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与必然：
八十一难中的太上老君
文 | 王心怡
《西游记》塑造了众多神仙形象，其中，太上老君作为道祖，与观音、太白金星等相较，“存在感”似乎并不强。然而在八十一难中，老君的出场又似乎格外频繁。莲花洞中的金角、银角大王是他座下金银二童子，金兜山上独角兕大王是他坐骑青牛，观音胯下金毛犼的紫金铃是老君炼的宝物，太乙天尊的九头狮子逃走也是因为狮奴喝了老君送的酒……
然而，在《西游记》研究中，人物形象研究虽然不断进行、发展，仍未覆盖到许多次要人物。对于太上老君这一角色，既往的研究往往关注其道祖身份，从文化的角度探寻老君及其背后的道教思想。蔡婉星在《〈西游记〉诸神形象研究》中将老君列为道教神，讨论了其特征及与其他思想神祇的关系[1]；娄红岩则将老君作为《西游记》中典型的道士形象之一，通过解读他来挖掘明代道教世俗化、释道合流的特征[2]。涉及到文本情节的有侯会《试论〈西游记〉“莲花洞”故事之晚起》，通过文献研究论证莲花洞一难为较晚增补[3]。大塚秀高通过《西游记》杂剧比较剖析了太上老君形象的演变[4]；苏兴则联系文化研究，对太上老君的形象与性格特征等进行了笼统概述[5]。
既往研究对于太上老君的文化意义进行了一定程度的阐释，但并未深入文本探究这一角色在整部小说中的作用。八十一难是《西游记》的核心，老君在其中扮演的角色不应当被忽视。对老君形象进行探究、思索老君在八十一难中高频出场的原因，是十分必要的。
一、巧合？老君与兜率宫
老君所居兜率宫似乎是天宫中一处独立的存在，处于三十三天之上离恨天，终日炉火不熄。乍一看老君似乎离群索居，“远离道教的徒众”、“连个看门瞭户的人都无”[6]。也怪不得悟空轻轻松松闯入宫中把丹药吃个精光，牛童盹睡青牛便顺利下了界。如此看来，老君这个性情孤僻的老头远离众仙独居，宫中人少物多，发生几次偷盗事件也很合理。陈光卫似乎也这样认为，用“管理不慎”来概括兜率宫中诸事[7]。
然而兜率宫果真是这番萧瑟光景吗？悟空初到兜率天宫时，“不见老君，四无人迹”，是因为老君与燃灯古佛于丹台讲道，“众仙童、仙将、仙官、仙吏，都侍立左右听讲”[8]。可见兜率宫平日人手不少，只在这时随了老君听讲，故而宫中无人。而后乌鸡国一节，悟空往老君处借九转还魂丹，正遇上老君“与众仙童执芭蕉扇煽火炼丹哩”[9]。而金银童子、贬作火焰山土地的守炉道人、走了青牛的看牛童子，原本皆是兜率宫中司职者，奎木狼下界亦被罚去兜率宫与老君烧火。奎木狼贬去烧火，“带俸差操，有功复职”[10]，想来兜率宫固有人等亦是如此，各司其职，等级分明。总之，兜率宫虽远居离恨天，亦当是个人丁众多次序井然的处所，而非所谓看门瞭户者皆无的偏远院落。
至于老君本人，亦非什么寻常神仙。身为道祖，身份尊贵，在天宫中受到众人尊敬。蟠桃会时天师入凌霄宝殿上奏，殿中格局是“时有太上老君在上、王母娘娘在后”[11]。而观音入内后，“与玉帝礼毕，又与老君、王母相见”[12]，可见老君受玉帝、王母的特殊礼遇与尊敬，而非所谓“成天炼金丹为玉帝私人服务”[13]。至于悟空，对老君虽是言语上显得轻慢，背后与唐僧说起仍是“就是见了玉皇大帝、太上老君，我也只是唱个喏便罢了”[14]，西行路上见到老君，又“慌得近前施礼”[15]。可见悟空心中老君仍是尊贵，不过猴性顽劣，不拘礼法罢了。
总之，以纯粹的巧合来解释兜率宫与老君沾上的“麻烦”，似乎不能完全令人信服。那么在老君参与了的劫难中，是否又有巧合之外的踪迹可寻呢？
二、人为？观音与老君
