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人都有故事，
这是[有故事的人]发表的第548个故事
by 游月
跳下地铁的那一刻，我看了看时间，已经七点二十了。来不及吃晚饭了，赶紧走出地铁站，在周围的小摊上随便买点吃的凑合一下。
地铁站里人挤着人，出口还得排队出去。都是拖着疲倦身体的上班族，眼神呆呆的，有一种即使马上发生地震海啸，也毫不在乎的无力感。几分钟的排队时间，我感觉有几十年那么久，我除了焦虑，什么都不能做。
地铁站周围什么小摊都没有，只有一家很破的水果店和几家卖粉面炒饭的馆子。我拿出手机看时间，已经七点二十六了，还有四分钟，都来不及了。其实并不是太饿，但什么都不吃，胃和心就空荡荡的，很不安。什么都没想，直接冲进那家水果店，挑了两个火龙果。
拎着那两个桃红色的火龙果，我一路狂奔，也不管红绿灯，径直往前冲，冲到开满火一样烈的木棉花街时，手机响了，刚好七点三十。
'喂，游女士，您今天中午说的那套房子还看吗？'
'看看看，我正在来你们店的路上，大概五分钟就到。'
我一路狂奔，大街上的人和车对我就犹如隐形的一般。一口气冲到那家租房店子，一边呼呼喘气，一边对那个学生模样的中介说，走，看房去。
他愣了一两秒，然后马上挤出尴尬的笑，连说好好好。
他走出柜台，用手抹了抹那件看起来跟他极不相称的黑色西装。小心翼翼地走到一个看起来像经理模样的人面前，怯生生地说了一句什么，那经理模样的人瞪了一下眼睛，然后又无奈地点点头。
'要走多久？'
'不远，就几分钟。'
他看起来年纪很小，脸上还看起来很干净，有一种实习生特有的谦卑，说话做事都小心翼翼的，做什么都很拘谨，连走路也僵直得不自然。我看他像个学生，便跟他聊了一下。
果然，他还没毕业，还在实习期。我问他为什么要干这个，他笑了一下，说这个很锻炼人。我不太懂锻炼人是什么意思，也不想问。
走了一路，十几分钟已经过去，显然，这路程并不是他说的几分钟。
走到小区门口，保安喝了他一声，他缩了一下肩膀，怯怯地走到保安面前说了一句看房的，又举了一下工作牌。保安仍然没好气，大喝到，看房不知道要登记吗？直接往里面冲什么？你们这些中介越来越嚣张了！万一里面丢了东西怎么办？保安炮弹一样的狠话说得他满脸通红，可还是挤出了尴尬的笑容，不停说对不起。
'保安为什么对你这么凶？'
'我……我自己进去忘了登记。'
他一副很不好意思的样子。
走进租房，里面坐着一个正在看电视的老太太，一个陪在旁边坐着的中年妇女。老婆婆和中年妇女把我引进一间很小的屋子。里面满是尘垢，一个大衣柜和一张床已经把房间挤满，床边有一个小板凳，上面堆了几床旧得发黄的棉絮。与他中午描述的完全不一样，另外一间住的还是一个中年男子，房租2000元。我一听，完全不对劲。
他骗了我。
走出来我就问他，为什么跟之前描述的不一样。说好的是两室一厅，只要3500元，合租的是女生。他一脸无辜，说那套被租走了，经理说带我来看这一套。我很气恼，这很浪费我的时间，但又不想对他发火，毕竟他只是张白纸，任由他那些所谓有经验的同事在上面乱描乱画。
一路上我都没跟他说话，他也不好意思说。我想着他早晚会变得狡黠，会理所当然地欺骗人，他还会把这当作随机应变的能力。突然想告诉他别干这个了，他不适合。可转念又想，我又有什么资格评价别人呢，自己也不过毕业一年而已，工作生活一团乱麻，一个人在广州这种地方浑浑噩噩地混着日子，根本没有前途可言。最终，我什么都没说。
我们在十字路口处分路。他很不好意思地说下次看到合适的房子再联系我。我冷冷地说，下次条件不适合真的不要叫我看了。他连说好好。
