枋得注”，存卷二律诗，卷一存台北故宫博物院（一说不是内府抄本，见杨讷《何来“太子读本”——读〈明解增和千家诗注〉》，《北大史学》2008年第13期）。一为《新刻草字千家诗》，题李贽（1527~1602）手笔，未题编者，为郑振铎原藏观成堂刻本。题名李贽书写的《新刻草字千家诗》，日本尚有隆庆四年（1570）翻刻本，题名“卓吾李先生笔”，封面题《千家诗》，有牌记“庚午岁仲冬之月忠庆堂余熙宇梓”（沈津：《日本刻〈新刻草字千家诗〉》）。

 

从署名看，除《新刻草字千家诗》没有抄录作者、题目外，其他五种均署戴复古，可见长期以来人们认为作者是戴复古。从其他选本来看，李伯与《文翰类选大成》卷五十七、王棻《台学统》卷五十七作者也署戴复古。

 

戴复古（1168~1247），南宋诗人，字式之，天台黄岩（今浙江黄岩）人。一生不仕，浪迹江湖。他“以诗鸣宋季”（马金《书石屏诗集后》），是江湖派著名诗人，诗饱含强烈的爱国情感，有《石屏诗集》。这首诗不见于戴复古集中，白玉蟾《新刻琼管白先生集》（安正堂刘双松刻本）卷四却有此诗，题目作《黄岩舟中》。出现于宋元之际假托刘克庄选编的《分门纂类唐宋时贤千家诗选》卷十五收入此诗，作者署白玉蟾。

 

白玉蟾（1194~1229），南宋闽清(今属福建)人，字如晦，号海琼子，为全真教南五祖之一，有《海琼玉蟾先生文集》。他与戴复古大致算同代人。《分门纂类唐宋时贤千家诗选》中，同一类目的诗歌以“唐贤”“宋贤”“时贤”为序，二人属于“时贤”，可见编选者与二人年代相近，因而诗选署名可信。

 

以前有一种说法，认为七言《千家诗》是《分门纂类唐宋时贤千家诗选》的删节本，即：“宋刘后村克庄有《分门纂类唐宋千家诗选》……今村塾所谓《千家诗》者……盖据其本增删之耳。”（翟灏：《通俗编》卷七《文学》，颜春峰点校，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985页）其实《分门纂类唐宋千家诗选》并非刘克庄所编，两者之间并非节略关系（程章灿：《所谓〈后村千家诗〉考》，《中国诗学》第4辑）。然而这种观点如今依旧有影响。《月夜舟中》作者署名表明，两者不是删节关系。

 

今人整理戴复古诗文集，据《分门纂类唐宋时贤千家诗选》将《月夜泛舟》收入戴复古集中（戴福年：《戴复古全集》卷六《七律补辑》，文汇出版社第2008年版，第310页）。事实上前者署名白玉蟾，题目也不是《月夜泛舟》。该诗收入《分门纂类唐宋时贤千家诗选》卷十五地理门舟“采莲舟”附“泛舟松江”，依据该书命名规律，诗题应该是《泛舟松江》，看来整理者混淆了《分门纂类唐宋时贤千家诗选》《千家诗》。

 

二、题目署名

 

既然《月夜舟中》作者为白玉蟾，题目自应为《黄岩舟中》。不过拟题在诗歌选本中为习见现象。以唐人选本朝诗歌为例，祖咏的同一首诗题，在殷璠《河岳英灵集》中作《游苏氏别业》，芮挺章《国秀集》中作《蓟门别业》，姚合《极玄集》中作《苏氏别业》，诗中文字也略不同（陈尚君、徐俊、傅璇琮编《唐人选唐诗新编》，中华书局2016年版）。这种情况，除了版本差异之外，还有一个因素是编选者拟题。韩愈《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在蔡正孙《诗林广记》、曹学佺《石仓历代诗选》中的题目为《早春》，《千家诗》中作《初春小雨》。虽然不是原题目，改变了诗题的不少信息，如《初春》《初春小雨》丢失了以诗歌赠人的蕴含，然而从内容上看新拟题目简要地概括了诗景，为人接受。这种拟题现象，在诗话中常见。彭端淑评韩愈诗：“昌黎绝句佳处，如《早春》起句云'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楚昭王庙》结句云'犹有国人怀旧德，一间茅屋祭昭王’，又《次潼关》结句云'刺史莫辞迎候远，相公新破蔡州回’。”（彭端淑：《雪夜诗谈》卷中，乾隆四十二年白鹤堂刻本）三首诗题目均与原题目不同，《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题楚昭王庙》《次潼关先寄张十二阁老使君》依次被简化为《早春》《楚昭王庙》《次潼关》。葛立方辨《太平广记》所记宋之问、骆宾王灵隐寺相见时说：“是时宾王与徐敬业俱隐名同逃，已暮年矣。而集中有《江南送之问》诗云：'秋江无绿芷，寒汀有白苹。采之将何遗？故人漳水滨。’《兖州饯之问》诗云……”（葛立方：《韵语阳秋》卷一，何文焕辑《历代诗话》本，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488页）考证中，骆宾王的《江南送之问》《兖州饯之问》原题为《在江南赠宋五之问》《在兖州饯宋五之问》。“集中有”而未遵从原题目，可见葛立方拟题时并未觉得不妥当。

