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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读红楼”第二十六回(下):追忆流年逝水:富贵闲人的一天


作者:藏弓

【按:本回以四月二十五日,芒种节前夕这一天写出宝玉的安富尊荣,不仅对宝玉的富贵闲人生活做了一番铺叙,更借此铺垫出下一回的重头戏葬花吟来。作者此文抓住这一点,深得文心。】



《红楼梦》的写作,像织毛衣,有上一针才有下一针,哪一针脱了都不行。从二十三回开始,宝玉和姐妹们搬入大观园,贾宝玉“心满意足,再无别项可生贪求之心”,二十四回则将重心转到贾芸、小红身上,以他们的生活不易反衬“富贵闲人”贾宝玉的称心如意。贾家的“富贵”,借可卿出殡、元妃省亲已极尽铺陈,但宝玉如何个闲法,则要选一个安富尊荣的日子慢慢道来。

宝玉自搬入大观园后,其生活可套用现在最美好最滥俗的四个字:“万事如意”。二十五回宝玉中魔餍大病。病好后重回大观园,彻底逃脱了家塾与父亲的管制,于是有了二十六回宝玉最悠闲的一天。这一天,他清闲无比,安然惬意。见了自己想见的人,再逛逛园子,和心爱的妹妹说说话儿吵吵嘴,再去享受世人难见的美食,边喝酒边听曲,和同是富贵公子的朋友尽情取乐。醉醺醺回家来,有美婢相迎,又有宝姐姐陪着说说笑笑。安富尊荣的一天就这么过去,真是人生得意须尽欢,花开堪折直须折。



张岱自谓“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劳碌半生”。贾宝玉的前半生“锦衣纨绔”、“饫甘餍肥”,与张岱早年生活毫无二致。本回作者透过贾芸的双眼所见,闲聊时宝玉所说,及薛蟠的酒席,极力写宝玉安富尊荣的生活状态。第二回冷子兴说贾府气数将尽,原因在于贾家子弟“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画者无一”。宝玉的品性与贾珍贾琏等大不同,但在安富尊荣方面,却是一山更比一山高,仅有雅俗的区别。但对于家族气数来说,都是不愿担当责任力挽狂澜,子弟是沉湎于打牌泡妞,还是沉湎于诗歌参禅,并无高下之别。

曹雪芹喜欢通过人物的眼睛描写细节,林黛玉刘姥姥贾宝玉都当过他的摄像师,让读者得以从不同角度反复打量贾府及其中的人物。这种描写能见人物的性格,亦能避免阅读疲劳。贾府上千的人,可记录的各种细节实在繁多,若作者以全知的角度一气描写完,作者和读者皆会双眼发涩。借人物初到一处时的观察,既符合人的好奇心理,又能适当补充未尽之处。《白痴》《巴黎圣母院》等西方古典小说动不动就来几页细致工笔描写,中国读者对此很抓狂。

借贾芸的眼睛,怡红院的布局、景致、陈设清晰再现:屋外有山石树木、各色小动物,屋内有闪瞎眼的各种装饰摆设。“仙禽异鸟”,“金碧辉煌”“文章闪灼”,三个形容词写尽宝玉富丽又文雅的品位。也只有在这种地方浸泡着的世家公子,才认得出蘅芜苑的各色香草;能一挥而就《姽婳将军行》后再下笔千里,哭成《芙蓉女儿诔》;能品妙玉的好茶;能为林黛玉的诗才叫好。宝玉于国于家无望,但天生我材必有用,世界需要济国安邦之才安身立命,也需要诗意和情怀温暖人心。小说后期,贾政变得通达,认为宝玉的才情并不辱没了祖宗,开始带他出入各种文学沙龙。只是那时的贾家已近覆灭,各自须寻各自门,宝玉的确需要文字以外的能力了。世界变幻,局中人难以参透。




       宝玉约见贾芸,读着闲书,穿着家常衣服,不曾问贾芸日子好否,所聊内容皆是富贵公子才有的日常生活,亦是张岱所痴迷的戏曲丫头酒席等。可见宝玉的少年心性,因为不曾独立所以不知世道艰难。多年后,宝玉将经历张岱一样的困苦,历史的车轮在小说的文本上再现。

送走贾芸,宝玉懒懒的,出门逗雀看鱼,碰到练习骑射的贾兰。贾兰像个卯足劲的学霸,连休息时间都加紧骑射练习。这一张一弛,一动一静之法,既能提高学习效率又充分利用了时间,还消除了单习武或单读书的弊病,人生过得积极高效。贾家寄予厚望的贾宝玉却只是将光阴虚度,岁月空添。然而,最后贾兰横遭厄运,贾家终不能免于衰落。可见生即是苦,不管如贾兰还是如宝玉,皆不能幸免于悲剧。

