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雪桐
上一回我们细数了芒种时发生在大观园中的名场面，时间又过十来天，我们这回说说端午。
端午节在《红楼梦》中的描写有两个“多”。
一是描写的篇幅多。也就是篇幅长。从第二十八回开始就已经进入了端午节的故事，一直到第三十五回，方止。足足有八回的故事都是发生了端午前后的。
二是，次数多。也可以说是频率高。书中第一次提到端午，是第二十四回，有贾芸官说的著名桥段，这也是大家很熟知的了。贾芸将冰片、麝香这些名贵的香料送予王熙凤，想要贿赂她，谋得一份园中的工作。文中正面提到了凤姐正要办端阳的节礼，采买香料药饵的时节，见贾芸送来，很是欢喜，欣然接受。之后连续的八回中，还有晴雯撕扇，龄官画蔷这样的著名场面。直到第六十二回，还有对端午节的描写。小螺和香菱、芳官、蕊官、藕官、荳官等四五个人，玩儿斗草。香菱还因为这个事儿，弄污了新做的石榴裙，被写进了这一回的回目“呆香菱情解石榴裙”。也可见这个情节的重要性。
但是，这些都不是我们今天要聊的。这些都是实写，是显而易见的。但是曹公之笔墨，向来是草蛇灰线，实虚相交的。我今天想来和大家拾取一些端阳节前后那些容易被人忽略的细节。这些细节看似平实普通，但反复玩味，其中大有深意。让人时而感动，时而怅然。
我们就从第二十八回开始吧。此回的后半回，贾元春从宫里赏下了端午节的节礼。人人有份的同时还有一百二十两银子，贾妃让自己的娘家人在清虚观，初一到初三打三天平安醮。“醮”是道教诵经祈祷的仪式。非丧事的平常祈福诵经，称为“平安醮”。
按照时间上推算，贾妃发布这道懿旨时间上应该是芒种过后不久。芒种是四月二十五、六左右，端午是五月初五，且要赶在端午前诵经祈福，故，时间推算如此。
然后，故事推进到第二十九回“享福人福深还祷福 痴情女情重愈斟情”。这一回的前半回事情很单一，简单说就是贾府全体人员进观烧香看戏还愿。涉及的人员众多，如点花名册一般，几乎提到了所有小姐丫头、管家老爷的名姓，可谓众生相。我们先来看看原文。
单表到了初一这一日，荣国府门前车辆纷纷，人马簇簇。那底下凡执事人等，闻得是贵妃作好事，贾母亲去拈香，正是初一日乃月之首日，况是端阳节间，因此凡动用的什物，一色都是齐全的，不同往日。
少时，贾母等出来。贾母坐一乘八人大轿，李氏、凤姐儿、薛姨妈每人一乘四人轿，宝钗、黛玉二人共坐一辆翠盖珠缨八宝车，迎春、探春、惜春三人共坐一辆朱轮华盖车。然后贾母的丫头鸳鸯、鹦鹉、琥珀、珍珠，林黛玉的丫头紫鹃，雪雁、春纤，宝钗的丫头莺儿、文杏，迎春的丫头司棋、绣桔，探春的丫头待书、翠墨、惜春的丫头入画、彩屏，薛姨妈的丫头同喜、同贵，外带着香菱，香菱的丫头臻儿，李氏的丫头素云、碧月，凤姐儿的丫头平儿、丰儿、小红，并王夫人两个丫头也要跟了凤姐儿去的金钏、彩云，奶子抱着大姐儿带着巧姐儿另在一车，还有两个丫头，一共又连上各房的老嬷嬷奶娘并跟出门的家人媳妇子，乌压压的占了一街的车。
贾母等已经坐轿去了多远，这门前尚未坐完。这个说：“我不同你在一处”，那个说“你压了我们奶奶的包袱”，那边车上又说“蹭了我的花儿”，这边又说“碰折了我的扇子”，咭咭呱呱，说笑不绝。周瑞家的走来过去的说道：“姑娘们，这是街上，看人笑话。”说了两遍，方觉好了。前头的全副执事摆开，早已到了清虚观了。宝玉骑着马，在贾母轿前。街上人都站在两边。
不愧是钟鸣鼎食之家，真好大气派！头前贾母的轿子都快到清虚观了，后面的车子还没出发呢。我们可以想象，这是多么长的车队，这是多么富贵的家族啊！
《红楼梦》中不乏这种名字、物品的罗列细数。前文，秦可卿丧事时，就有过一个贾家宗族人员名单的细数，在之后除夕祭祖的描写中亦有这样的点名。除了人名，还有就是乌庄头进贡的年礼的名单了。而本回，我们看到了每位小姐和她们身边的丫头的名姓。
除了让我们感受到大户人家的气派之外，我隐隐地感到了曹公如此描写之时，心里的凄然。想来，曹家公子也曾是有过立马街前的荣宠，虽然曹公儿时家道已然中落，但是如刘姥姥所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气派姿势寻常百姓不能比。可曹雪芹就是看着自己的家从富贵不可限量到落魄无门，他最后也只能“雪夜围破毡，寒冬噎酸齑”。真真落得个“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我想，曹公写此处每一个人物的名姓时，心中必是浮现一个个笑靥如花的生动形象吧。
鲁迅先生说，当你的家里从小康堕入困境的时候，你最容易看见世人的真面目。这对于已经潦倒的曹雪芹而言，在贫病交加中回溯过往，心中该有多么的五味杂陈啊。虽然说，小说毕竟是小说，但是小说中也是充满了作者自身对生活和生命的感悟啊。人只有经历才能懂得，只会懂得所以慈悲。
故事继续。
