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首届
“金石碑帖鉴赏与收藏高级研修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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授 课 导 师
胡 海 帆
原北京大学图书馆研究馆员，从事金石拓片编目三十余年。长期主持北大图书馆金石拓片采访、整理、编目和数字化工作。研究方向包括金石文献的编目著录与鉴定、拓片元数据与数字化、金石文献检索，尤擅秦汉碑刻、历代丛帖和砖刻的系统研究。
发表专业论文六十余篇。整理编撰《中国古代砖刻铭文集》《秦汉石刻题跋辑录》（容媛遗著）《北大图书馆藏历代墓志拓片目录》《北大图书馆藏历代金石拓本菁华》《北大图书馆新藏金石拓本菁华》及续编《隋唐五代墓志汇编》（北大卷）等。承担并执笔科技部、文物局等多个机构拓片元数据规范的制定，参与文化部《碑帖拓本定级标准》制定。
近年专注于丛帖目录方面的研究，整理林志钧遗著《帖目》近期将出版，编撰《丛帖目补遗》，已在《书法丛刊》连载。
惲南田墨刻
一部記録惲氏豐富人生的稀見法帖
———————————
胡 海 帆/文
内容提要：
《惲南田墨刻》是新發現的一部惲壽平書法叢帖。刻于清末民初，官商盛宣懷出資請名工陳伯玉、吴榮等積八年之功以惲氏墨迹摹勒而成，是收録帖目數量較多、歷史上最晚完成的一部大型惲帖。内容多爲惲氏題畫的詩文跋語和信札，新資料十分豐富，對研究惲壽平繪畫思想、詩書畫作品和生平活動都有重要資料價值。本文通過對文獻史料的搜集整合，對《惲南田墨刻》的背景淵源、鎸刻始末進行了梳理，以大量帖文實例，對《惲南田墨刻》的價值和特色加以論述。指出該帖内容記述了惲壽平豐富多彩的人生，還是一部惲氏書法的經典佳作。
關鍵詞：
惲南田墨刻 法帖 惲壽平 繪畫 書法
一
惲壽平及其書法刻帖
惲壽平是清初傑出的書畫家和詩人。原名格，字惟大，後改字壽平，以字行，更字正叔，亦稱叔子，號南田，晚居常州城東，别號東園生、東園草衣，後遷居白雲渡，别號白雲外史、雲溪外史等，室名甌香館。毗陵武進 （今江蘇常州武進）人。明崇禎六年（1633）生，清康熙二十九年（1690）卒，終年58歲。
惲南田在繼承北宋徐崇嗣没骨画的基礎上，開創了没骨花卉畫法，取得了很高的成就，在畫壇居正統地位，影響深遠。是常州畫派的開山鼻祖。與王時敏、王鑒、王翬、王原祁和吴歷合稱“四王吴惲”，并稱“清初六大家”。詩爲“毗陵六逸”之首。著有《南田詩鈔》《甌香館集》等。
南田書法亦有造詣，宗二王，習褚、黄、米而發展，自成一格，秀勁遒逸，極富韵味。南田單獨的書法作品不多見，主要以題畫的詩跋、尺牘形式存世，好在清人喜南田者頗多，所刻惲帖亦衆，因此匯聚南田書作的惲帖便成爲瞭解其書法藝術的常見載體。
除散刻于清帖的惲書之外，已知專刻惲壽平書法的叢帖有多部，列表如下：
表一
惲壽平書法叢帖
最近在上述惲帖之外，又新發現了一部專刻惲壽平書法的叢帖《惲南田墨刻》。此帖内容多爲題畫的詩文、跋語，與親朋好友的信札，子目多達133種，是已知惲帖中篇幅較大、子目數較多的，這些詩跋有些見于惲壽平《甌香館集》等詩文集，而未見記載者也頗多，對研究惲壽平繪畫思想、詩書畫作品、與親友交往和活動行蹤等都有重要的資料價值。
二
《惲南田墨刻》的基本情况
《惲南田墨刻》係未刻畢的一部叢帖。全帖拓片首現于2020年6月蘇州四禮堂古籍善本拍賣會[1] ，今已入藏澳門科技大學圖書館。
此帖拓片27張，單或雙面刻不詳，疑是單面刻27石，每石刻作5幅，個别3—4幅（每幅可裱爲半開，各幅間刻有剪裁竪綫）。拓片尺寸不等，一般是高31釐米，寬75釐米。無帖名、無卷數，未具輯者姓名、摹勒年月和跋識。因帖文皆來自惲壽平墨迹，姑依舊例擬名曰《惲南田墨刻》。
帖首有徐璋繪“南田草衣小像”，文中收録《文介公（孫慎行）傳》、《唐荆川先生（唐順之）傳》及道光元年八月趙味辛跋，署有“梁溪吴榮鈎刻”題記，刻有“陳伯玉刻”“吴榮刻石”“吴榮摹勒”“長洲陳伯玉刻”等印，是辨識此帖的主要特徵。
帖石未刻序號，内容也未按類排列鎸刻，現依據拓片原收藏者所記序號，排序如下：
表二
《惲南田墨刻》内容簡表
《惲南田墨刻》内容可粗略劃分爲三類：一，題畫詩與跋112則；二，信札14則；三，前賢傳記、録寫古碑古帖古書、雜帖以及畫像共7則。凡133帖。
此次發現的《惲南田墨刻》拓片，因是整張原拓，尚未裝裱、分卷，故保持了帖石初拓的原貌。考察知，是帖底稿和帖石早已散佚，拓片存世亦極少，故此全本彌足珍貴。
三
《惲南田墨刻》的背景淵源
此帖傳世拓片稀見，文獻著録言之不詳。但據帖文及下述資料可基本釐清此帖淵源。
《武進文史資料》第二輯，徐文渭等撰《南田遺産》[2]一文記載：
《惲南田書法》一册，此帖未知何年誰刻，前部是題畫，後面是書札。帖後附刻南田書孫文介與唐荆川二傳，傳後有道光初元八月趙味辛跋，遂知亦汪竹坪所藏，無錫金（案：“吴”誤作“金”）讓之所鎸。
又載：
《盛氏集刻惲帖》一册，光緒戊申（1908）吴讓之所鎸。吴學生周姓，常州人。據周述：“此帖爲盛杏蓀（宣懷）集刻，他亦參與勾勒，刻未成而盛卒，故未有跋識。”一九六○年中華書局出版之《盛宣懷專刊信稿》（案：“未刊”誤作“專刊”）中有光緒戊申五月盛致兩江總督端方信稱“此間擬勾刻惲字，爲甌香館之續”句。原石不知去向。
吴企明輯校《惲壽平全集》[3]記載《盛氏集刻惲帖》：