在潇湘馆,面对动情的黛玉,宝玉冲口而出的“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叠被铺床”,在男女授受不亲的古代,这是赤裸裸的调戏。黛玉登时撂下脸来,宝玉吓得赶紧发毒誓。黛玉并未真恼宝玉,但宝玉的行为确实失礼,必须翻脸,才能使二人的相处回到“发乎情,止乎礼”的安全区。这是黛玉的聪明和自爱。作者写黛玉惯用狡黠之笔,欺瞒读者,其实凡黛玉小性发脾气处,皆是黛玉懂礼自爱处。

袭人走来,说老爷叫宝玉,将二人吵架收住,空间转换到大观园外。第八回,薛姨妈好酒好菜招待宝玉,黛钗在座,真是风光旖旎,整个过程都散发着甜丝丝的味道,温馨纯情。薛蟠的酒席,却充满各种戏剧性。



薛蟠冒充贾政,令一向怕父亲的宝玉紧张无比;尔后薛蟠道歉,“改日你也哄我,说是我的父亲就完了”,又令人哭笑不得;宴席上的奇瓜异果充满新鲜的刺激;薛蟠的不学无术,令人捧腹,竟将“唐寅”错认“庚黄”,詹光等清客逗人乐的水平实不及薛蟠;冯紫英故意卖关子,说有要事要先告知,为二十八回宝玉遇琪官作伏。这一事接一事,宝玉忘了送信进大观园变得合情合理,为后文黛玉傍晚打探消息作伏。这大概是作者埋得最深的引线,为了《葬花吟》,必须有令黛玉极伤心的事。黛玉至亲皆去世,众人怜她命苦体弱多病,又有贾母罩着,没人敢让她伤心动气。况且,世上能伤你的人必是你在乎的人。对于黛玉来说,能伤她的,只有“一时甜言蜜语,一时又疯疯傻傻”的贾宝玉。但两个玉儿感情极好,又心意相通,宝玉又是会哄人的暖男,要宝玉能真正伤到黛玉,对于小说家来说,还真是难题。然而,二十六回的这一天,宝玉大病后懒懒的状态,被惊吓后的尽情取乐,酒席的奇异新鲜,薛蟠的笑话,冯紫英的吊胃口,全凑一块,宝玉将园中的姐姐妹妹忘个一干二净。他的疏忽使得不可能的事开始有了可能性。

顺笔提及的程日兴,颇值得琢磨。薛家是皇商,与薛家人来往,有很多的生意机会。这顿酒饭与此不无关系。参加酒席的詹光、程日兴、胡斯来、单聘仁,不是贾政门下的清客,就是与贾家有生意往来。如今,这些人都成了薛蟠的座上客。薛蟠的交际能力还是十分强大的。而且,这个宴会的由头是薛蟠快到生日了。程日兴揣摩了薛蟠的喜好,特意寻来进献薛蟠。薛蟠得此礼物,马上转送贾家上下。虽然已是亲戚,且为四大家族的利益共同体,但只有常来往、常送礼物常麻烦,关系才会持续稳固。别看薛蟠傻,其实他一点也不傻。或许他是真傻,但延续了几代的皇商家庭,从小看大人如何迎来送往,上下打点,人情世故早渗透到骨子里,需要做的时候,自然妥贴到位,正如贾家的知诗书懂礼仪渗透进了宝玉、四春等人的骨子里一样。




在前面的描写中,程日兴是贾政门下的清客。但这个清客却与《金瓶梅》中的清客完全不同。金瓶梅中清客完全是讨食的小人,但程日兴却是一枚真正的富商。他与四大家族往来,既是官商结合的攀附,也有生意往来的合作。元妃省亲,少不了程日兴的古董行供货。这一顿酒席,明是薛蟠请,实为程日兴做东,出手既阔绰大方,又不俗气。既能满足不认得“唐寅”二字的薛蟠,又能让书香门第的贾府点赞,算得个中老手。

后文程日兴再次出现,是宝玉在姐妹们面前盛赞程日兴的美人是绝技,可见其艺术修养很高。清代富商重文化重教育的风气飞入小说文本。虽然薛蟠不学无术,但薛家却和程日兴家一样文商并重,宝钗、薛蝌、宝琴皆是文采风流人物,把唐寅看作庚黄的薛蟠只是薛家的异数。这个细节对人物的结局和小说情节的发展应该没有什么关联,只是《红楼梦》小说迷人处,正在于这类细节多不胜数。它们一起烘托起小说的气质,并且能让读者“醉馀饱卧之时,或避世去愁之际,把此一玩”。

大观园外的世界比园内复杂得多。走出大观园的贾宝玉,自有他的交际圈。他的身份地位决定了他的圈子就是非贵即富,不是公、侯、伯、子、男,便是薛家这样的皇商。他们类似大院出来的一伙人,一块长大,门当户对,好的时候一致对外过,烦了时候肯定也有过斗气互殴。但成年后,利益共生让他们关系极其稳固,外人无法插足。冯紫英与宝玉的对话,话语不多,却透出彼此的亲密,内容带出以前交往的诸多往事。这样一群人在一起,有什么玩不了的。所以薛蟠敢冒充宝玉的父亲哄骗他出门高乐,冯紫英会卖关子请他们第二天再赴宴席。而第二天的筵席,美食不如今天,却请来名动天下的戏曲名角,其中就有宝玉极想结交的琪官。