来不及撤出道观的小道士乱闯，被王熙凤骂了一句，扬手一巴掌打了一个筋斗，贾母慈悲，让贾珍带了小道士出去，不叫人为难这个孩子。贾珍带了小道士出去，嘱咐了管家林之孝，又寻儿子贾蓉，儿子扣着纽子从钟楼里跑出来被训斥，而后又赔笑张道士，并将他带进里间贾母处拜见。一个人牵出一个人，最后又回到了一群人。这又是一组众生相。
小道士的慌张恐惧，王熙凤的霸气泼辣，贾母的温和慈悲，贾珍的两面人，林之孝的奴才相，贾蓉的纨绔，张道士的世故……都在这一段文字中生动地跳出纸面。七个人，七个样，摒弃掉脸谱化的文学形象是最让人记忆犹新的。这组众生相写得妙极！
张道士送了宝玉一个金麒麟，由此扯出了隔天宝黛的又一次的争吵。二人先是拌嘴，然后黛玉边哭边把刚吃的解暑汤吐了出来，文中只用了一行几个字：
……心里一烦恼，方才吃的香薷饮解暑汤便承受不住，'哇’的一声都吐了出来。紫鹃忙上来用手帕子接住，登时一口一口的把一块手帕子吐湿。雪雁忙上来捶。
不知各位看到此处做何感想。端午节前后，已是仲夏时节，天气炎热，林黛玉体弱，禁不得暑热，身子不适，要喝解暑汤，可是又因为生气，汤药滞在胸中，情急反吐了出来，一口一口把一块手帕吐湿了。这个场景让人怎能不心疼。“一口一口”这四个字，也让人真切地感知到林妹妹的情深，仿佛不是吐了药，而是呕了血。那这时宝玉又怎样了呢？下面还有两句：
……又见林黛玉脸红头胀，一行啼哭，一行气凑，一行是泪，一行是汗，不胜怯弱。宝玉见了这般，又自己后悔方才不该同他较证，这会子他这样光景，我又替不了他。心里想着，也由不的滴下泪来了。
女孩子又哭又吐的，身体更不舒服了，男孩子也一下子就心软了，又后悔又心疼，也开始哭了起来。很多读者都觉得，这又是何必呢？明明相爱，明明都是误会，怎么就好话不会好说，总是吵闹，相爱相杀的。这个问题我在之前一篇文字中也说过自己的见解，在此不赘述。我只想补充说，我们都是宝黛爱情的旁观者，我们看的清明，可感情永远都是当事者迷。宝黛同为敏感多情之人，喜怒忧思也只有彼此方能体悟吧。这一段的末尾：
……虽不曾会面，然一个在潇湘馆临风洒泪，一个在怡红院对月长吁，却不是人居两地，情发一心！
这两个人也永远都是众生相中最深情动人的一对儿。
和黛玉口角后的宝玉似乎诸事不顺。先是得罪了宝钗，进而又得罪了黛玉一次，心情不好的公子，四处闲逛，结果引出了金钏儿被打，投井自杀的事件。具体过程自不必再提，大家都很熟悉了，我只是想给大家再重新确定一下，金钏儿事件的时间。文本中可考，有两个时间截点。一是，金钏儿被打后，宝玉害怕，跑了出去，又遇到了龄官画蔷。文中有明确的时间说明。第三十回：
原来明日是端阳节，那文官等十二个女子都放了学，进园来各处顽耍。
这就证明，金钏儿被打是五月初四。第二个时间截点在第三十一回和三十二回，写道端午节的第二天中午史湘云来贾府做客，大家正在一起说话儿，有个老婆子忙忙走来说金钏儿姑娘投井了，并已然不中用了。端午节的第二天是五月初六。所以，我们可以推出，金钏儿投井极有可能是在端午节当天。也就是在大家喜气洋洋过节的时候，这个如花般的女孩儿惨烈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这也能说明后文中，宝玉在凤姐生辰之日都要冒着被训斥的风险，要先去祭拜金钏儿的原因。这个女孩子死的委屈羞辱、凄惨悲凉。
我们从金钏儿事件中，也看到了一组众生相。王夫人的狠绝，贾宝玉的懦弱，薛宝钗的为人处世哲学，甚至还侧写了林黛玉的好洁和与众不同的个性。我们不妨来看一下原文，第三十二回末尾处：
……宝钗叹道：“姨娘也不必念念于兹，十分过不去，不过多赏他几两银子发送他，也就尽主仆之情了。”王夫人道：“刚才我赏了他娘五十两银子，原要还把你妹妹们的新衣服拿两套给他妆裹。谁知凤丫头说可巧都没什么新做的衣服，只有你林妹妹作生日的两套。我想你林妹妹那个孩子素日是个有心的，况且他也三灾八难的，既说了给他过生日，这会子又给人妆裹去，岂不忌讳。因为这么样，我现叫裁缝赶两套给他。要是别的丫头，赏他几两银子就完了，只是金钏儿虽然是个丫头，素日在我跟前比我的女儿也差不多。”口里说着，不觉泪下。
宝钗忙道：“姨娘这会子又何用叫裁缝赶去，我前儿倒做了两套，拿来给他岂不省事。况且他活着的时候也穿过我的旧衣服，身量又相对。”王夫人道：“虽然这样，难道你不忌讳？”宝钗笑道：“姨娘放心，我从来不计较这些。”一面说，一面起身就走。王夫人忙叫了两个人来跟宝姑娘去。
这段对话向来被很多人解读成不同的版本，也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罢了。无论如何解读，都逃不脱我上文提到的这四个人的性格特质。
端午节的故事还有很多，紧接下来的宝玉挨打，其实也可算作端午节期间的故事。因篇幅有限，我们有机会接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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