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晓原的2022私人书单
《〈君士坦丁赠礼〉伪作考》，商务印书馆

《枪炮、病菌与钢铁：人类社会的命运》，中信出版集团

《人类的明天会怎样：汤因比回思录》，上海人民出版社

江晓原，上海交通大学讲席教授，科学史与科学文化研究院首任院长。研究领域包括天文学史、性学史、科学文化等。主要著作有《天学真原》《性张力下的中国人》《科学外史》等。

2022年阅读回顾

江晓原 ｜ 文

2022年我们经历了前所未有的生活，但这并未妨碍——甚至还指望能刺激——我继续阅读和评论好书。岁末回眸，尚能欣慰，这里且分享三种。

《〈君士坦丁赠礼〉伪作考》（商务印书馆）

无论如何，本书都是我今年最喜欢的书籍，没有之一。

我最初是在40年前念研究生时，第一次接触到这段欧洲著名历史公案的。那时学习欧洲历史，遇见了发生于公元8世纪的“丕平献土”，此事促成了教皇国的出现。有一种说法认为，为了让丕平向教皇的领土捐赠合法化，就出现了伪造的《君士坦丁赠礼》文献——君士坦丁大帝宣称要将“包括罗马城，还有意大利的所有行省、地方和城市，或者说整个西部领土”赠给当时的教皇西尔维斯特及其继任者。既然整个罗马帝国的西部领土都捐赠给了教皇及其继任者，丕平献纳的那点土地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而丕平的行为则只是实施了君士坦丁大帝的“遗志”而已。

接下来的故事，就是文艺复兴时期洛伦佐·瓦拉的《〈君士坦丁赠礼〉伪作考》，全面揭露了《君士坦丁赠礼》的伪托和造假。那时我特别想看看《赠礼》和《伪作考》原文文本，可惜以20世纪80年代的条件，当然难以如愿。

现在终于看到这两种著名历史文献的中译本了！合为一帙，设计高华，装帧素雅，让人爱不释手。译者陈文海的“中译本导论”长达50余页，对《赠礼》和《伪作考》作了极为全面深入的论述，包括瓦拉的生平、《赠礼》的历史面貌和相关争议、瓦拉《伪作考》的内容、方法、动机、文本特征和中译本的有关情况。说实话，仔细阅读过这篇“中译本导论”之后，对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已经可以了解得一清二楚，再去阅读后面的《赠礼》和《伪作考》文本本身，基本上就是观赏性质，领略一下数百上千年前的文献风韵了。

《枪炮、病菌与钢铁：人类社会的命运》（中信出版集团）

中信今年一举推出戴蒙德五种著作，此书是其中近20年来在中国影响最大的一种。

本书一开始就设置了一个“亚力问题”，亚力是太平洋上新几内亚岛当地的一位政治领袖，他的问题是：“为什么是白人制造出这么多货物（指现代工业制品），再运来这里？为什么我们黑人没搞出过什么名堂？”戴蒙德写这本书，就是试图回答亚力的问题。

亚力实际上是在问：为何现代化（工业化）出现在欧洲而没有出现在新几内亚？在这类问题的讨论中，稍不注意，就很难避免西方中心主义的影响。而为了避免这种影响，一个看上去相当有吸引力的路径，是将这类问题嘲笑为“就是问梨树上为何没结出苹果”。这样的嘲笑虽然从形式上有力消解了这类问题的理论价值，就表达方式而言也有吸引力，但终究不如尝试正面回答这些问题更有建设性。戴蒙德就是试图从正面来回答问题——认真解释梨树上为何结不出苹果。

从“亚力的问题”的文本，很容易让人从人种上来思考，即亚力提到的“白人”和“黑人”有何不同，但这直接指向种族歧视，政治上严重不正确，如今在“白左”主导的美国大学中更是严厉禁区，戴蒙德当然不敢去涉足，他还在本书中驳斥了这样的理论。戴蒙德尝试采用更为安全的“地理环境决定论”，他设立了关于地理环境的四条标准：

