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宝为荣——荣宝斋藏画赏记
刘曦林
当年，取“以文会友，荣名为宝”之会意，便有了荣宝斋问世。在我的脑子里，因无企业经营意识，只关注其藏品，所以便将“荣名为宝”错记为 “以宝为荣”了。这印象几十年变不过来，是因为有缘随老师们学习鉴定荣宝斋藏品，对其珍藏印象特深。
据我的卡片记录，1983年8月10日，我随中国古代书画鉴定组赴荣宝斋画库，得览荣宝斋藏古代书画，眼界为之大开。此事难忘，原因有二：首先是难得当面听到谢稚柳、启功、徐邦达等诸名家议书画鉴定，其次便是惊讶于荣宝斋库藏之富。
查了查当年的卡片，记录鉴荣宝斋古书画计163件，可“入目”（仅将目录载入史册）者自编号京11-001至京11-146，为146件（见《中国古代书画目录》第一册，文物出版社1986年10月第1版），后来又入选《中国古代书画图目·一》（文物出版社1986年10月第1版之画册）42件。因当年只鉴定部分古代作品，下限是吴昌硕，大量近现代作品惜未展示，后来才知道其近现代藏品更为精彩。
2011年《荣宝斋珍藏》出版。收到画册当日，我即因有九卷《绘画卷》及三卷《书法卷》无以数计之多而惊异，更认定此斋非斋，乃“博物馆”也。遂历数时，当夜即读一过，犹如沉浸美术史中，如浴大海，如入群山，醉不知归也。随手分门别类，贴了许多彩色标签，对照当年记录卡片撰写此赏画心得。荣宝斋所藏中国画以元明清及近现代为多， 勉分古今两段， 山水、人物、花鸟三类分别依时序赏记如下，书法留待再赏。
山水藏品曾以元代吴 镇《秋溪晚眺图》最知名。今以盛懋《清溪渔隐者》为始，其画雅，竟无一丝燥 笔。元末无款《竹溪船舶 图》如太极图般半绢淡墨半绢空白格局， 风格极润。明代蓝瑛《山水册》变为纸本浅绛，粗朴浑厚；萧云从 《山水册》却疏朗高简， 判然有别。清代查士标少见其《仿米襄阳法山水图》， 横笔米点雨意节奏极动人。龚贤之藏品多而佳， 尤其《山水课徒画稿册》二十开， 图文兼备， 画法之外， 又加议论， 如第十八开释“ 圆”：“ 所谓圆者非方圆之圆， 乃圆厚之圆也。画师用功数十年， 异于初学者只落得一厚字。” 论技而近乎道也。八大山人《仿董北苑山水图》绝对精品，用笔之圆厚、章法之奇绝高旷，远别于北苑画风。石涛《山麓听泉图》笔墨之生动跃出群伦。“四王”中王原祁之八尺大作《皆山园图卷》亦稀有之精品。龚有融者少为人知，荣宝斋有其《崖下山庄图》，系写意山水，笔路高简，今亦少有此畅神之作。此人字晴皋，蜀中有“家无晴皋画，必是俗人家”之说，可见清代蜀人对写意之崇。
八大山人《仿董北苑山水图》
明清以来，人物画稍弱，非藏者之过，但荣宝斋所藏清代人物画确有可圈点者。如明仇英之《松溪高士》，人与景极谐；周臣之《水村渔乐图卷》，近7米长，写柳荫河畔渔民聚乐、捕鱼、餐饮之情状，动态情节极富生活气息；蒋嵩《收网图》为同一题材之写意画，笔法高简， 有梁楷遗风，足见浙派人物画传统仍值得重视。清高凤翰之《寒岩独立图》，人不设色，情态极静地立于岩穴前，题句“光晶银海冷，骨冻玉楼高”，其意境为迁想妙得又一例，其价值更因为是画家之“自影”而贵。黄慎《三仙炼丹图》情态、章法极好，且能以草书入画， 当今人物画家轻视书法者览此必有所悟。其《踏雪寻梅图》以空白衬出雪峰淡墨， 效果殊妙。此二画有助于对扬州八怪人物画成就的再认识，其市场效应掩盖不了他们机敏的艺术思维。费丹旭之仕女有《斜阳倩女图》， 女子半掩门而立，与题诗 “妙绝满前诗境界，不须佳句更题门”相映成趣。清末三任仍值得重视，藏品中任熊颇多， 其工谨仙人勾勒之线方劲有装饰风， 惜其法几乎失传。任伯年《渔樵耕读》四屏之二泼墨没骨并施，技法高超，今人难为。
