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按
在周汝昌校订批点本《石头记》(漓江出版社)第一回中,仙僧大展幻术将大石幻化成一块美玉,趁神瑛使者与绛珠仙草等一干风流冤家投胎入世之际,将美玉“夹带于中”,一同入世。在这里,周汝昌先生分析,石头幻化成的那块玉乃贾宝玉,而神瑛使者乃甄宝玉,正可谓“假作真时真亦假”。通灵宝玉随贾宝玉入世,其所闻所见所经历皆贾宝玉视角,因而本文采用周汝昌先生观点,石头即贾宝玉。
作者
唐克书
这是一块女娲补天剩下的石头。他的三万六千个兄弟姊妹俱得补天,各在自己的位置上傲娇着,雄视着。
唯独他,是被弃而无用的那一块。
茫茫青埂峰,渺渺无稽崖,他的悲吟谁人知?
他应该有着满腔怨愤,一怀愁绪。一旦有机会,他应该想着发泄、报复而后快,因为世人皆如此,恩恩怨怨,睚眦必报。何况他的,可谓深仇大恨!
因缘际会,他被仙僧度化入世。阴差阳错,他成了世人心中的渣男“贾宝玉”。
风流繁华,唯我受享
一个被抛弃的个体,一个壮志难酬的心胸,一腔无人理会的孤独。是啊,多少日日夜夜,悲号啼哭,多少春花秋月,蹉跎咨嗟。补天已无机会,入世倒还可期。这块修炼成精的石头有了新的向往:人世三千繁华,无数风流富贵,不去受享受享,怎生对得住这一番下世为人啊!
石头如愿以偿,投身当今第一富贵之家:荣国府。他拥有了锦衣玉食,拥有了丫鬟成群,拥有了万千宠爱,拥有了富贵风流。他可以想要谁就是谁,他可以成为指挥若定的王。
因了贾母的宠爱,石头拥有了别的孩子不能拥有的自由。他可以不出闺帷,独享脂粉气;他可以不死读经书,专享一份任性;他可以不结交权贵,保全一份孤傲。整部《红楼梦》,只有他可以在贾母那里“扭股儿糖”。贾兰不行,贾环更不行。黛玉来了,他可以“扭股儿糖”不挪出碧纱橱;秦钟来了,他可以“扭股儿糖”要求陪读;官宰来了,他可以“扭股儿糖”不去相见。只有他,可以在偌大的荣国府说“不”。
因了贾母的宠爱,石头所得到的一切享受都是最好的。贾母最得力的丫鬟珍珠,送给了宝玉,即被后者更名的袭人;宝玉午觉,选择了装饰最好的秦可卿的房间,尽管不大合礼,却无人敢反对;贾母最贵重最能象征贾府尊荣的雀金裘,赠与了她心爱的宝玉。有什么好吃的,贾母总是给宝玉送去,有什么好的玩意儿,贾母也总是想着宝玉。
石头的结交,一则是一等一的世家贵族俊彦,再则便是没落子弟风流才子,在品相、才能、人格等方面异常出众的。在秦可卿葬礼上提出要特别见一见那位衔玉而诞者的北静王,在薛蟠豪宴上以勇武而豪爽著称的冯紫英,以及面冷心热的柳湘莲,忠顺王府的红人蒋玉菡,都是宝玉热衷结交的,即便短命的秦钟,那也是美貌少年中的极品……另外还有排着队等着结交的为官作宰的人们。
总之,人间没有辜负石头的一片初心,石头也如愿以偿。
何处有受享?人生处处都是坑
似乎,一切都是那样完美无缺。富贵繁华皆在掌握。直到黛玉的出现。如此神仙似的妹妹竟然没有玉,姐姐妹妹们也都没有,单我有,哪有什么趣儿啊?何况一向最宠外孙女的贾母,竟然垮下脸说女孩子读什么书,不过是不当睁眼的瞎子罢了!石头在这时才感到一种人间的生存困窘:男女如此不平等。于是大闹,于是摔玉,于是哭泣。
石头的心思此时明朗起来:保护闺中的那群弱女子,让她们少受委屈。于是才有各种代过瞒脏的事情。为在大观园烧纸的藕官掩护,为保护一群弱小而替贾环偷取蔷薇硝顶罪,为晴雯生病偷偷请医疗治,只要是它能做的,它一概不推辞,因为它知道,它多承担一些,姊妹们就少受苦一些。
由此石头受到世人的误解:渣男、花花公子。殊不知,在这些殷勤的背后是石头的一片单纯的心思:女儿如水,怎受得了尘世的玷污,需得尽自己所能,怜香惜玉,从中保护,直至自己灰飞烟灭,无能为力。因此,她对年轻的女儿们,无论小姐还是丫鬟,无论贾府之内还是乡野之间,它都竭尽所能,义无反顾。
它曾为平儿理妆,为平儿的身世感伤,又为平儿的周全赞叹;它曾为刘姥姥信口开河的一个乡野女子而寝食难安,偷偷跑出城去苦苦寻觅;它曾为在可卿出殡途中见到的女子频频回首,为在袭人家中见到的姐妹耿耿于怀,为金钏儿去世而满怀内疚虔诚祭奠……
似乎它对所有女子都一视同仁,且有一些昵态,这瞒过了兰心蕙质的黛玉,更瞒过了我们世俗的眼睛。对于爱情,宝玉有且仅有一个黛玉;对于友情,宝玉拥有着整个女儿国。
石头感受到人世间的不平等,毅然躲进闺阁之中,却依然躲不过人生的另一个大坑:经济仕途。是的,从它入世抓周开始,它就被家长贾政视为异类:色鬼无疑了。不被父亲喜欢,这是为人多大的悲哀啊!连去世的先人也为它的不读书走正道感到愤恨,于是上演了一出荣国公托警幻仙子密授云雨的大戏。意在让顽劣的石头通晓人间享乐也不过如此,须迷津回头,悬崖勒马。
可是,石头啊石头,依然故我,对于父亲要求的读书厌烦至极,对于父亲要求的接见厌恶至极,它似乎决心和父亲背道而驰,不管不顾了。矛盾发展到最激烈的时候当然是父亲无情的痛骂且大动鞭笞了。何等惊心动魄,何等撼天动地,石头却不改前非,依然故我。它可以用心于闲情小文,却对科举文章提不起半点兴趣。
曾经在青埂峰思念着入世的石头可曾想到人世凶险?可曾想到人间种种的痛苦、不平与无奈?可曾想到有那样一群清洁美丽的女儿,却不曾有着尘世的半点自由。
她们依附于男人,依附于整个男权家族。不管贵族小姐,还是下人丫鬟,她们来到这个世上,都带着美丽的皮囊,高贵的灵魂,可是随着岁月流逝,随着风刀霜剑严相逼,她们的美丽日渐消逝,她们的纯洁不复存在,甚至她们的生命也会香消玉殒,这怎能不令人痛心疾首?
石头的心思就在于,趁青春正好,美丽犹存,让这些娇艳的女儿之花尽情绽放吧!它宁愿做那一尊观音,为她们伸出千千手,有风避风,有雨遮雨,直到自己化烟化灰,被风吹灭了行迹意识,那时就随她们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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