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星 | 指间记忆

我从小是个戏迷，学了不少唱段，但我不会拉京胡。自拉自唱，一直是我的梦想。

十八岁那年，买了一把京胡，求在戏班当过琴师的二爷教我。二爷问我是否识谱，我摇摇头。二爷稍作沉思，说，这也不算问题，会唱就行。二爷的教法很特别——直接掰着我的手指按弦，先这个指，后那个指，让我死记住。什么原理他没说。还真拉出了调，那是京剧《甘露寺》的一句原板，只是我仅学会了前半句，后半句的指法一时记不住。二爷让我回家慢慢练，把这一句练熟。

但京胡扰邻，母亲制止了我，我也气馁了，没再去找二爷。不久二爷去世，我摘下挂在墙上的京胡，蛇皮破了个洞，琴弦折了一根，琴筒上残存着二爷亲自滴的松香。

几十年来，我忙于谋生，对京剧的研习时断时续，但从没碰过京胡。奇怪，倒是经常做同样一个梦：手持京胡，随心所欲，想唱哪段就能拉哪段。可先后买过两次京胡验证后，才知梦就是梦。

中年后，常出入票房，耳濡目染中，知晓了一些常识，学京胡的念头复萌。于是我自学简谱、精读《京胡入门》、反复看名家的教学视频……可手一沾琴，才知这些铺垫都白费了，手指僵得像一根根小木棍，明知代表哪个音符，可就是找不到弦位。琴师说，学书法得先练控笔，横平竖直了才能写字，你刚拿到京胡就拉谱子，操之过急。

刚拿到京胡怎么了？想起当年拎着新买的京胡去找二爷，当天就教会了我半句。对呀，找回面子的机会来了，我重新操琴，直接运弓，脑子里想着它的旋律，结果，神奇的事发生了——按弦的几个手指，仿佛老马识途，径直奔向各自的弦位，根本不用我的脑子回忆、调遣，几十年前那半句原板，苏醒了。

琴师一愣，《甘露寺》？原来你会拉啊！一起学琴的人也都怔住了。我就讲了二爷教我的事，又引起哄笑。有人说，这个教法，要是一整段，还不累死？但琴师没笑，他说，你二爷是位高人——

对一个不识乐谱却精通唱腔的人，二爷省略了基础，以貌似简单、笨拙的方法速成，这一句，我如果能拉得烂熟，不但信心、兴致都有了，对京胡的神秘、对乐理的畏惧也会全部消失，并由一句之熟，通向下一句、下一段。因为当手指有了记忆，就无需用脑了。就像在电脑上打字，只要手往键盘上一放，手指就会自动往那个键上跑。不过，这个方法只适合会唱戏的人，不会唱戏的人学京胡必须从基础开始。

琴师的话让我茅塞顿开，也无比感念二爷，更让我弄清了一个问题，为什么几十年来总做一个相同的梦——原来，在我十八岁时，曾有过一个起点，通向一条可行的路，但被我蹉跎了，所以，它才会以梦的形式，屡屡表示不甘。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