任伯年《渔樵耕读》四屏之二
荣宝斋藏古代花鸟画类精品最多，依次看来有文徵明《兰竹图并行书自诗西苑诗卷》，11米多长，诗书画合璧，足可珍贵之；吕纪《双鹤图》画梅竹映衬，鹤雀互答，颇精；陈道复《花卉图卷》、徐渭《杂花图卷》均研修明代写意花鸟之资；项圣谟《灵石册》，笔墨苍拙，结构灵变，非具写实之功难为；朱耷《莲塘翠禽图》及《岩下游鱼图》《芙蓉游鱼图》《涉事册》均八大之代表作，其《拒霜游鱼图》，石以方笔折转，内含拒霜之力，给人印象深刻，鉴定时诸老连声称好；沈铨的《雪蕉仙鹤图》以工写结合笔法图绘，仙鹤单足而立，缩颈之状有寒气袭人之感，益增雪里芭蕉气氛，鉴定时先生们连呼为 “精”。高且园指画松鹰、松鹤、芦雁三图皆其精品；高凤翰之《雪中杂卉图卷》有老笔“难得糊涂”之致，题句有 “无可赠者，适我顺思来为老夫寿”，可珍者即此意也。看来八怪历来为荣宝斋所重。其余如汪士慎之《花卉册》，黄慎之《花卉》小品，郑燮、李方膺之竹石在我印象中都曾经用来木版水印，早已誉满全球。张孟皋之《折枝花卉卷》因有吴昌硕之题跋，记孟皋遭遇及气节而值得研究。近代有特别意义的如居廉的《花卉草虫册》，赵之谦的《瓯中物产图卷》《花卉蔬果册》分别具岭南派及海派风神及南方风物特点，流传到了北方而多了层文化交流的意义。此外，任伯年、吴昌硕的花鸟精品之多都是欣赏荣宝斋藏品的兴奋点。
沈铨《雪蕉仙鹤图》（四季花鸟屏之四）
荣宝斋的现代绘画藏品之富，是现代美术事业发展的标志，也映照着荣宝斋与现代书画家的友谊与信任关系。予因以现代史为研究重点，对此也格外关注。人物画如陈师曾《双面妙峰山团扇》记写庙会之盛，溥儒两画《种梅图卷》，蒋兆和由油画转水墨的代表作之一《朱门酒肉臭》等均是研究现代艺术思想转换的重要资料。徐燕孙的《白描仕女》开脸眉清目秀，衣纹气脉若草书一气呵成，确若题记言“惊若飞鸿，宛若游龙”，今人无此高度。其弟子任率英之《奔月图》不独是中国美术馆的藏品，荣宝斋也有一件同题作品，同样精美。王叔晖的《红颜翠竹团扇》、吴光宇的《人物册》亦高妙不凡，今日之工笔人物画家绝无此功夫、无此技巧了，后人切勿失传！
蒋兆和《朱门酒肉臭》
荣宝斋所藏现代山水以黄宾虹、张大千为精。其中张大千之《设色山水卷》苍茫郁秀，乃浅绛杰作；《华山云海图》为现代青绿金碧山水之高峰。后者据大千题跋，乃1936年忆三年前之中秋日与其兄登华山云顶，次日又观云海，曾作《西江月》词之事，其题注“解永吉老兄索仿吾家僧繇没骨山，追忆当时情状写此……”又题“此卷初师僧繇法，既而略加勾勒，遂似李将军矣”。由此可见张大千既师古人又师造化，此为对金碧山水之研究心得。闻此画专请南方裱画工为涂金地，可见制作之考究，不独有傅增湘、陈三立跋诗而贵重也。荣宝斋对现代大家巨匠之作，不时陈列，使画人受益，因而这些精品可能舍不得拍卖了去。但是某次拍卖预展，突然出现了张大千的《华山云海图》，我大惊：荣宝斋怎么把镇馆之宝卖了呢？我当时刚刚为《荣宝斋近百年中国画精品集》写了序，夸其“以宝为荣”，而这不是自打耳光吗？我找郜总当场询问，郜总耐心解释，试价而已，我遂释然无语。在我眼里，荣宝斋是众多收藏家的摇篮，自身也是一座博物馆，是中华民族文化的招牌、美育的课堂，“以文会友，荣名为宝”当名副其实也。为此，我呼吁国家投资为之专修一座博物馆，将其精品集中保藏，永久陈列，琉璃厂也文化升级，其文化意义不言而喻！