跟他分路后，我很烦，八点半还有一个房子要看。这一周都这样白天上班，晚上看房，看得心慌慌的。晚上回到临时住的城中村又害怕，小巷子要走十来分钟，里面都是臭水沟，成群的老鼠窜来窜去。巷子里一片暗黑，仅靠两三个脏得发黑的小路灯，颇有电影里案发地点的味道。隔壁住着几个成天大吼大叫的男人，我每晚睡前都要反复确定门锁好没。直到有天一个朋友对我说在新闻上看到某个城中村的独居女生被割喉了，这时我决定无论如何也要搬出去。
已经八点过十分了，我还得坐地铁去下一站看房子。
我边走边掏出一个火龙果，剥掉皮，直接啃了起来，桃红色的果肉黑色的小籽在我的嘴里乱窜，我翻出纸巾擦了擦嘴，纸巾被染成了火龙果的桃红色。电话响了，是布兰妮，催促我去看另一套房。
布兰妮是我在网上发布求租信息认识的，她是澳大利亚人，因为男友在中国上学，便跟来中国工作。我也刚来广州不久，两人一起找房也相对容易。
这次中介是个年轻的小个子女生，稚嫩的脸上已经写满了生活的磕磕碰碰，一看便知道她在初中或者高中辍学，然后来到广州打拼。她语速很快，像熟手嗑瓜子一样，噼里啪啦，一串串话迅速飞出。让人听得很累，布兰妮也用她仅会蹩脚中文叫着'听不懂，听不懂！'其实我也没听太懂。
看的房子是三室一厅，家具和墙面都有些陈旧，一间房的床上还有发霉的印记，价格4500元，三间房一样大，分摊下来每人1500元每月。我们很高兴，因为价格很正常。但屋子有发霉的印记，到处看起来都很旧。布兰妮又跟我说她午休时看了一套这附近的房，环境更好，更干净，也更很大，价格差距也不大。虽然那女孩一直说英文半点都听不懂，但似乎猜到了我们在说什么，马上就说如果没什么大问题我们现在就签了吧，反正房东大老远跑过来也不容易。可我们还希望再挑一两套比较一下，便推辞说想再看看。她两眼一转，马上用那飞快的语速说到最近房源如何紧张，不做决定转眼就被别人租走了，还举了一个一再犹豫错过好房至今还苦苦找房的例子。听得我有些心慌，毕竟已经找了一周的房子，这一套的价格和位置都是最符合的，但又不想这么快做决定。
正当我们犹豫之时，另一个中介也带了一个中年男人进来，两人指指这儿又看看那儿的，中年男子也频频点头。这时我已经完全慌乱，生怕犹豫错过房子，又得折腾好几周。这时，中介女孩又过来催我们赶快做决定。我满脑子都是慌乱，但布兰妮一把拉住我说去另一间卧室看看，假装指指房间，但告诉我她怀疑那两个看房的是那个中介女孩请的托儿，故意增加竞争，迫使我们马上做决定。我不敢相信有人会这么干。可一回头，中介女孩已经站在了后面，她保持僵硬的职业微笑，很急地问决定好了吗。
最后我们还是决定明天把另外一处房子看了再做决定。中介女孩的脸变得不那么爱笑了，回去的路上她一会儿说犹豫就会吃亏；一会儿又对房东说真不好意思让你白跑一趟，我也以为她们今晚就会签的；半天后又突然说，我这个人就是喜欢干脆利落速战速决，不喜欢拖拖拉拉。我和布兰妮都只是尴尬地微笑，并不想跟她说什么。
晚上回到家，那个中介女孩又发微信给我说了半天房子的好处，建议速战速决，还让我明天中午务必做决定。我只礼貌性地回了她几句，但她的催促让我一晚上都悬着心，梦里都是在找房搬家之类的事。
第二天是周六，上个周末因为加班，错过了看房。这个周末一定得抓紧时间找房，免得城中村的房子到期了又得续缴一个月房租，不想浪费一个月房租在那里。
一大早布兰妮就发了一堆房子内部图片给我，我一看惊了，漂亮、干净、宽敞，小区环境也很好，到处都是大树。她告诉我这次是个'好中介'介绍的。我愣了一下，她竟然相信有好中介。我觉得像那个实习生般单纯的中介都已经不多了，何来好中介？之前找房在网上查了一堆租房攻略，多数攻略的重点就是：千万别信中介！
