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上最无间道的友尽

中国历史上，“魏晋风骨”令无数人着迷。风度加骨气，那段历史触动我们的，就是那些有神仙般出世态度却保持了难得人格与精神独立的知识分子。在那个中国人还比较要脸的年代里，知识分子们的友谊让我们动容，他们的友尽也充满了个性。有一个著名的友尽行为，现在咂摸起来却有种别样的滋味。

一

公元304年5月14日，晋惠帝永兴元年三月二十四。安阳至汤阴的官路上，烟尘漫天，旌旗蔽日。东晋王朝征调的拼盘军十数万人，由各地赶来，挤在一处，向北方的邺城缓缓挺进。大家士气很高，因为当朝皇帝司马衷就在队伍中，白色的帝旗猎猎飘扬，士兵们深为自己能有幸参加此次御驾亲征而兴奋不已。

45岁的胖皇帝司马衷在车上昏昏欲睡。他自己并不知道此行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听他的叔叔东海王司马越说，是为了讨伐那个该死的成都王司马颖。司马衷对那个弟弟也没什么好感，他喜欢待在皇宫里自己玩，可周围的人也不知道怎么了，一个劲地让他亲征，吵得他头疼。作为皇帝，司马衷是个老实木讷的人，他不忍心让别人为他争吵，也害怕被别人持着刀剑从床上薅起来。为此，他一直很乖，司马家的王们打来打去，死的死，窜的窜，都没他这个当朝皇帝什么事。不过，纵是泥人也有个土性，前几年那个不长眼的司马威（小名阿皮），跟着赵王司马伦篡他的位，半夜跑到皇帝卧室里抢玺绶。司马衷想起那些个玩意是老爸亲手交给自己的，还没怎么玩够，不想让侄子拿走，阿皮居然往死里掰他的手指头，疼得他这位叔叔眼泪都下来了。赵王失败后，皇帝身边的人们又开始吵着要杀谁杀谁，司马衷一声也不吭，惟独提到司马威的时候，皇帝摸着差点被掰断的手指头，突然来了气，叫道“阿皮不可不杀！”于是司马威就死翘翘了。

皇帝的车后有两匹马，一匹高头大马上是此次军事行动的实际指挥人右卫将军陈眕。昨夜，陈眕的两个弟弟从邺城逃过来，带来了邺城守备空虚、人心不稳的好消息，这使得陈将军认定此次行动完全成了带着皇帝狩猎玩，司马颖的人头唾手可得。另一匹老马上端坐着一个身着朝服、正气凛然的老帅哥，他眉清目秀，忧心忡忡。他是前侍中嵇绍。眼看着全军军心涣散，打仗成了打猎，他内心里十分焦急，却无法跟傻皇帝说明白，更说动不了把打仗游戏化的陈将军。见陈眕自信到连侦察兵都不派，嵇绍决定要给陈将军提提意见。

不过，不远处有一个人已经不可能给嵇绍提意见的机会了。司马颖手下最能打的大将石超，几天前刚刚由洛阳逃回邺城，对陈眕及其部下恨之入骨。石超身旁，是5万精兵，司马颖的全部主力。石超冷眼看着放羊一样的对手，令旗一挥，全军吹响进军号角，向皇帝所在的队伍发起了闪击。

陈眕大惊，急忙下令迎战。可是，阵形尚未展开，石超手下的1万骑兵就已经杀到，前军人仰马翻，后军心胆俱裂，全军顿时崩溃。司马衷停止打瞌睡，被七手八脚从车上扶下来，塞进了8人抬着的肩辇，随着逃命的人潮奔走。嵇绍拼命穿过乱军，向着皇帝肩辇靠拢，刚刚接近，又被人流冲开。嵇绍喘口粗气，整整衣冠，催马继续追赶。

跑了一阵，草丛中的伏兵一跃而起，羽箭如雨飞来，朝廷军兵纷纷倒下。举辇司马中有人受伤，咬牙苦撑。嵇绍的马也中了箭，踉跄前行。司马衷坐在辇里有点晕，伸出头来瞧热闹，三箭射来，正中他的脸颊。傻皇帝疼得放声大哭，众人忙为皇帝治伤。只缓得这么一下，追兵已经赶上。为首一人喝道：“跪下受死！”举辇司马们站立不动，那人一挥手，数兵冲上前，砍死了两名司马。其他人无法再保持辇驾平衡，只得将皇帝放下，众兵挥刀乱砍，举辇司马或死或伤。

司马衷已经知道外面的凶险，手按箭创处，缩在辇里不敢作声。众兵围上前来，好奇地打量着装饰华丽的肩辇，一兵伸手去推辇。突然，嵇绍自草丛中跃出，叫道：“不要伤害皇帝！”冲到辇前，扶住辇门，怒视众兵。

乱兵被眼前这个穿着整套朝服的人吓了一跳，纷纷把刀举在胸前。等打量清楚了此人除了一身飘飘欲仙的朝服外别无他物，不由得纵声大笑。嵇绍汗流满面，浑身颤抖，双手却紧紧护住辇门。辇里伸出一只沾着血的大胖手，抓住了嵇侍中的胳膊。