莲花洞一节，悟空指责老君“纵放家属为邪”时，老君称这是菩萨借去托化妖魔，用以试炼唐僧师徒的真心[16]。试炼真心的说法与《西游记》全篇观念相和，而老君面对悟空似乎没有必要去撒谎。后文走失了青牛，悟空亦责难他“放纵怪物，抢夺伤人”[17]，这次老君则不提菩萨或旁人，只顾左右而言他，谈论金刚琢云云，已是默认了悟空“放纵怪物”的指责。如果说莲花洞时老君为了保全面子将观音挪来作挡箭牌，此次金兜山亦大可如此。这样解释合情合理，以老君身份之尊贵悟空也不太可能起疑——莲花洞时悟空的确信了——但第二次却没有这样做，而是默默认了这“罪名”。前后比照，莲花洞时老君说谎的可能性很低，金银二童子应当的确是被观音借去试炼所用。
观音与老君的关系虽然没有明确提到，但从文中诸多细节看来，二人应当十分熟悉。五庄观推倒人参果树后，悟空找观音借药方，观音提到当年与太上老君就甘露水进行的赌局，可见二人确有交情。此前二郎神与悟空打斗时，观音与老君观战时交谈许久，亦不似生人。而观音胯下金毛犼，颈上金铃也是老君炼的宝物。二人即便不算深交，也应当有些交情，因此观音找老君借童子合情合理，找老君帮些其他的忙亦在情理之中。
陈光卫将八十一难依成因分为四种：妖怪制造、神仙考验、凡间事务、团队内讧[18]。其中，神仙考验属于“人为”的难，较为典型的诸如第十七难“四圣显化”，由观音等主动设计与参与，借以考核取经人，莲花洞一难也属此类。在八十一难中，这一类从数量上看并非主流。而在与老君相关的几次劫难中，除莲花洞一劫外也并非此类。而这几次劫难与老君相连，亦与老君的生活相关。
三、应然？老君与宝物
在《西游记》中，老君似乎与八卦炉紧密相连，丹药与宝物成为了他的标签。初次出场便是悟空偷金丹，随后引出做“丹元大会”，甚至黄风岭时描写黄风怪的风力时也有一笔“老君难顾炼丹炉”[19]，乌鸡国借还魂丹时又撞见老君“与众仙童执芭蕉扇搧火炼丹”[20]。老君的形象似乎定格在终日守着丹炉的道人，手执芭蕉扇，等着丹药出炉装入葫芦。
与之相伴的还有老君与宝物的密切关系。平顶山的金角、银角大王从老君处得来五件宝贝，皆是老君寻常所用物什。“葫芦是我盛丹的，净瓶是我盛水的，宝剑是我炼魔的，扇子是我搧火的，绳子是我一根勒袍的带。”[21]这些东西大概归于老君，紫金红葫芦与羊脂玉净瓶皆须贴个“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奉敕”的帖儿才能封口，可看作“御用”的宝物。而老君的宝物也并非都留作自用，时不时也赠与他人。观音坐骑金毛犼脖子上挂的铃铛便是“八卦炉中久炼金”、“老君留下到如今”[22]，八戒的钉钯、悟空的金箍棒亦是“老君自己动钤锤”[23]。老君似乎是个“藏宝库”，辛勤地炼制着各种各样的宝贝，需要便自留，不用的赠与他人。
值得注意的是，宝物在《西游记》中的作用是十分重要的。在西天取经的八十一难中，悟空每每遇上打不过的妖怪，不乏是因为妖怪手中的宝物太过厉害，红孩儿的三昧真火、黄眉老祖的金铙等，令他头疼不已。换句话说，占山为王、强大到足以威胁唐僧一行的妖王们，除却自身的武力外，弄到什么灵验的宝物也能大大提升自己的综合实力。而兴风作浪的妖怪群体中，本身也不乏从上界偷跑的，顺手带走件宝物也合情合理。老君的青牛便是这其中的一个，趁着牛童吃了漏出来的丹药偷了金刚琢下界，又在西行路上惹出风波。
四、孽缘？老君与悟空
在老君直接出场的几难中，乌鸡国一节面对悟空借丹，老君的反应很是有趣。见悟空到来，便嘱咐看丹的仙童“各要仔细。偷丹的贼又来也”[24]；面对悟空的索求，只道“快去！没有”、“没有，没有！出去，出去！”、“去！去！去！”，一连数句愈发强硬，直接将悟空赶走。而后将悟空叫回，又是想着怕悟空转头便进来偷，到时损失的不止一颗九转还魂丹。甚至悟空接了丹丢进嘴里，慌得老君“上前扯住，一把揪着瓜顶皮”[25]，攥着拳头便要骂，德高望重的“道祖”形象全无。