此帖爲盛宣懷集刻，吴讓之刻，光緒三十四年戊申起刻。因盛氏殁，未刊印。惲寶惠《南田公石刻考》：“考是帖，亦系吴讓之所鎸。近遇刻工周某云：此帖爲邑人盛杏蓀宣懷集刻，曾隨其師吴讓之勾勒上石，未蕆而盛殁，遂無跋識。内有草稿數紙，奏刀其難其慎。帖後附刻南田先生所書孫文介公、唐荆川先生兩傳[4]，傳後有道光初元八月趙味辛長跋，知兩傳合卷，亦汪竹坪收藏。”……一九六○年四月中華書局出版之《盛宣懷未刊信稿》，内載光緒戊申五月盛宣懷致兩江總督端方一信，云：“此間擬勾刻惲字，爲甌香館之續。”戊申，即光緒三十四年。盛宣懷一死，刊印事未果，原石亦不知流落何處。[5]
又載《陳伯玉刻石》：
前蘇州國畫院副院長馬伯樂先生假我南田帖一册，鎸刻精審，字迹清爽，誠爲佳帖。惜乎前無題簽，難知帖名；後無識語、題跋，無由考知刊印者姓氏，刊刻之來龍去脈，惟第三頁發現陰文印一方，曰“陳伯玉刻”。多方參證，與現存諸帖均不同……姑立其名曰《陳伯玉刻石》。全帖内容有：南田草衣小像、清夜獨倚曲木條、昔滕昌祐多種竹石條、觀石谷山人橅王叔明條、癸亥中秋後三日條……以上題詩、題跋，内容十分豐富，有些已見《甌香館集》……但還有不少未見于（甌香館）集本，可備補輯。[6]
《惲壽平全集》又提到：“《寶惲室帖》《陳伯玉刻石》均載徐璋畫《南田草衣小像》。”[7]
《武進文史資料》和《惲壽平全集》都引述了《盛氏集刻惲帖》，此帖最早記載于惲寶惠纂修、1949年刊印的《惲氏家乘》卷32《惲氏先氏著述考略》之《南田公石刻考略》。惲寶惠（1885—1978），字公孚，号訥庵。江蘇武進人，惲毓鼎长子，曾任职于北京故宫博物院，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后任文史馆员，1948年回鄉後編撰了此書。筆者在常州博物館大力幫助下，見到了《南田公石刻考略》，此文介紹了包括《盛氏集刻惲帖》在内的14種惲南田石刻。介紹《盛氏集刻惲帖》時特别提到：“所收真迹不復見于他帖。”
據上述《惲南田書法》《盛氏集刻惲帖》和《陳伯玉刻石》的描述，三者所指當爲同一法帖，即此《惲南田墨刻》。而《陳伯玉刻石》缺兩傳，且衹有 50餘帖，顯然非全本。此外，《惲壽平全集》所收《惲氏先德遺墨》（附刻） 的十餘件南田帖，衹有一件《與宋犖書》屬于《惲氏先德遺墨》[8]，其餘皆爲 《惲南田墨刻》内容。
《惲南田墨刻》帖1—3
《惲南田墨刻》帖1—3
北京保利2016年秋季拍賣的《南田翁書簡》三册墨迹（香港蘇富比2019年秋拍再次拍賣）[9]，收録約百則惲南田題畫詩文和信札手迹，其中不僅有四十餘件與此《惲南田墨刻》相同，且排列順序也一致，應該是此帖底稿的一部分。值得注意的是册内附帳單一件，云：
承命勾摹南田書稿，刻就第一石，連圈竪塗改加倍，合計一千一百另四字，又第二石刻就半塊，計三百餘字。今年兩共刻就一千四百餘字，每字七分，計洋百元之譜。五月、十月兩次收過洋五拾元，應找洋五拾元。兹因歲杪需用，可否仰懇將初次所付定洋之貳拾元移于明年除算，現共商假洋柒拾元，餘均後爲細核爲荷。謹上。宫保鈞鑒。癸丑十二月二十三日。
款尾鈐“讓之上言”印。考證可知，收單人宫保，即盛宣懷（1844—1916），光緒二十七年清廷賞其太子少保銜，故尊稱宫保。呈單人讓之即吴榮。落款時間癸丑，即民國二年（1913）。梁溪吴榮（也署金匱吴榮），字讓之，無錫人，是清末民初著名刻工。吴榮字恰巧與清篆刻家儀徵吴熙載（1799—1870）字同。然從生活年代看，此吴讓之非彼吴讓之也。
分析、拼合上述記載後可知：《惲南田墨刻》是清末官商武進人盛宣懷仰慕同鄉惲壽平書畫成就，出資鎸刻的。光緒戊申年（1908）始有“擬勾刻惲字，爲甌香館之續”之議，此後，盛氏請江南著名刻工陳伯玉、吴榮及其弟子刊刻。陳、吴事迹可見程章燦《石刻刻工研究》[10]。民國癸丑年（1913）十二月吴榮爲本年“承命勾摹南田書稿，刻就第一石”事致函盛宣懷，函文披露了鎸刻費用“今年兩共刻就一千四百餘字，每字七分，計洋百元之譜”。惲寶惠記録下吴榮弟子周某口述的刻石經過：“此帖爲邑人盛杏蓀宣懷集刻，曾隨其師吴讓之勾勒上石，未蕆而盛殁，遂無跋識。内有草稿數紙，奏刀其難其慎。帖後附刻南田先生所書孫文介公、唐荆川先生二傳，傳後有道光初元八月趙味辛長跋，知兩傳合卷。”這一切都與《惲南田墨刻》情况相吻合。1916年盛宣懷去世，費用斷供，鎸刻即止，不僅無跋識，且分卷、擬名亦未完成。儘管刻帖未竟，但八年之功，在盛氏雄厚財力和名匠技藝支撑下，此帖規模已具，并成爲歷史上最晚完成的一部大型惲帖。
《惲南田墨刻》已完成的部分，由長洲陳伯玉、梁溪吴榮分别刻石，弟子助陣。從時間看陳伯玉刻石在前（可能刻了十六塊：第1、12、14—27石），吴榮等在後（可能刻了十一塊：第2—11、13石），時間從清光緒末至1916年。“鎸刻精審，字迹清爽，誠爲佳帖”，惜帖石今已散佚。《惲南田墨刻》内容極豐富，又不太有序，説明出資者盛宣懷最初是想盡可能地多收集惲氏遺墨，隨收隨刻，待全部刻畢再分卷分類，題寫跋識，説明因果。這一切隨着盛宣懷去世而終止。可以想象如果資助繼續，最終完成，其規模會大很多，内容將更豐富。作爲《惲南田墨刻》底本之一的三册《南田翁書簡》，所收惲氏墨迹約百則，僅刻了四十餘則，便是佐證。三册中尚未刻石的重要内容甚多，如悼念王時敏的長篇小楷《哭奉常先生斷句廿四章》，是南田用心用情之至的代表作。
四
《惲南田墨刻》的價值與特色
（一）《惲南田墨刻》記録了惲氏豐富人生