乱兵对视一眼，一拥而上，将嵇绍推倒在地，一兵反剪他的双手，另一兵举刀便砍。皇帝再也顾不上自己的安危，由辇中冲出来，抓住嵇绍的衣角，大叫：“这是忠臣，不能杀！”为首那兵叫道：“奉皇太弟（司马颖）之命，只陛下一人不杀！”乱兵手起刀落，嵇绍人头落地，司马衷大叫一声，扑在嵇绍身上。嵇绍颈腔中喷出的鲜血，染红了皇帝的袍服。

二

一代名臣嵇绍差点无缘仕途。他与仕途绝缘，起因在于老爸一封信，而他走向仕途，也起因于老爸一封信。

曹魏篡汉的那一年，大才子陈群创立九品中正制，魏晋时代还没有科举一说，朝廷选拔人才一直沿用这一制度。这个制度的核心，是派出中正负责发现和推荐人才，中正官们要对侯选人才的家世、人品、德行等等项目作出全面评价，打出分数，分出等级，最终根据等级确定是否提拔使用。其实质，就是从世家大族把持的官僚体系中分出一点点蛋糕来，给寒门子弟们一条出路。嵇绍再聪明好读书，也只有通过这种察举的方式才可能做官。可是，嵇绍的运气实在太差，在当时看来，完全没有成才做官的可能。

嵇绍10岁的时候（约在公元263年），他的老爸嵇康在洛阳被朝廷下令处死，他与长自己5岁的姐姐一起成了孤儿。嵇康之死，跟他爱写信有关。嵇康有一个号称“千里命驾”的山东哥们，名叫吕安，比较有才，与嵇康气味相投，俩人好得如同搞基。吕安有艳福，娶了个美女徐琅，颜值超高，身材超好，把吕安的哥哥吕巽馋得要死。吕巽趁弟弟与嵇康开炉打铁的时候，把弟妹迷奸，导致徐琅自杀，兄弟反目。吕安起诉到法院，吕巽赶紧求嵇康出面调解，嵇康感觉吕家家丑不可外扬，再说死了个美女还可以娶新的，便力劝吕安撤了诉。谁知吕巽坏人做到底（也可能是有人挑唆，存疑），向朝廷举报弟弟虐待老母，崇尚孝道的司马昭大怒，下令将吕安收监。嵇康立即宣布与吕巽友尽，写了封信骂他，被朝廷视为不孝子吕安的同党，一并押进号子里。早就看嵇康不忿的钟会趁机向司马昭举报，说嵇康参与谋反，或者将来必定参与谋反，于是嵇康被杀，广陵散绝响。有老爸这样一个污点，嵇绍的中正分值肯定高不了，做官也就成为不可能了。

更要命的是，嵇绍的老妈也不是一般人。嵇绍的老妈长乐亭主，是曹魏沛王曹纬的女儿。曹纬的老爸是曹林，曹林的老爸是曹操，因此，嵇康娶的是正牌曹魏皇室成员，嵇绍身上具有八分之一魏武帝曹操的血统。按说，嵇家与曹魏皇族联姻，属于天上掉下来的大好事。可惜势易时移，老曹家早已经风光不再。随着司马懿将曹爽集团连锅端，曹髦在皇宫造反时被成济用矛扎死，曹魏皇族成器的人已经渐渐绝版，被司马氏整体取代的趋势也越来越明显。曹氏家族的地位一落千丈，身为外戚的嵇绍自然也成为了边缘人，老爸挂了以后，他也必将由书香世家子弟沦为少年屌丝。

不过，命运并没有向嵇绍严丝合缝地关上大门。嵇康被砍头之前，曾经抚着儿子，预言说“汝不孤”。果然，当少年嵇绍为避风头，侍奉着母亲长乐亭主到乡下隐居后，有人一直在默默地关怀与照料着他。正因为有了这个依靠，嵇绍才安心孝敬母亲，努力读书，完善修养，待时而动，为出仕做足了准备。

这个人就是山涛，嵇康在“竹林七贤”时代曾经的战友，嵇康断头时，他正担任尚书吏部郎（相当于中组部部长）。此人之所以留名青史，主要不在于他的人品与政绩，而是因为他被嵇康写信痛快淋漓地骂过。他就是史上最著名友尽行动的另一方当事人。

嵇康死了18年后，晋帝司马火灭吴，终结了百年乱局，一统天下。志得意满的晋武帝倚重山涛，让他主管组织工作。山涛已经75岁高龄，属于德高望重的朝廷柱石。他郑重向皇帝推荐了嵇绍，认为以小伙子的才华与德行，完全可以胜任秘书郎一职。如日中天的司马炎当时还属于英主，对于老臣的用心自然是心领神会，想当年嵇康冒犯过自己的老爸司马昭，但那主要还是钟会等人捣鬼，不咎既往地提拔使用罪犯嵇康的儿子，既是一种历史的补偿行为，也是新朝一统天下后的新气象使然。于是，司马炎大笔一挥，破格任用嵇绍作了秘书丞。嵇绍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取得了官场超高起点，完全是山涛的功劳。