 

选本选政和诗歌品评中的拟题实际上是对原作的一种概括，一般情况下更为显豁简明。既然拟题现象在选诗、评诗中普遍存在，那么就不能忽略甚至否定拟题的意义，以原题为是、拟题为非的做法自然不可取。当然，以拟题校正原诗更不可取。

 

具体到《黄岩舟中》的拟题，在《分门纂类唐宋时贤千家诗选》中，选编者设了“泛舟松江”一目，仅收入“时贤”白玉蟾三首诗，显示出对白玉蟾诗的偏爱，因而说选编者不熟悉白玉蟾诗于情理不通。一种解释是，鉴于黄岩在松江一带，故而他将白玉蟾泛舟松江时所写的三首诗列为一目，题目随之拟为《泛舟松江》。署名变化也说明了这首诗在《千家诗》中出现的不同署名不足为怪。

 

《月夜舟中》的题目，哈佛大学藏万历罗少竹刻本、京都大学图书馆藏本、彩绘抄本署《月夜舟中》，哈佛大学图书馆藏万历文华轩刻本、越南国家图书馆藏抄本卷下戴石屏《月夜舟》。清代《千家诗》又出现了《月中泛舟》的题目。“泛舟”虽然常常和游赏关联在一起，然而行舟、坐船依然是它的基本含义，既然“泛舟”，一定是在“舟中”。这三个题目，与《黄岩舟中》《泛舟松江》相比，缺失了地点信息，然而从诗中景象来看，也算概括得当，在诗选拟题中属于正常现象。

 

不过，尾联“数点渔灯依古岸，断桥垂露滴梧桐”点到“断桥”景象，容易让人联想到杭州西湖的名胜断桥。如果题目是《黄岩舟中》或《泛舟松江》，人们不会将它与西湖联系起来。然而《千家诗》中这种泛化地点后的拟题，却容易引发误读。

 

古代，这种误解不乏其人，最终促生一处西湖名胜。万历十七年（1589），司礼监孙隆在西湖边修建十锦塘，曹介夫建垂露亭，亭“与断桥近，取'断桥垂露滴梧桐’句为名”（翟灏等辑、王维翰重订：《湖山便览》卷二《孤山路》，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32页）。由于“断桥垂露滴梧桐”清幽意境的感染力，人们在西湖断桥附件修建了垂露亭，从而诗中的“断桥”“垂露”以名胜形式紧密相连。

 

三、余论

 

无论是在抄本时代还是刻本时代，诗集总是处于变动不居状态。即使生前不断有作品抄行或刻印，但生前以全集定本形式出现的情形不多。戴复古在宋末享有盛名，忧国忧民之作容易引起读者共鸣，生前诗集多次刊刻，可是直至明代，尚未见全集刊行（祝尚书：《宋人别集叙录》卷二十四《石屏诗集》引马金《书石屏诗集后》，中华书局1999年版，第1223页）。白玉蟾的诗集也存在一个不断增补的变化过程。与辑佚方向相反，诗人们整理早年诗作时，出于种种动机，有意将一些作品剔除出去，致使作品散逸在外甚至消失，如刘克庄“悔其少作，发故箧，尽焚之，今十不存一”（傅璇琮、程章灿主编：《宋才子传笺证》南宋后期卷《刘克庄传》，辽海出版社2011年版，第416页）。除了别集外，一些诗歌存在于选本、诗话、笔记、金石、地方文献中，甚至是以口耳相传的形式存在。在这复杂的诗歌传播过程中，难免有张冠李戴现象，一些原本属于诗人的作品从诗人的诗歌领地中消失了，一些不属于诗人的外来户堂而皇之地进入诗人作品系列。

 

就《黄岩舟中》来说，白玉蟾诗作阴差阳错地成为戴复古的作品。选本的出现与产生巨大影响需要时间，如果说七言《千家诗》最晚形成于明初的话，那么至少在元代甚至更远的宋末，它的著作权便一度游离于戴复古、白玉蟾之间，在两个文本系列中漂移。进入《千家诗》后，越来越多的人相信它是戴复古的诗。戴复古江湖行吟的经历，似乎强化了这种倾向。

 

以这样的独特方式成为启蒙经典是件奇特的事情。除了作者张冠李戴之外，由于《千家诗》的拟题，这首原本与西湖无关联的诗歌，着实与西湖发生了联系。难以估量蒙学经典《月夜舟中》带给人多少审美愉悦，引发多少奇思妙想，促使多少人对戴复古产生了深刻的印象。如果没有署名变化，这些影响将会有所不同，而西子湖畔也少了一些迷人的诗词意境。

 

张立敏. 《千家诗》中《月夜舟中》署名问题[J]. 文史知识, 2021, 000(011):P.117-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