见到'好中介'时，我一点也不相信这是好中介。他很黑，颧骨高得像两座安在脸上的小山丘，眉毛又短又平，小小的两只眼睛挨得太挤，给人一种贼眉鼠眼的感觉，两只眼珠也总是很警惕地转来转去，让人不安。可眼角又微微下垂，又给人一种楚楚可怜的感觉。看他的整个脸，感觉是个已经在社会上摸爬滚打许多年的人，第一眼感觉他至少三十五岁。
不管他到底是不是好中介，房子还是得看。房东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一上来就气焰很高，嗓门又高又快，跟女中介比，更胜一筹。她一口气快速叨念了一大堆。
什么自己舍不得租出房子，孙子上学不方便搬家，老人依附年轻人，老年人生活不容易等一大堆！
大家都没想到她一口气要说这么多，'好中介'中途两三次试图问问其他的打断她那一堆不着边际的话，都失败了。她嗓门大信息量又大，听得我们云里雾里的，布兰妮又听不懂，直接对我说能不能让她闭嘴，她的话好吵，听得头疼。
终于她的开场白讲完了，我们开始参观屋子，空旷、简洁、采光也好，各种家电家具都齐全，就是主卧缺少一张床，阳台望出去小区有很多大树。我们都喜欢得不行。然后问了一下价格，还没等'好中介'开口，老太太就快速抢说到'6000块一分不少！'我说太贵了，能少一点吗。她又提高嗓门开始一大堆什么本来要租7000的，6000是正常价格，别人都租7000的，要不是孙子上学……又把大家听得云里雾里。'好中介'开口建议主卧再配一张床，老太太马上摇头，又开始长篇大论了一个关于为什么没有床的故事。故事很长很长，听得我们都忘了到底是来租房的，还是来听老太太讲话的。总之，她还是不愿意配一张床，但我一想，即使配了床，6000块一个月，3个人住价格也超出了我的租金底线。便以再看看其他房为由走了，'好中介'也跟了出来。
终于逃出了老太太那恐怖的话语环境，我们可以正常说话了，但脑袋还是晕乎乎的。'好中介'忙说不好意思，他也没想到那老太太那么多话。路过一家奶茶店，好中介要请我们喝奶茶。我忙说不，心想干嘛要请我们喝。但他执意买了两杯塞到我们手上。回去时他告诉我们，下午这个小区还有一家要出租，价格只要5000。我们一惊，连忙答应下午就来看房。
中午我回去躺了一下，昨天那个女中介又来催我做决定了，我很纠结，又想看下午那个房，也怕错过这个房。便假装没看见信息，可女中介竟然打电话来，我没接。结果那女中介竟然在微信里连发几条微信问，'说到底要不要说句话呀？''我很忙的不要这样浪费我的时间！''是不是又去看其他房子了，还想不想租？'
整个中午手机里都是她的这些话对我轮番轰炸。最后我只得给她说今天回复不了，明天才能给回复。她又是那些话换种方式发了一遍，我决定先不理她。
下午又去了那个小区。'好中介'在看房的时候很少说话，只是怯怯地问房东家具、价格之类的问题。这个房子跟上午的差不多，但房租便宜了1000块。我们都很满意，便决定晚上就签合同。回去也马上拒绝了那个女中介，她一听，马上又发了一大堆'你们怎么是这样的人？''从来没遇到你们这样的？'
晚上，掏空自己所有积蓄走到'好中介'的门面去签合同。我和布兰妮都不敢相信租到了房子，兴奋得开始讨论怎样把信息发到网上，再找一个女生来合租。正在看合同时，房东接了一个电话。十分钟后，房东回到签合同的桌子面前，微笑着说，不好意思，之前租房的人要续租，房子暂时不能租给你们。我们两个和'好中介'都愣住了。
几分钟后，'好中介'一个劲儿地给我们道歉，他店里的几个同事，幸灾乐祸地望着他摇头，有人说从来没遇到过这种事，有人说兄弟你真是背啊！
我们走出中介店面，'好中介'也跟了出来，脸上堆满尴尬的笑。说要请我们吃快餐，我们早已没有心情吃饭，拒绝了。他又安慰我们，说保证帮我们找到房子。
我只象征性点点头，我知道这都是说说而已！