当时的山涛，看着风华正茂的故人之子，一定想到了那封《与山巨源绝交书》。这封信之所以在1700多年后还十分有名，是因为入选中学语文课本，从而长期走红。嵇康以这封信与山涛友尽，又以这封信而名垂千古。山涛则以这封信而留下了骂名，形象长期受损。

三

嵇康与山涛友尽，自然要痛批山巨源的毛病，以占据道德高地。不过，引发嵇康写信的直接原因－山涛荐其接受职位已经过去两年，嵇康还要大张旗鼓地与山涛友尽，本身就令人感觉诧异。细读这封友尽信，就能品味出别样的感觉来。

既然是绝交，那么所写的自然是自己对而对方错的事情。《与山巨源绝交书》的核心内容，是提出自己有“七不堪”。这些不堪的表现，既有生活习惯上的，像是不讲卫生、生性懒惰，也有工作态度上的，像是不爱写字、协调能力差，还有为人处世上的，像是不善交际、讨厌俗人。最要命的是政治思想方面，嵇康明言自己不愿意当官，不能接受被机务缠身。不愿意当官场跟屁虫也就罢了，嵇康偏偏喜欢非汤武而薄周孔，一点政治觉悟和思想的行进性也没有。所有这些，无一不指向九品中正制的考核标准。

嵇康这些话，其实不是在说自己多么不堪，而是在表白老战友山涛有多么地可堪。联想到山涛当时的处境，我们就会发现，这些可堪之处的表白，对山涛而言实在是太及时也太重要了。

山涛是竹林七贤中的长者，因为入仕无门，他才跟嵇康等人放浪形骸、寄情山水。40岁那年，他的表姐夫司马懿得势，山涛才得以攀亲戚进入官场。但是毕竟有长期混迹于竹林的历史污点，竹林七贤“越名教而任自然”的主张，与朝廷的政治理念是冲突的。以司马懿和儿子司马师的多疑狡诈，必然要对半路投奔来的山涛多方考察考验。因史料缺乏，我们虽然找不到司马懿或司马师对山涛考察的直接记录，但可以从司马炎对山涛的考核试探上看出端倪。以山涛在晋武帝时代的德高望重，皇帝连酒量都要随时考察，其他方面的考核防范也就可想而知。因此，嵇康的“七不堪”，其实可以理解为正话反说，是山涛的“七堪”。嵇康一直在苦口婆心地提醒当朝权力中枢：山涛生活习惯、工作态度、为人处世、政治思想无一不是行进而正确的，他是一个人才，应当受到朝廷更大的重用。

由此看来，与山巨源绝交书名义上是一次酣畅淋漓的友尽，其实毋宁说是一次无间道式的推荐，行为艺术专家嵇康用自己的行动，为好基友送上了仕途晋级的踏板。对嵇康而言，他本就无意仕途，也知道作为曹氏家族成员，无论现在如何逍遥，将来必不见容于司马氏政权，因此他的信才如匕首投枪，不留情面。正是因为不留情面，才能彻底打消司马氏对山涛的最后一丝怀疑。

因此，才有了后来“嵇绍不孤”的预言，才有了老山涛在退休前极力推荐故人之子的举动。山涛对嵇绍的保举照顾，除了他本就具备君子之风外，与嵇康之间的心有灵犀才是真正动力所在。

司马衷被石超手下兵丁送到军营，惊魂初定。随侍人员将他换下的衣服拿去清洗，一直不说话的胖皇帝突然开口叫道：“别洗了！那是嵇侍中的血。”说着，眼泪再次流了下来，周围的人都陪着胖皇帝一同哭泣。

嵇侍中血流进了朝廷的表彰里，流进了文天祥的诗歌中，给嵇家带来了无上荣光。

嵇绍死后两年，掌权的东海王司马越到嵇绍墓上痛哭，哭够了，下令为嵇绍刊石立碑，上表为嵇绍请官爵。胖皇帝司马衷早就被司马越毒死，接班的弟弟司马炽赠嵇绍侍中、光禄大夫、弋阳侯，加金章紫绶，赐一顷墓田，十户人家守墓，祭以少牢礼。六年后，晋廷再赠嵇绍太尉，祭以太牢礼。东晋在建康另立门户，嵇绍再被谥为忠穆，享以太牢礼。永嘉之乱，五胡乱华，中华文明之火差点熄灭，西晋两任皇帝都死在匈奴人手里，连汉献帝的后代都在战乱的北方被杀光，可嵇绍的儿子却逃到了江南，把嵇绍的血脉传了下去。

嵇侍中血，流得可谓得其所哉。可是，有多少人还记得嵇康与山涛那场特殊友尽时的一番心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