惲氏五十八歲去世，一生坎坷，甚至窮困，經歷跌宕起伏，却終生沉浸在藝術創作的追求和愉悦中，在詩書畫領域做出了傑出貢獻，被譽爲“南田三絶”。惲氏成功的因素是多元的，出生書香之家的基礎，聰明、悟性與天賦，高人的指導和影響，傑作的觀摩與熏陶，加之臨摹、寫生、創作等長期實踐。這些人生經歷，通過惲氏的大量題畫詩詞跋語、與友人的往來信札，在《惲南田墨刻》中呈現出來。换句話説，此帖不僅是一部惲氏書法佳作的匯集，更是記録惲氏豐富人生的一個縮影。帖學大師張伯英目光如炬，跋《甌香館法帖》曾云：
南田……其書鎔鑄褚、黄、米爲一家，而書名則爲畫所掩。生平以畫自隱，不曾爲仕，明季學者以清人入主中國多懷種族之痛，南田之生較晚，幼遭離亂，時平而後亦不應試。其題畫柳詩有“于今天地屬誰家”之句，可推知其旨趣。與笪江上、王石谷爲莫逆。江上官至侍御史，石谷亦曾供奉内廷。南田則憔悴終身，晚年無子……由是以觀，其人蓋能隱居求志者，豈容僅以畫人目之歟！
《惲南田墨刻》帖13—17
《惲南田墨刻》帖13—17
《惲南田墨刻》帖19
《惲南田墨刻》帖19
跋《味古齋惲帖》又云：
此帖……多與石谷之作，具見交誼之篤，傾服之摯。文人于同時輩流，往往相輕，甚者抵排傾軋。如南田石谷，交相引重，出于至誠，其能敦古誼，足使觀者欽敬。南田年僅五旬，所爲書别饒逸韵，若得如石谷之壽，則所詣猶當遠勝。[11]
實際上，這兩段文字也是對《惲南田墨刻》所收内容的真實寫照。《惲南田墨刻》的記述是全方位的，如同惲氏日記，讓我們看到了活生生的南田先生和他的生活。概括起來，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1．集中反映惲壽平繪畫創作思想和藝術造詣，也是其畫論、詩詞創作的碩果集。
是帖最多的内容，是惲氏題畫的跋語和詩詞，是其作畫、讀畫的心得，是研究南田繪畫思想、美學理念最直接的實證。尋迹追索，我們不難看到惲氏深邃高妙的境界、其心中筆下多彩的藝術世界。對于這些題畫的精闢之語，再加論述顯得多餘，大段引出原文，最撼動人心。
此帖畫跋中，有没骨畫法和寫生的心得見解，可知惲壽平寫生之妙來源于觀物之生，讀畫之思。如：
余見宋人寫生甚多，徐熙牡丹見二、三本，畫法夐異，無相同者。此種寫意得之徐崇嗣，予以淺色澹運，通其没骨，寫意之至，寓精工之理，欲使花神向背陰陽，妙合自然，曲盡其致，不傷巧飾，無徐熙落墨之放，趙昌刻畫之拘，自白石、白陽、六如、包山以後，不可無此討論也。（帖33）□□□落墨花用筆，隨意勾勒，（略）施丹粉而巳。然花之妍媚，全在色（艷），如畫美人，洗净脂粉，何從見美人哉？熙之子崇嗣，别出新意，純以彩色（畫）成，謂之没骨寫生家，研求宋法，正當（以崇）嗣爲宗也。（帖60）寫生本與山水相發，一花一葉布置，與千巖萬壑意趣略同，惟能深知潑墨之理，方于布色點染入妙處有合。（帖17）此花構之不得，而嘗賦焉……適以此本來贈一榦聯花者。一兩花并蒂欹斜，而遲發者一，四花垂首而相迥者，則挺然尊矣……頃有山人遺以雛雞，逸之花下猶喔，可愛而不能作，猶未愛也。（帖59）
有論述古今筆法、筆趣、用色，追索古人和自然的意境。如：
予嘗論此種筆趣，元時趙善長、陳秋水，明初王孟端、徐幼文，皆黄鶴山樵一路。元末最盛，不下十餘家，即陸天游、郭天錫亦相近。蓋此種與郭河陽畫派似分道而馳，然此路得人爲多，大底高曠宕逸之士，都由此入。（帖10）寫丹丘不必似丹丘，瀟灑之致自合。（帖86）工整易得，荒寒最難。（帖98）青緑重色，爲穠厚易，爲淺澹難。爲淺澹易，淺澹而愈見穠厚爲尤難。趙吴興洗脱宋人刻畫之迹，運以虚和，出之妍雅，穠纎得中，靈氣洞目，所謂絢爛之極，仍歸自然。畫法之一變也。（帖13）
也有談到繪畫觀念和經驗技巧。如：
畫菜最易俗，不得筆墨意，無有能作此而不入于流俗者。作蔬果須墨汁淋漓盡致，若點色，輒不能佳。（帖8）柳最難畫，故古人畫法最多。大年、惠崇妍秀飄灑，雲西踈勁，松雪雅逸，晋卿工麗，總不若馬和之天趣飛舞，絶不以形似求工，此余所願學者也。此景即師其意。（帖12）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從古今書畫及論述中得到啓發，觸發了自己的悟性。如：
昔人論書云：得形體，不如得筆法；得筆法，不如得氣象。此真十六字真言。嘗與虞廷傳心十六字並重。霜夜獨坐，誦此語似有省，因書于此。（帖52）筆墨可知也，天機不可知也；山水可得也，氣韵不可得也。以可知可得者，求夫不知與不可得者，豈易言哉？古人去我遠矣，謀吾可知而得者則已矣可。（帖89）
畫跋中多有評説古今畫家及作品，闡述己見，自省自悟。或學人所長，借鑒受益；或舉其得失，指出誤區。亦可知一些畫法的來源、畫作的流傳。如：
黄鶴山樵遠宗摩詰，近取鷗波，其能自立門户，頡頏黄、倪，蓋得力于北苑，而不爲趙吴興盛名所掩也。（帖9）《富春大嶺圖》爲癡翁一生傑作，沈徵君、董宗伯先後鑒藏。在諸迹中冠氣韵著，超軼缶森，秀覆平時本色，誠勝觀也。近從雲間王氏重閲□爲寫此。（帖26）峰巒渾厚，草木華滋。以畫法論，大癡非癡。學子久得其秀潤易，學其蒼莽難，然必先由秀潤而後漸入蒼莽一境，乃佳尔，若近時流俗之弊，可與言此者抑寡矣。（帖73）梅華菴主，筆力有巨靈斧劈華嶽之勢，非今人所能夢見也。（帖54）王叔明《山居圖》，在毘陵唐孝廉家，蒼渾沉古，真有董、巨遺意。（帖55）叔明皴點，全在變化無方，莫可端倪，故非俗工之所能解也。（帖72）今人學王叔明，但知用麻皮細皴、破筆點刷、密作松枝、多叠泉壑，即以爲山樵。此真米南宫所謂慚惶殺人也。不（識）《夏日山居圖》《丹臺春曉》《秋山蕭寺》三圖，不知叔明皴法、點法、□筆墨章，真别有一種神趣，非時人所能夢見。（帖11）米敷文有《瀟湘圖》，雲氣飄緲，發人浩蕩奇逸之懷，余正未能得其神趣。（帖58）倪迂長卷，人間絶少，惟見《獅子林圖》數行潦草，無長丘壑，此兼雲西，布置稍寬縱耳。