这样一群人在一起,宝玉哪还记得递个信给袭人黛玉。有时,孤独的人反比他人更需要热闹的聚,以此冲淡孤独的无处不在。此时,寂寞的袭人在忧心他是否又被父亲责骂,他的知己林黛玉也替他忧虑,想了解他这一天又做了什么。第二十五回宝玉凤姐中了魔魇,和尚道士才说通灵玉不灵,是因为“粉渍脂痕污宝光”,他们持诵持诵方好了。然而,才好的宝玉,黛玉的幽情,令贾宝玉沉入更深的情障之中,大观园外的声色犬马,更是令人身陷迷津。

宝玉回到怡红院,美婢相迎,宝姐姐来问。黛玉正款款向怡红院走来。作者常有神来之笔,此处突然插入晴雯的迁怒。让黛玉的葬花吟有本而来,又将晴雯的性格刻画得活灵活现。

晴雯的个性令人又爱又恨。宝玉自然是最宠爱顺着她的,宝玉自己的成长岁月毫无自由,上有父母严加管束,中有教养嬷嬷管家婆子奶妈时刻盯着,还有贾母派来专罗唣他的袭人姐姐。即便这些人都不他身边,还有爱看热闹的下人时刻准备嚼舌告状。天性最厌社会规范的宝玉为不得自由而深感压抑。因此,宝玉岂肯对下人丫头严加管束呢。怡红院的丫头都是爱怎么着就怎么着。晴雯芳官四儿就是在这样的氛围中成长,于是自由奔放天真浪漫的一面长得特别茁壮。茁壮到晴雯一有不满便宣之于口,一有事儿就形色于外。宝玉放纵她们的天性,这是她们们的自由和幸福,但是当宝玉自己也掌握不了自己的命运时,怡红院便立即被命运的洪流倾覆。晴雯正是其中的典型。

这是晴雯性格的第二次展露。前一次是李奶妈要吃宝玉留给袭人的酥酪,晴雯直接果断地拒绝,本就失落的李奶妈更加失意,逮着机会闹宝玉,辱袭人。上次是晴雯不体谅他人心理,过于刚直。这次则是与碧痕吵架,迁怒于人,可见脾气越发不好。《红楼梦》擅长塑造人物鲜明的个性,也擅长写个性中的发展变化。经撕扇一事,宝玉更加放纵晴雯,打坠儿、逼着上夜的妈妈们抓她编出来的小偷,暴躁一次比一次升级。



晴雯怒中十分不可爱。一是夸大其辞。抱怨宝钗三更半夜来坐着,害她不能睡觉。而此时天还亮得很,黛玉能在沁芳桥上看清水禽“文彩炫耀”,就说明天还亮得很。二是黛玉两次敲门,晴雯就撒谎说是宝玉特意吩咐不让开的。本来,晴雯懒得动,作为大丫头,吩咐小丫头去开门即可。袭人也遇开门事件,大家都不肯去开时,她就自己去了。袭人开门被宝玉踢出血,晴雯反平安无事。只是命运这东西实在说不好,那该被教训偏没被生活教训的,终究会被命运盯上。

晴雯的闭门羹,黛玉误以为是宝玉给的,顿时悲伤。这是黛玉的不幸。黛玉从小被父母爱若珍宝,父母过世后,又被贾府娇养,向来目无下尘,心理上从未自卑过。然而,这一次,一个闭门羹,寄人篱下的真实处境瞬间将人打醒。父母兄弟俱无的孤独,远离家乡的飘零,才是黛玉的真实命运。何况,爱情中的人本就容易卑怯,被所爱的人硬生生拒之门外,一夜的无眠,只有窗外的千百杆翠竹略知一二。

有情者易伤,至情者齐万物,黛玉既是世外仙姝,便得天地灵气,花魂鸟魂与之同伤共悲。作者的描写极力烘托黛玉的仙气,纯用自然之物来渲染,花、鸟、柳树、苍苔俱来笔下与颦儿一哭。



黛玉之美,美得仿佛不是尘世中人。虽然第三回也细写过黛玉的外貌气质,以西施相比,但此回,才直笔黛玉“秉绝代姿容,具希世俊美”,美到花鸟都不忍听其哭声。“颦儿才貌世应希,独抱幽芳出绣闺。呜咽一声犹未了,落花满地鸟惊飞”。有一种美只存在古典文学中,有一种美,只盛开在诗的国度。

只有集慧心独具的黛玉,至情至性的黛玉,才写得出《葬花吟》,才能让沉湎于红尘富贵的怡红公子有“逃大造,出尘网”的冲动和悲伤。只是此时,富贵闲人的一天还没结束。死后只想漂在女儿们眼泪中的宝玉,却不知道,与他有木石前盟的绛珠仙子,正在还他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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