一、食物资源，包括可驯化的动物资源和可利用的植物资源。有了丰富的食物才能喂养更多的人口，才能有人力从事觅食之外的工作，从而形成文化积累。

二、传播与迁徙的条件。有了传播与迁徙，文明才可能传播和交流。例如欧亚大陆显然有利于传播和迁徙，而新几内亚作为太平洋中的岛屿，传播和迁徙的条件非常不利。

三、洲际传播的条件。欧亚大陆又独占优势，而美洲就比较差，澳洲就更差了（可以看成放大版的新几内亚）。

四、面积和人口。必须有足够大的土地面积，和足够多的人口，文明才能高度发展。

按照这样四条标准，最有利于文明发生发展的地区，毫无疑问必在欧亚大陆某处。事实上，戴蒙德在欧亚大陆找到了两处这样的地方：第一处是“中东肥沃新月地带”，即古称美索不达米亚、今伊拉克及其周边地区，根据现今已发现的证据，该地区确实是人类文明最早发达的地区。第二处则是中国，在戴蒙德眼中，中国是一个得天独厚的地区。

但肥沃新月地带和中国，都没有出现欧美的“现代国家”，这显然需要进一步解释。戴蒙德虽然认为“欧亚大陆西部地区几乎每一项重要的创新都是在中东肥沃新月地带发明的”，但经过亚历山大东征和罗马帝国的征服之后，权力中心一再西移，新月地带最终只能走向衰落。

如果我们可以姑且同意戴蒙德对新月地带命运的解释及格，那么他接下来最大的难题就是解释中国的命运了。他需要解释为何中国未能出现欧美式的“现代国家”。但这时戴蒙德似乎感觉“地理环境决定论”已经无能为力了，他转而求诸“政治制度决定论”。戴蒙德认为在政治制度上，欧洲的分裂优于中国的大一统。他找到的证据是：欧洲有几百位王公，所以哥伦布可以在几次碰壁后最终找到赞助人，赞助他去“发现”美洲；而大一统的中国只要政府一声令下，郑和庞大的舰队就全面停摆。所以，大一统的中国最终落后而分裂的欧洲最终胜出了。戴蒙德甚至表示，只要中国继续保持大一统，“同样的灾祸将再次重演”。

然而到了今天，戴蒙德对中国文明命运的解释已经完全破产。郑和的舰队固然因政府一声令下而停摆，但是更强大的舰队也可以因政府一声令下而再次走向深蓝，更不用说抗疫、高铁、北斗……这些大一统明显优于分裂的例子正在层出不穷。

其实“地理环境决定论”和“政治制度决定论”，两者不是一个层次的假说，前者比后者更基础。例如，人们可以提出这样的假设：是地理环境决定了当地人们对社会制度的选择。事实上，早就有学者做过这样的论证：中国的环境适合农耕文明，而农耕文明需要大一统的政治制度。

肯定此书的启发意义，并不需要认可书中的所有论断。例如，戴蒙德对中国文明命运解释的破产，恰恰从理论上挽救了他前面的“地理环境决定论”——现在，中国成了欧亚大陆上唯一“命中注定”要成功的土地了。而在将来，如果人们还想用政治制度来解释欧洲和中国的命运，他们为什么不能得出“大一统优于分裂”的历史结论呢？

《人类的明天会怎样：汤因比回思录》（上海人民出版社）

上海人民出版社近年持续出版“汤因比著作集”，渐近大功告成。今年初推出的《回思录》，最宜和此前已出的《交游录》和威廉·麦克尼尔的《阿诺德·汤因比传》比照而读。此书当然有着自传和回忆录性质，但写法与常见按时间线叙述的此类作品有所不同。汤因比自己将此书视为《交游录》的续篇。

全书分为三大部分，第一部分称为“个人事务”，第二部分则是“生平见闻（1889年至今）：一张资产负债表”，第三部分题为“反思”，其实是汤因比的诗集。

作为历史学界“大神”的晚年之作，书中有许多率真的自我剖析（至少让人感觉是率真的），比如说自己工作的三重动力是焦虑、良知、好奇心，而自己自幼就有的焦虑症有时“已经严重到适得其反的地步”。

全书语言朴实，态度平和，行文中经常引用《圣经》。说起科学技术的快速进步常常感慨系之，但又有一点淡淡的哀愁。他甚至展望了人类掌握永生技术的可能性，但是主张“是接受这种非自然的长寿还是拒绝它也应该由每个人自己做出决定”。

在诗集中，可以看到这样的诗句：“对女人的渴望抓住了缪斯的崇拜者，因为，缪斯啊，万物并非皆你们所出”，又如“我不知道你是爱我还是完全不爱——只有一事，我非常清楚：罗萨琳德，我热切地爱你”。这些诗作虽然明显乏善可陈，但对于全方位了解“大神”来说，还是相当有趣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