（帖63）倪迂蚤年書勝于畫，晚年書法頽然自放，不類歐、柳，而畫學特深詣，一變董、巨，自立門庭，真所謂逸品，在神妙之上者。（此）《漁莊秋霽圖》，尤其晚年合（作）者也，仲醇寶之。（帖67）從宋元册中觀文湖州樹石，秀逸絶倫，飄飄有凌雲之氣。吾友王山人（曾）見其秋林散牧，樹皮石面皆宗郭熙，予亦見橅本，（畫）人物、牛羊、騾馬極工，有逸致，想其山水，當不在河陽、道寧下。而僅以畫竹傳，可見古人有托而逃，不過發攄胸次逸氣，不欲以多藝名也。（帖124）柯丹丘筆力勁拔，逸氣飛動，當與雲林并驅，學者殆難擬議。（帖83）先香山翁畫跋卷中言，嘗于孫給諫家觀趙大年《寒鴉宿雁圖》絹本，深得平遠荒寒之趣，宋徽廟亦有此圖，而大年爲最。又自題《寒鴉圖》云，群必求同，同群必相叫，相叫必于荒天古木，每作此意，輒呼大年。（帖85）昔稱郭河陽畫石如雲，其用筆奇譎，每以真雲招入囊中徐放，以觀其飄緲之象。畫石輙似之，此亦獨開生面，不守陳規，故能窺造化之秘妙，而與天游也。後來學者，雖子華、澤民如優孟衣冠矣。（帖51）
《惲南田墨刻》帖36
文中也顯露了惲氏創作時的藝術自信和悟性，有幾分豪情狂傲、暢快淋漓，戲墨之語中又不乏幽默自嘲。如：
寫生本與山水相發，一花一葉布置，與千巖萬壑意趣略同，惟能深知潑墨之理，方于布色點染入妙處有合。南田研求宋元諸家山水筆法，皆能一一剖晰其精微，故于寫生，一洗世流傳庸史之積習，破院本刻畫之濫觴，抉前人未發之奇秘，驅造化于毫端，曲折縱横，無不如意。（帖17）實處見筆力，虚處得神韵，虚實相發，畫法盡之，余從此語悟入。（帖14）昔滕昌祐常于所居多種竹石杞菊，以資畫趣。所作折枝花果，并擬諸生。予亦將灌花南田，玩樂苔草，抽豪研色，以吟春風，信造化之在我矣。（帖3）雪圖自摩詰以後，惟稱營丘、道寧。然古勁之氣有餘，而荒寒之韵不逮矣。余此意即橅右丞，不落宋人規矩。（帖122）張貞居畫石爲迂翁所許，此圖即用其意，足當東坡怪石，供出入米元暉袖珍，可以無媿。（帖125）惠崇江南春卷，秀潤之極，遂臻神境，此景能寫荒落，畫柳即宗其法。（帖47）銅盤燃炬，戲作北苑，有煙水滄茫之致。（帖77）宋劉寀有《游魚戲藻》，范安仁有《落花戲魚圖》。此幀兼師其意。（帖45）二月春寒，瓦爐烘研，小册雜擬宋元諸名家，紙新墨滯，未盡其趣，然筆先之意，亦不落時人畦徑也。（帖49）冬至後十日略見雪意，寒夜篝火，小樓岑然，研池冰合，指僵不能運筆，而興甚豪起，視竹爐微温，取以烘研，隨意塗抹欲似米家雲山，墨汁淋漓奔放，有致此時，惜無酒，虚此狂興耳。（帖126）
《惲南田墨刻》帖43
《惲南田墨刻》帖43
《惲南田墨刻》帖125—126
《惲南田墨刻》帖125—126
《惲南田墨刻》收録四言、五言、七言詩多達36首，儼然是一部小規模的惲壽平題畫詩集。詩與跋合觀可以更深刻地理解惲壽平的創作思想。南田詩很講求意境和寓意，與他的畫有異曲同工之妙。詩詞中也不乏戲説、自嘲，如：“點筆能通造化師，何曾識曲遇鍾期。最憐墨汁全無用，丹粉争傳大折枝。花樓燃炬如畫，戲調色作牡丹圖，并題詩自嘲。”（帖6）看似在自嘲没骨畫墨筆無用，實則表達懷才不遇、知音難覓的感嘆。
2．記録了惲氏日常生活的點點滴滴，呈現了一個鮮活的人物形象。
這部分内容主要在南田與石谷、星友、雲老、彝老、若老、子晋、尊公、叔美婿等親友的十餘封信札中集中呈現。涵蓋了與親友的交往、同人的友誼、繪畫的認真、審畫的慧眼、作畫的辛勞、游學的行蹤、生活的態度與情感、創作和應酬的經歷與苦惱，以及生老病痛等方方面面，展現了南田先生的日常生活。
惲壽平待人真誠，珍視友情，離别後的思念、相聚時的高歌暢飲，事例比比皆是。如：
《與子彝書》：不接光儀久矣。弟碌碌筆墨糊口，江上一帶水隔耳，便不能歸與吾兄聚首快談，時時爲樂，每一念之，令人耿耿。玉川令叔近况想佳，弟在遠無繇一堂講業論學，其苦可知，令兄皆一一在念。五日，觀競渡時定歸，與諸同志賦詩痛飲、高歌相聚不遠也。兹懇有一緊要友人，欲覓《職方圖考》一部，即陳伯壬所刻大圖三本，弟前見案頭有乙，今附去書價四星，吾兄另覓一部，乞將案頭一部付來。至懇、至懇。（帖32）
癸亥中秋後三日，同王、張二子集書老齋中，時皓魄未虧，金波尚满，庭前桂枝破萼，香氣襲人衣，弦琴而歌，舞杯引滿大噱，主客极（驩）。至夜分月光愈皎潔，吟（賞）久之，案間殘墨未乾，不覺興發，呼毫點染，立成此幀，以志一時勝趣爾。（帖130）
朋友圈中，南田與王翬（石谷）的真摯友誼，一生相伴始終，尤其感人，傳爲佳話。惲氏曾自跋送别王郎詩云：
同人見余與石谷交誼如此，近世所無，莫不嘆息。
余爲石谷題畫詩至數十首，知己相逢，結契深摯，非互相標榜也。[12]
《惲南田墨刻》中涉及石谷的信札、書稿和跋語也有多件。
《與石谷書》所述康熙十七年惲壽平即將前往陽羨，因瀚兄家中有難，致函石谷，拜托他照顧“幸吾石谷更有以慰之、扶助之”。對于石谷既有分别前的離别難捨之情，也有對他的期待，還有規勸，字裏行間透出真摯。
弟又汲汲將去陽羨，竟不能再登西城草堂，快聚十日，此中恨恨，真不可堪也，不可堪也！瀚兄遠行，苦况千萬，皆起于家庭手足之間。瀚兄處此甚難，然益以見其孝友之誼，其出游有萬不可已者。近聞閩中消息甚佳，此行或定有遇合，其感激吾兄而矢報他日者，弟已載之盟府，豈敢有忘？但瀚如遭大費之後，百凡露肘，淒淒然，惘惘然，大有離别可憐之色，弟已誦志在四方，舉桑孤示之矣。幸吾石谷更有以慰之、扶助之……蔡清老，吾兄定須以筆墨寄之，或扇或畫。此中無人見石谷之畫，無有不灑然變色者。與其僕僕于齷齪富貴之塲，孰若曳裾王門爲上客，而乘車躡珠爲快意乎？此足下所當留意者也。道駕十月初，定須再至郡，弟即在陽羨，往來時可相聞不隔也。小册又書數則未完，不便附上，又當罰矣。（帖43）