回过头来再看荣宝斋的现代山水藏品，我喜欢萧谦中的《山水册》，苍秀兼美，一画一诗，极耐品味，如“古木积雪冰槎枒”“山水苍寒琴里参”“一听松涛万鼓音”“白云犹爱山中眠”，句句引人思味画境，今人已无此艺术思维也。同时我也喜欢林风眠的《林中人家图》，他就那么大胆，借来了西画的秋色、秋光，不题诗时也有诗；傅抱石在铺天盖地的写实风潮中却能独操写意作风，以“二百年前老纸”挥洒的《溪亭观瀑图》竟宝存在荣宝斋；李可染画《万山红遍》多幅，而最大的一幅（136.7厘米×84.5厘米）在荣宝斋，可贵者乃画数纸，张张有不同，张张无懈笔。荣宝斋因“来者不拒”而派别林立，百花齐放。荣宝斋有眼，收来了北宗溥心畬、陈少梅的精品，将新金陵画派魏紫熙的代表作《天堑变通途》的变体稿、宋文治的代表作《太湖之晨图》也尽数宝藏了。
值得叹赏的是荣宝斋的珍藏，有黄宾虹、齐白石的专册。黄宾虹专册以临古、写生册页居多，工谨者多细笔回旋，粗放者多粗笔焦墨，使人悟得宾老成功的根由，引得黄宾虹研究专家王中秀据此道出些典故，就“内美”和“笔墨”“魔头”大发议论。这些册页选展过，不仅还可再研究，亦可为山水画家提供借鉴，知道这是些攀登高峰不可逾越的阶梯。此册花卉亦极珍贵，其中《临黄凤六〈黄山异卉册〉》二十五开，题跋与画之章法一样散漫，记述了黄宾虹生前临写，又赴黄山比照，欲购此而未得，后得览补齐的曲折故事，足见他早年即眷恋花卉画之情愫。
黄宾虹《临黄凤六〈黄山异卉册〉》
（二十五开之七）
荣宝斋的现代花鸟却是座让人流连忘返的大花园，从陈师曾的《荣贵图》以及简笔《花卉册》照见了他中年的功力与才华，或又引发出为这位未来大师早逝的慨叹，或又由藏品醒悟到“南潘北李”的个性差异。陈半丁、王雪涛的小品册页因随心无拘更高于其大画设计的艺术规律。最有分量的工笔长卷是马晋青年时代的《百骏图》；最有分量的工笔花卉册页当属郭沫若题诗，于非闇、俞致贞、田世光两代人合绘的《百花齐放》百图。更令人叹赏的当然是齐白石的专册，时间跨度数十年，有记年者，自1901年至 1957年皆有收藏。读此册，感到既熟悉又陌生。齐画鸡、画狗众人皆知，但你不会想到他曾将鸡犬画到云中，题曰“遗响白云”，题记曰：“戊午十一月，雨雪逾月，一日初晴，人意固快，十指犹寒，饮酒少许，觉酒气来十指出去也。”读罢令人莞尔，知其早年既有从心构思之艺术习惯，且偶有饮酒之乐事。其瓷青纸泥金之作不独美术馆有，荣宝斋也有《花卉草虫》四屏，以泥金绘于深色纸，其“笔墨”视觉与白纸上相反，齐白石动过这个脑子。《蔬果册》中的茄子篇题道：“予小儿时，以茄加木枝为角，为足尾能似牛。27岁时始读书，知嬉戏乃古典也。”其艺术思维或许与这嬉戏相关。
《雏鸡画稿》有萧谦中题：“荣宝斋因年届癸酉，请白石山翁写鸡制信笺，颇饶兴趣也。龙樵识。”此题字言事，亦言白石翁与荣宝斋之交谊之乐。《古称图》以竖幅画鼠子自称，知此构思又一稿，白石老人九泉有知当谢荣宝斋为他留下了这漫画思维的研究资料。《他日相呼》那两只争食蚯蚓的小鸡还在斋里活着，那是万古不朽的寓教于乐的教材！晚年笔痕，尤其95、96、97岁所画之牡丹，荣宝斋最多，我把它看作“齐美人”晚年的自画像，也是老人“大器晚成”“无法而法”“自然者为上品自上”的学术总结。
齐白石《他日相呼》
一日、两日、数日，一边翻《荣宝斋珍藏》画册，一边写下了以上碎杂的读画笔记。怕消化不了，书法赏记留待日后再写。复读一过，没有中心学术思想，只有一个愿望：办一座荣宝斋珍藏博物馆。其实这不碍将精品拍卖，购藏者亦可将藏品永久寄放在这博物馆，岂不两得。荣宝斋不能没有宝，它以“荣名为宝”，这“荣名”也缘于有宝为其增荣，亦赖宝好。“积上不止，必致嵩山之高。”谨以此文《以宝为荣》献给荣宝斋350周年荣庆。
壬寅谷雨于城南里仁书屋
内容来源 | 《荣宝斋350周年纪念文集》
校对 | 王桂荷 侯文佳 易抒璇
编辑 | 李晓婉 审核 | 刘珍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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