面对悟空的老君似乎总是这样易怒，这与悟空和老君不愉快的过往相关。悟空大闹天宫一战成名，而“大闹”的高潮之一便是偷盗仙丹逃回下界，以至于此后每每介绍悟空，都免不了提及他在老君处作下的祸事。这对于老君而言，无异于一次一次回溯一遍自己曾经的窘态。而老君以金刚琢助二郎神收服悟空、悟空于八卦炉中七七四十九天炼就火眼金睛又打出兜率宫，两人以彼此不愉快的方式相识，又在后续事件中继续走向敌对。也无怪乎老君对悟空保持着猜忌与敌意，借丹时不情不愿。对于这两人而言，在唐僧西行途中再生纠葛，恐怕是双方都不期待的。
老君与八十一难的种种联系，并不能完全用巧合来概括，当然也非老君特意参与至幕后策划的结果。应当说，老君直接或间接参与到诸多劫难中，一方面确是巧合使然，另一方面也与老君的身份及拥有的丰厚宝物等客观条件有关。从观音借去的金银童子，到擅自逃至下界的青牛，从令悟空无可奈何的紫金铃到醉倒狮奴的酒，悟空与老君便在这些或偶然或必然的事件中多次会面，这对于两人而言或许也算不得太过愉快的经历。
注 释
1 蔡婉星. 《西游记》诸神形象研究[D].河南大学,2011.
2 娄红岩.《西游记》中的道士形象浅析[J].牡丹江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05):23-25.
3 侯会.试论《西游记》“莲花洞”故事之晚起[J].明清小说研究,2009(01):77-85.
4 大塚秀高,冷秀锦,董皓.镇元子和太上老君——齐天大圣为什么变做土地庙[J].保定师范专科学校学报,2005(03):1-8.
5 苏兴.《西游记》的玉皇大帝、如来佛、太上老君探考[J].东北师大学报,1988(01):64-76.
6 同上.
7 陈光卫. 论《西游记》的八十一难[D].山东师范大学,2011.
8 （明）吴承恩著.西游记[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5.1980.2005.页54.
9 同上，页470.
10 同上，页380.
11 （明）吴承恩著.西游记[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5.1980.2005.页61.
12 同上，页61.
13 苏兴.《西游记》的玉皇大帝、如来佛、太上老君探考[J].东北师大学报,1988(01):64-76.
14 （明）吴承恩著.西游记[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5.1980.2005.页188.
15 同上，页431
16 同上，页431
17 同上，页641
18 陈光卫. 论《西游记》的八十一难[D].山东师范大学,2011.
19 （明）吴承恩著.西游记[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5.1980.2005.252.
20 同上，页470
21 同上，页431
22 同上，页862
23 同上，页230
24 同上，页470
25 （明）吴承恩著.西游记[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5.1980.2005.页471.
作者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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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心怡，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2015级本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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