康熙戊辰（廿七年）春，惲氏曾與石谷同聚平江署齋，“相聚研思墨妙前賢名迹，幾三閲月”，與石谷暢游在藝術和友誼的海洋里所帶來的愉悦，躍然紙上、溢于言表。而這可能是兩年後即去世的南田與石谷最後一次長聚了。這兩段手稿未曾披露過，珍貴可知。
戊辰春，于平江署齋橅倣宋元諸名人寫生共二十四種，時與王子石谷同聚山樓，晨夕講論筆墨堂奥中事，每作一幀，必互相商訂，問有未當，勿憚三、四易稿而後成，不至游冶暢目、光氣欎勃若蒸出豪素，問不止也。石谷與余相聚研思墨妙前賢名迹，幾三閲月，得三十餘種，凡前賢名迹，右丞、董、米以下，至于倪、黄，規模略備，如與古人同室而寢游，正不必上有千載也。并書以志快，并使墨苑傳稱爲勝事云。（帖15）石谷研思前賢名迹，馳豪驟墨，逸興飆飛，偶獲會以勝處，相視而笑。經營盤礡踰兩閲月……（帖16）
還有一段長跋，是南田對石谷山水畫的贊許，生動的描述令人遐想神往：
觀石谷山人橅王叔明《溪山》長卷，全法董、巨。觀其崇巖大嶺，奔灘巨壑，嵐霧杳冥，深松間之叢篁煙莽，掩映樓閣，帶以橋梁，石淙亂（流），近可捫酌。山邨籬落，磵道廻紆，或雲壁萬（仞），上不見頂；或青泥百盤，下迷山麓。如身在萬山中，聞猿啼豹嗥，松風濺瀑之聲。恍若塵區之外，别有一世界，靈境奔會，使人神襟湛然，游賞無窮。不出案乘間，而得清暉澹忘之娱，却笑謝客當年鑿山開道，爲多事也。（帖129）
惲壽平作畫態度極爲認真嚴謹。此帖收録了他作《一竹齋圖》而致若老的三札，是典型之例。“若老”即唐宇肩，字若營，齋號一竹齋。武進人，與惲壽平同鄉。唐宇肩是明末著名文學家、抗倭名臣唐順之的裔孫。也是才華出衆，然甘于清貧，不仕清廷，但求節操的高士，自云“予胸中之竹不待種而婷婷獨立”，南田與之交誼甚篤。康熙二十三年惲壽平爲其作《一竹齋圖》，構圖、題款之用心、之認真近乎苛刻，數次撕毁舊稿，重新構圖，題畫也一絲不苟，以致交畫時間一誤再誤。三札記曰：
《一竹齋圖》連構二幀，俱不得意，裂壞。因多作樹石，便不合一竹之義；一樹一石又與一竹相犯。須發空靈奇想，一時未能凑泊，故遲之，非敢有吝筆墨也。（帖36）《一竹齋圖》已成，正欲款題，忽有婁東故人至，不得不與之周旋。圖後數行，正須澄心静氣爲之，明晨遣使來取，何如？（帖37）《一竹》已成，正擬作題，而家表兄札至，急欲爲了辦一事，衹得擱筆。尊使至，尚未可付觀，須俟午後，兩件同完上耳。兩債午後，絶不爽約。（帖38）
《一竹齋圖》現藏故宫博物院，閲者皆稱其精妙。
長期的藝術實踐，令惲壽平眼界甚高，有精闢的鑒藏主張，其在《與子晋（唐苂）書》中云：
承示《魚舟卧月圖》，用筆確是北宗，然絹素未過明季。閣下定爲北宋，恐非定論也。看畫時兆儒茅子在座，言有六如氣派，與弟意暗合……畫實好畫，無款識，正是我輩珍藏物件，留意，留意！（帖40）
爲保證書畫效果，惲氏對所用紙筆墨也十分在意。陳玉几曾云：“南田先生作書，每以精穎數十管陳几上，稍不中書，輒易之。”此帖有他録寫的《釋名》《東觀漢記》《古今文類》《丹陽記》《薛濤箋》等古人論紙五則。信札中也有相關記載，如：“宣紙未製度，甚滲難用，爲南邨翁作此，費力仍不足觀，奈何！”（帖31）“畫不佳，全在紙墨相發，前紙畢竟生澀，落筆了無風韵，有負臺委，奈何！”（帖39）
惲氏以賣畫養父、維持全家生計，長期的積勞使他身體不佳，最終早逝，這些艱辛在信中也時有披露。如：
熱暑煩蒸，同于炎火，甚至賤体發一小毒，日夕呻吟，眠食俱废，人生之苦莫過于是。衰老殘軀，其堪此痛楚乎，抑欎使然，亦由積勞所致也。中丞公處至今尚置高閣……巨幀當未提筆，計數餘日功方可告竣。若裝潢成軸，未免時日擔阻。子久小幅已另圖之，較之本畫《秋霽圖》更覺勝多……但中梨花一幀，裝池後絹素偶污，意欲另補續寄……子隺册子落墨大半，近因心境不佳，下體火丹忽發，卧床數日，若俟痊可，非匝月不能容报命。所配南田詩斗小幀，此番當圖奉寄，必不責約。（帖27）昨返舍，即擬經營。晚颷甚厲，手僵不能動筆，今早病作矣。所委當即構成，但恐不足入目耳。（帖42）
信札中還有大量惲氏創作、賣畫應酬的經過和苦惱，遇到的窘迫和生活瑣碎，不一一舉例了。
3．反映惲氏明朝遺民的人生態度
惲氏生于明末，入清后經歷喪亂。回到家鄉后，恪守父親訓誡，絶意仕進，以賣畫爲生。明朝遺民的矛盾心態和行爲，在他留下的文字中時有體現。一方面，作爲遺民，他愛憎鮮明，所作書畫不署清朝年號，衹用干支農曆紀年；崇敬故國英傑、民族英雄，題寫長篇《文介公傳》《唐荆川先生傳》“書公事業，以志不朽”；與明朝遺民交往密切，繪制象徵氣節的《一竹齋圖》。題荷花圖“戲魚知葉北，游女唱江南”隱喻亡國之恨。借題青菜圖，爲百姓發出“不可使士大夫一日不知此味，不可使天下人一日有此色”的呐喊（帖34）；另一方面，在異族高壓統治下，他又有强烈的避世想法，以攘災禍。他在《與雲老（莫雲卿）書》中寫到：“稿中稱明太祖，我輩本朝遺黎，定不宜用明字，吾兄詳之。”（帖30）他渴望陶淵明筆下的世外桃源，追求“援琴坐對，當使江湖相忘”（帖47）、“千頃琅玕，三間草閣，吾意中所有，願與賞心共之”（帖46）的生活。還透露出珍惜光陰，及時行樂的想法。“人生魚魚鹿鹿，好景娱閑，一歲不過八九日耳，偶然得之，不應復以後來之日長而當面錯過也。”（帖2）正如《題夜山圖》所云“真想不關天下事，好山長對手中杯”（帖49）、“衰頽朽人閉門枯坐，一切塵緣遺忘都盡，獨靈心片席”（帖19），以追求心靈的平静。
4．是惲氏書法下真迹一等的經典之作
作爲叢帖，《惲南田墨刻》更是一部惲壽平書法經典之作。
南田“三絶”中，繪畫最著名，畫論多而精彩，其實南田的書法也卓有成就，衹是書名被畫名所掩，不大凸顯罷了。
