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车没了。从此，楼下不再有那个宝蓝车身黑色车座的家伙等我；下班后的车库里不再有孤独如思想者的它候我；超市或会场外的道板上不再有望穿秋水的它盼我；周末我也再不能拎着菜从众车的围困里把它解救出来，一起回家。
就在2月9日下午，我把它交还给了商家，因为它已经衰老得无法继续工作。它又回到了车行——3年前我带走它的地方。在一群新生代佳丽中，它显得黯淡、笨重和衰老。它的轮胎发灰，纹路变淡，布满裂纹，几千公里的路面凹凸起伏地碾过，瓦砾、煤屑、石子或玻璃渣深深浅浅地烙了印。它的坐垫皲裂如蛛网，它的前挡板、后挡板和扶手已然不见，轮胎补过，刹车修过，线路换过，俨然发苍苍、齿摇摇的老爷车。
它遇到我时正值芳华，灵动如鹿。又小又矮的女儿点点，要费劲地爬上后座，胆怯地抓紧扶手。它撒着欢跑，很高的桥滋溜就跃了上去。它驮着我的生活无所畏惧地向前跑，不知疲倦地往返跑，上车就扬蹄，捏闸就驻足，无需草料，不会鸣吠，却恁般忠心耿耿。开始也倍加宠爱，刮破一点油漆都像伤在自己身上，每天晚上罩上雨披如襁褓哄它入睡。它就像一双新鞋，不断变得熨帖合脚，也不断走向衰老。点点大了，一抬腿就能跨上去，像个大秤砣压在后座。它上桥滞缓吃力，吭哧吭哧喘息不已。一到雨天，缺失后挡板的轮胎泥污飞溅，“我都成斑点狗了！”孩子戳着颀长的身子抱怨，它越发颓唐了。哎，离大去之期不远矣！
离别终于来临，在人间团聚的春节之际。它局促地站在车行里，像一匹老马，似有泪水掩在长长披挂的鬃毛下。它的未来如何？作为废品大卸八块，重新投入烈火，还是修整如新继续使命？总之我与它从此尘归尘，路归路，车人天各一方！它把整个生命都献给了我，我却要把它抛弃！否则又能怎样？带它回家，在楼道里积满尘埃，惹得众怒，等物管出手清理出场？跑动是每一辆车的使命，停止跑动又是每一辆车的宿命，从它走下流水线就决定了。对不住了，祈愿你来世能成为某部分家具，静立于高堂明屋之内，免于日晒雨淋颠沛流离，运气好一些，铸成轻盈晶莹的饰品，跃动在那些柔波似的胸口。
我遇到它时尚不到40岁，它承载了我生命的一段时光。它的前任也是一辆电动车，红色的，驰骋在我更年轻的生命里。3年多前那个夏晚，同样的车行，相似的交接。一辆电动车的生命4-5年，理论上，20辆车就能完成一个人的生命接力。而事实上，我们的前半生不正是一件件物品连接起的？比如你住过的房子、用过的电视机、老相片里穿的衣服现在哪里？打扫卫生翻出包鞋子的废报纸，停留在“2009年11月25日”，还有大学里用过印有“中文九四乙”的床单，再往前，歪歪扭扭的作文本、换下的乳牙……生命专列隆隆往前，撞碎了一地时间，光阴的碎片充斥了生活。有些像书签夹在发黄的册页里，有些像石头顽固地蹲守在河流里，作为我们活着和活过的证据。它们陪过你，陪着你，而你打马匆匆，打马匆匆啊。
《世说新语》中有个王子逎，在弟弟子敬死后，神态自若地去吊唁，并取来弟弟生前的琴弹，发现“弦既不调”，琴弦的音不协调了，突然悲恸难抑，掷琴于地：“子敬子敬，人琴俱亡！”一个多月后也魂归西天。现在我的车旧了，没了，而我还在，风里雨里奔命，像一辆负荷沉重的电动车。渐渐地，我也把自己也用旧了。在日复一日的厮杀中，牙齿战死了一颗，在无数次跳跃中，跟腱报销了一处；在焦虑不安中，血压开始躁动，在瘦肉精、激素、农药和雾霾的十面埋伏下，心肝肺肾肯定是越来越吃紧。还有不期而至的酒精、纠结失眠的暗夜，无疑加剧着折损，眉毛胡子已抖抖索索地挑出了白旗。两年前公交车上一小伙子看到我，迟疑着站起来：大爷，请坐。刚刚车行的老板娘喊我什么，“老师傅”，老天！
于电动车，我喜欢自行车式样的，修长灵便，还带脚踏。因为有脚踏，就感觉接近飞翔而又能掌控自己。我曾经在16岁的夏天，骑着旧车行淘来的28式自行车，在烈日下穿行到相邻的乡镇。其实屁大事没有，就是一种出走的冲动。阳光灼烫、道路灼烫、蝉声灼烫，裹挟着荷尔蒙的少年脚踏风火轮般呼啸向前。诗人洪烛早年漂在北京，身无长物，常常在子夜零时骑车穿行在十里长街，在灯火辉煌的长安街上觉得自己坐在高傲的马鞍上游牧北京。长安街依然辉煌，诗人何在？
新换的电动车脚踏都没有了，据说改良了。简洁也好，符合中年的心态。开车的越来越多了，满大街的赤兔胭脂马追风赶月，而我骑我的小毛驴，走着瞧。
2018年3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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