南田學書從臨摹古人入手，廣涉百家，一生臨帖不輟。現存惲氏叢帖中，常見有臨鍾繇、晋二王、唐褚遂良和顔魯公、宋蘇黄米蔡四家、元趙孟頫和倪瓚等人作品。《惲南田墨刻》便有《臨鍾繇戎路表》《臨黄山谷書梁公碑》等臨古之作。
南田天資極高，悟性過人，又勤奮好學，在長期的藝術實踐中，書法鎔鑄各家之長，又特别偏愛褚遂良和黄庭堅，并將自己尚韵、尚逸、尚意境的繪畫理念和風格融入書法，形成了“研美飄逸，爽利遒勁”的個人風貌，獨具特色，被譽爲“惲體”。清代專刻惲壽平書法的叢帖多達八、九部，位居清刻私帖前列，説明時人對南田書法的偏愛。清人對惲書評價甚高，梁同書云：“南田書全以神韵勝。”（跋《清歗閣帖》）陳墫云：“南田先生畫學爲國朝第一，其作字秀如骨髓。”（跋《味古齋惲帖》）奚岡跋南田書時引陳玉几語：“瘦勁遒逸，别饒風致。”引汪水蓮語：“秀氣成采，愛莫能學，先生之書實從哀册、枯樹賦得來。”（跋《清歗閣帖》）張伯英云：“南田書有王虚舟跋，虚舟于同時人書恒有不滿之論，而此則云：'仙姿秀骨，非食烟火人可到。’傾服甚至。”（跋《蔬香館帖》）清代以來，習惲字者頗多，著名學者胡適的書法深受惲體影響。
《惲南田墨刻》存帖較多，展示了惲壽平不同時期、風格各異的書法。且皆從真迹摹入，絶無贋本羼入，十分珍貴。是帖還反映了書寫狀態和刻工水平對法帖水準的影響，爲法帖鑒賞研究帶來了啓示。
南田書法成就和書法精品主要體現在小行楷上，《惲南田墨刻》百餘條書法，以小行楷爲主。其特點十分明顯，行距較疏，字距稍密，字字獨立，筆畫無粘連、少游絲，雖娟秀纖細，却十分坚劲和清爽，极有骨力。行間氣息相通，字間有揖讓、顧盼。結字寬博舒朗，但中宫收緊，四圍展開，部分筆畫特别是横筆與撇捺稍長，瘦而遒勁。形成了既端莊又飄逸，極富神韵的“惲體”美。正所谓“端庄杂流丽，刚健含婀娜”。
《惲南田墨刻》還有多件手稿信札十分耀眼。手稿雖不及正式書法作品那樣謹嚴，却妙在自然無拘束。如《論青緑重色山水》等五段手稿、《與星友書》二札，皆小草、行草書，字迹或大或小、或行或草、或緩或急，一任自然。甚至塗塗改改，互相穿插，濃墨與飛白交相輝映。章法布局參差錯落，書迹跌宕起伏饒有變化，却又無松懈不到之處。整體看去，生動傳神，蕭然出塵，頗有一點看《祭侄稿》的感覺，可謂神妙天成。
刻帖不同于墨迹，摹勒鎸刻環節對刻帖水準有巨大影響。梁同書曾云：“南田書全以神韵勝，非朱墨所易勾取。”可以這樣理解，大凡生動傳神、以韵味取勝的墨迹佳作，用刻帖再現和表達都是相當難的，衹有高水準的刻工纔能勝任。陳、吴皆江南名手，尤其吴榮最是傑出，其精湛絶倫的手藝爲《惲南田墨刻》大大增色，摹勒精慎不苟，特别是飛白較多的行草手稿，鎸刻得生動傳神，十分精彩，很好地表現了墨迹神韵，可謂下真迹一等。所見《論青緑重色山水》等五段手稿（帖13—17）、《與星友書》二札（帖19、27）、《與彝老五兄書》（帖31）、《與叔美賢婿書》（帖35）、《與若老長兄書》（帖36）、《與石谷書》（帖43）、《戲學米虎兒雲山圖》（帖126）等等，皆爲出衆者。其中《與石谷書》還有“吴榮摹勒”印，證明由吴榮親手所刻。無論從幾毫米小字上仍有細如髮絲的飛白，還是從吴榮弟子周氏所云“内有草稿數紙，奏刀其難其慎”，都可想見其不易。
在現存惲帖中，《惲南田墨刻》鎸刻水平屬上品。若與同爲上品的《清歗閣法帖》加以比較，則更勝之。如二帖皆刻惲壽平爲《一竹齋圖》致若老書札，但拿《南田翁書簡》墨迹來比對，發現《惲南田墨刻》所刻忠實于原作，一絲不苟。且三札皆刻，系統而完整；《清歗閣法帖》却摻入摹勒者筆意，已經失真。且僅刻一札。二者對觀，方知惲刻之善。
毋庸諱言，《惲南田墨刻》亦有書法水平參差不齊的現象，少量作品綫條僵滯細弱，有形而無神，幾乎没有飛白，缺乏神韵和生氣，與精彩者差距較大。究其原因，固然有惲氏書寫時狀態不佳的可能，且惲氏善寫小字，大字明顯要弱些。但最主要原因還是刻工水平影響所致。此帖由師徒同刻，不佳者很可能是徒兒所刻。
除了書法外，《惲南田墨刻》還中少量論書之語，因惲氏書論較少，顯得很珍貴。如《臨鍾繇戎路表并跋》云：“予最愛戎路表，爲鍾書第一。”（帖96）《節臨黄山谷書梁公碑并跋》云：“黄山谷書《梁公碑》，筆力勁拔，點畫妍妙。碑版書自北海以後，無與比肩者。”（帖50）《論書十六字真言》：“昔人論書云：得形體，不如得筆法；得筆法，不如得氣象。此真十六字真言。嘗與虞廷傳心十六字并重。霜夜獨坐，誦此語似有省，因書于此。”（帖52）可知惲氏從中深有所獲。
（二）與惲氏其他作品集比較，《惲南田墨刻》有兩個突顯特點
第一，收録未見記載的惲氏詩文信札和書法新作較多。作爲最晚鎸刻的惲帖，《惲南田墨刻》有后發優勢，可以收入一些晚清以後新發現的惲氏作品。因此補充了南田作品集和其他惲帖所没有的大量品種。譬如，此帖四分之三的子目，都是《甌香館集》失載的品種。2015年出版的《惲壽平全集》，便從名曰《陳伯玉刻石》[13]、《惲氏先德遺墨》（附刻）[14]、實爲《惲南田墨刻》析出内容中，增補了50餘種新帖。特别是吴榮所刻多爲以往未聞的惲氏作品，《文介公傳》《唐荆川先生傳》《與星友書》二札、《與石谷書》等一批手稿，都是罕見的長篇惲氏書法。很顯然，若《惲南田墨刻》全部刻完，收入新品的特點會更加突出。
第二，完整顯示惲氏書作，一改《甌香館集》詩與跋分家的缺陷。道光間海昌蔣光熙輯《甌香館集》是集大成的惲氏作品集，收録數量最多。然而此集將原爲一體的詩文與畫跋分開記載，又删去了落款，甚至衹選詩或跋其中之一收録，致使一條完整的詩、跋及落款，被人爲分割，天各一方。不僅難以了解惲氏原作的全貌，詩與跋的命名也失去了原有的聯繫，難解其義。近年出版的《惲壽平全集》囿于《甌香館集》所限，仍是詩跋分家。《惲南田墨刻》依墨迹勾摹，因此詩、跋和落款悉在，令惲氏作品完整地呈現。
如：《雪圖》（帖122），原文：“有此山川，無此筆墨。鍾子不存，牙琴嘆息。雪圖自摩詰以後，惟稱營丘、道寧。然古勁之氣有餘，而荒寒之韵不逮矣。余此意即橅右丞，不落宋人規矩。己巳中秋甌香館題。白雲溪漁壽平。”有詩、有跋及落款，而在《甌香館集》中，詩與跋分别收在卷10詩、卷12跋（見《惲壽平全集》284頁、397頁）。打破了原有的完整性，且失落款。又如：《臨米敷文瀟湘圖》（帖58）原文：“煙樹微茫浦漵明，墨華應帶白雲生。并刀誰剪吴江水，散入空濛作雨聲。米敷文有《瀟湘圖》，雲氣飄緲，發人浩蕩奇逸之懷，余正未能得其神趣。壬子二月，南田草衣惲壽平。”僅見《甌香館集》卷12跋（見《惲壽平全集》400頁、639頁重複），而詩文、落款失載。其他，諸如《萬竹山亭七絶》《夜山圖擬徐幼文》《臨范安仁魚藻圖》《畫柳仿惠崇江南春卷》《戲學米虎兒雲山圖》等等，皆與上述相似，事例多達十餘則，不再贅述。
完整顯示惲書，還體現在此帖版本校刊上的價值。研究者會注意到，惲氏詩跋中頻現修改少量字句後，重新題寫于他處的現象，成爲“一詩兩稿”或“一跋兩稿”，此帖中即有若干，與《惲壽平全集》比較，會發現這已是惲氏慣常的做法，然這些“異文”對惲氏著述研究和校勘却有參考意義。還有，惲氏書札手稿，夾雜着塗改、增補内容，此帖照刻之，儘管不大整齊，却再現了原稿舊貌，因而更具資料保存和底本校刊方面的價值。以《與石谷書》爲例，此帖與《昭代名人尺牘》皆收録了此札，但《昭代名人尺牘》爲了版面整潔，删去了此札上方補書的18行小字，鎸刻的神彩也遠不及此帖。《惲南田墨刻》的重要價值由此顯現。
注释：
[1] 蘇州四禮堂古籍善本2020年春季拍賣會5398號拍品“惲南田帖”。
[2] 徐文渭等《南田遺産》載于政協武進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武進文史資料》第二輯，1983年
（内部資料），第22—28頁。
[3] [清]惲壽平著，吴企明輯校《惲壽平全集》，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年。
[4] 《惲南田墨刻》第五石《唐荆川先生傳》之後續刻題畫詩跋，表明二傳是此帖正文的一部分，
并非附刻。
[5] 《盛氏集刻惲帖》載于《惲壽平全集》，第1088—1089頁。
[6] 《陳伯玉刻石》載于《惲壽平全集》，第1086—1087頁。
[7] 徐璋畫《南田草衣小像》資料載于《惲壽平全集》，第792—793頁。
[8] 《惲氏先德遺墨》惲彦彬撰集，吴榮（讓之）刻。清光緒三十一年（1905）八月。現藏常州武進
區湖塘鎮惲南田紀念館。分刻五石，刻惲彦彬四位先人：八世族祖惲厥初、惲向、惲日初、七世族
祖惲壽平手迹，凡四人四帖。惲壽平書《與宋犖書》。
[9] 北京保利2016年秋季拍賣會4006號拍品“南田書簡册”三册，香港蘇富比2019年秋季拍賣會
2582號拍品“南田翁書簡册三本”。兩次拍品爲同一物。
[10] 程章燦《石刻刻工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陳伯玉見第566—568頁，吴榮見第
590—591頁。
[11] 跋《甌香館法帖》見張伯英等《增補法帖提要》，商務印書館，2019年版，第235頁，跋《味古
齋惲帖》見第335頁。
[12] 見張伯英等《增補法帖提要》，第335頁，跋《味古齋惲帖》。
[13] 《陳伯玉刻石》載于《惲壽平全集》，第1086—1087頁。
[14] 《惲氏先德遺墨》（附刻）載于《惲壽平全集》，第1087—1088頁。
附録：《惲南田墨刻》子目
第一石
帖1.《南田草衣小像》篆書1行，小楷1行。
帖2.《清夜獨倚曲木床》行書6行。
帖3.《滕昌祐折枝花果》行書6行。刻“陳伯玉刻”印。
第二石
帖4.《文介公傳》（又名：孫慎行傳）行書25行。
第三至五石（上半）
帖5.《唐荆川先生傳》（又名：唐順之傳）行書36行。“梁溪吴榮勾刻”小楷一行。
道光元年趙懷玉跋19行。
第五石（下半）
帖6.《戲調色作牡丹圖并題詩自嘲》行書4行。
帖7.《秋塘冷艷》行書1行。
帖8.《畫菜最易俗》行書4行。
第六石
帖9.《黄鶴山樵遠宗摩詰近取鷗波》行書3行。
帖10.《論元明人筆趣》行書6行。
帖11.《今人學王叔明用麻皮細皴》行書4行。
帖12.《畫柳七律》行草書11行。
第七石
帖13.《論青緑重色山水》行草書3行。
帖14.《實處見筆力》行草書2行。
帖15.《戊辰春于平江暑齋橅仿宋元名人寫生》行草書8行。
帖16.《石谷研思前賢名迹》行草書8行。
帖17.《寫生本與山水相發》行草書7行。
帖18.《山雲影裏斟秋茗七律》行草書6行。刻“吴榮刻石”方印。
第八石
帖19.《與星友書》行草書16行。
帖20.《叠嶺晴煙》行草書3行。
帖21.《太行山色》行草書4行。
帖22.《海山仙閣》行草書2行。
帖23.《秋山草堂》行草書3行。
帖24.《山陰雪霽》行草書3行。
帖25.《右丞詩意》行草書4行。
帖26.《跋富春圖》行草書4行。
第九石
帖27.《與星友書》行草書18行。
帖28.《縣令爲惲道升事結案帖》行書9行。
帖29.《與叔美賢婿書》行書7行+小字3行。
第十石
帖30.《與雲老道兄（莫雲卿）書》行書8行。
帖31.《與彝老五兄（子彝）書》行草書7行。
帖32.《與子彝五兄書》行草書8行+小字2行。
帖33.《題牡丹圖》行書6行。
帖34.《題青菜圖》行書6行。
第十一石
帖35.《與叔美賢婿書》行書7行+小字2行。
帖36.《與若老長兄（唐宇肩）書》行草書6行。
帖37.《與若老道兄（唐宇肩）書》行草書5行。
帖38.《與若老大兄（唐宇肩）書》行書5行+小字2行。
帖39.《與尊公老伯（楊昌言）書》行草書6行。
第十二石
帖40.《與子晋道兄（唐苂）書》行書7行+小字2行。
帖41.《鐵山學士人中龍七古》行書6行。
第十三石
帖42.《與兹老世兄書》行草書7行。
帖43.《與石谷大兄（王翬）書》行草書35行+小字18行。刻“吴榮摹勒”
方印。
第十四石
帖44.《戲拈文敏古松》行書5行。
帖45.《臨范安仁魚藻圖》（又名：波光漾藻絲五律）行書7行。
第十五石
帖46.《萬竹山亭七絶》行書6行。
帖47.《畫柳仿惠崇江南春卷》行書7行。
帖48.《花溪月影臨李晞古》行書4行。
帖49.《夜山圖擬徐幼文》（又名：題雪山）行書7行。
第十六石
帖50.《節臨黄山谷書梁公碑并跋》行書11行。
帖51.《跋郭河陽畫石》行書10行。
帖52.《論書十六字真言》行書5行。
第十七石
帖53.《録倪高士七絶一首》行書4行。
帖54.《跋吴鎮山水圖》行書3行。
帖55.《戲橅王叔明山居圖》行書4行。
帖56.《碧山春溪圖》行書4行。
帖57.《臨一峰老人小景》行書7行。
帖58.《臨米敷文瀟湘圖》行書7行。
第十八石
帖59.《此花構之不得》行書6行。
帖60.《論没骨花寫生》行書6行。
帖61.《泉聲隱蒲葉五絶》行書3行。
帖62.《白雲日來往五絶》行書3行。
帖63.《仿倪迂畫》行書2行。
帖64.《房山海岳之間得此真趣》行書1行。
帖65.《上巳後一日微雨空館蕭寮戲圖》行書3行。
帖66.《淒澹林莽情五絶》行書2行。
帖67.《題倪迂漁莊秋霽圖》行書7行。
第十九石
帖68.《跋唐解元叢菊卷》行書2行。
帖69.《王叔明皴點相兼》行書5行。
帖70.《題松崖聽泉圖》行書3行。
帖71.《近人作王叔明輒用破筆點刷》行書4行。
帖72.《叔明皴點全在變化無方》行書2行。
帖73.《論學子得大癡畫法》行書6行。
帖74.《文湖州圖有高逸之氣》行書2行。
帖75.《夜飲歸作畫》行書4行。
帖76.《家咸北郭蓮花池》行書3行。
帖77.《戲作北苑》行書2行。
第廿石
帖78.《臨陸天游》行書3行。
帖79.《蘆汀雁影》行書2行。
帖80.《雲沙蕩天末五絶》行書2行。
帖81.《擬巨然五絶》行書4行。
帖82.《題劉宷戲魚圖》行書2行。
帖83.《論柯丹丘筆力》行書5行。
帖84.《跋東王子黄山游記》行書7行。
帖85.《觀趙大年寒鴉宿雁圖真迹》行書10行。刻“長洲陳伯玉刻”長方印。
第廿一石
帖86.《寫丹丘不必似丹丘》行書2行。
帖87.《臨雲西小景》行書5行。
帖88.《題蒲塘新艷圖》（又名：荷花）行書5行。
帖89.《筆墨可知天機不可知》行書6行。
帖90.《龍山夜泊》行書2行。
帖91.《商巖七絶》行書3行。
帖92.《峰西閣後叢篁寒翠可愛》行書1行。
帖93.《春曉閣磵石邊老梅》行書2行。
帖94.《點石移泉興未窮七絶》行書3行。
帖95.《毫端開洞壑五絶》行書3行。
第廿二石
帖96.《臨鍾繇戎路表并跋》行書9行。
帖97.《倣石田翁春水舩》行書2行。
帖98.《工整易得荒寒最難》行書1行。
帖99.《跋雪江歸棹圖》行書7行。
帖100.《霜夜翦燭隨筆塗抹》行書3行。
帖101.《題柯敬仲墨石》行書1行。
帖102.《破墨神山欲墜時七絶》行書4行。
第廿三石
帖103.《録釋名、東觀漢記、古今文類、丹陽記、薛濤箋論紙五則》行書
13行。竹坪題跋2行。
帖104.《雪後梁溪歸棹口占示同舟諸子》行書3行。
帖105.《橅江貫道筆法七絶》行書4行。
帖106.《閑興二字》行書1行。
第廿四石
帖107.《[白]鹿青羊每見思七絶》行書3行。
帖108.《枯樹竹石始于文湖州》行書2行。
帖109.《葉似貝多密五絶》行書3行。
帖110.《臨錢霅川寫生珠籐》行書4行。
帖111.《石谷臨董思翁小册》（又名：看泉身似未離山七絶）行書5行。
帖112.《榴花七絶》行書3行。
帖113.《春齋坐雨爲陶次君戲墨七絶》（又名：題煙雨長汀圖）行書4行。
帖114.《跋煙雨長汀圖》行書4行。
帖115.《畫西溪釣徒》行書2行。
帖116.《題李成千林嘆雪》行書1行。
帖117.《倣坡翁風雨竹》行書2行。
第廿五石
帖118.《肯使虎頭稱畫聖七絶》行書6行。
帖119.《臨文待詔》行書2行。
帖120.《翠帶應携洛浦雲題聯》行書3行。
帖121.《臨趙子固群僊長卷》行書1行。
帖122.《雪圖》行書7行。
帖123.《橅宋人錦石秋容》行書3行。
第廿六石
帖124.《從宋元册中觀文湖州樹石》行書7行。
帖125.《張貞居畫石爲迂翁所許》行書4行，左行。
帖126.《戲學米虎兒雲山圖》行書8行。
帖127.《米家父子惟以雲山爲墨戲》行書2行。
帖128.《修竹遠山》行書3行。
第廿七石
帖129.《觀石谷山人橅王叔明溪山長卷》行書10行。
帖130.《癸亥中秋後三日同王張二子集書老齋》（又名：跋松石花果圖）
行書9行。
帖131.《戲臨宋人二珍圖》行書6行。
帖132.《戲作兩枝柳》行書3行。
帖133.《臨柯敬仲喬柯翠竹》行書3行。
来源：文章由作者本人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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