接下来的几天，我完全陷入不想找房的糟糕心态中，回家倒头就睡，网上租房信息也不想看。就这样浑浑噩噩过了一周，第二个周五下午，那个'好中介'突然告诉我，那个老太太房东愿意便宜租给我们，只要5500？我一惊：
'怎么可能，那个老太婆那么蛮横，怎么会主动降价？'
'这次不但便宜，想要什么家具也尽管说，她对你们的态度会非常好，话也不会像上次那么多！'
'不会吧，怎么可能？'
'你们来了就知道了。'
周六一早，我和布兰妮又一起去看那套房子。还是感觉很奇怪，生怕出现上次的情况。
一到那里，那房东果然态度异常热情，不停地问过来幸苦吧，热了吧。倒把我吓了一跳。走到屋里，我不放心地问了一句'价格是5500吗？'房东马上说对对对。在屋里转了一会儿，'好中介'用极小的声音对我们说，现在觉得屋里缺什么赶紧跟房东说，让他们马上买。除了主卧缺张床，我一时也想不起来缺什么。
在屋里看来看去，好中介突然对着客厅说，哎呀，她们没有桌子吃饭，只有茶几吃饭不太方便。我一看，确实没有桌子，顿时对'好中介'的印象好了很多。走到厨房，好中介的另一个同事对他说开天然气检查一下。好中介愣了一下，尴尬地说，'我不知道怎么开，我们农村娃没用过天然气。'我们都笑了，认为他是故意搞笑的。
看完房，签完合同大家都终于松了一口气，一件大事终于搞定了。但我们都很奇怪，一向刁钻的房东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和蔼，价格也降低这么多。好中介露出一副得意的笑，'其实是我使了点小手段。'
我们都惊讶地望着他。
'其实前几天有一家印度人看上了这套房，那家人看起来很有钱，也觉得6000多的房租不错。但我想到你们一直想租没租到，就在快签合同的时候，打电话对印度家庭说房东不租，然后对房东说人家不想租，房东白忙一趟，也很慌。我便趁机说，你这房子怕租不出去了，别人都觉得这个价太贵了，而且你话太多，态度不好，好多人都说不想跟这样的房东打交道！然后还吓唬了一下她，说如果你再这样，你这房子只有空着了，反正你已经空了一个月。她怕再空就又要白白损失租金。我又借机说，现在唯一感兴趣的就那两个女孩子，其他人都没兴趣。就这样，她急着租出去，就答应了，还保证说对你们态度好一些。'
我很震惊，他如果租给印度家庭，房子可以很快顺利租出，中介费还可以多收500块。
'你真是太是在了吧！'他这么帮我们我都不知道找什么话来说了。
布兰妮倒是很直接地不停说'你真好！你真是个好人！'
'好中介'腼腆地笑了笑，'我不是保证了要给你们找到房嘛！那个印度家庭他们有钱，很容易就能租到其他好房子，但你们一个刚到广州，一个是老外，钱也不多，租房就不容易了。'
租到房后，大家都不再拘谨地聊房子了，这时我们才知道他是90后，还很小。当时我们都很震惊，看他的样子，已经老得像三十多岁的人了。他笑自己长了一张苍老的脸，还笑称要跟布兰妮学英语。
租到房后，有一次聊微信。他很不好意思地说要跟我们做朋友，希望我们不要忘了他。后来他又告诉我说，我们算是他在广州为数不多的朋友。我很惊讶。跟他聊了很久才知道，他是河南人，初二就辍学来广州打工，但他的学习成绩一直很好，尤其喜欢英语。但家里太穷，只能跟乡亲一起来广州进工厂挣钱。在车间一年四季不与外面接触，也没什么朋友。走在外面说话有河南口音，河南人在广州名声不好，也受尽了冷眼。直到今年，他才决定离开车间，找一份相对体面一点的工作，房产中介是他觉得相对体面的工作，当时一心想做这一份工作，待遇什么的都没什么详谈，后来才知道他的底薪是最低的，别人底薪都有2000多，他只有1000多。但他觉得这是一种锻炼，有了这个经验就可以摆脱车间生活。这不禁让我想起了那个实习生中介，他也觉得这是一种锻炼。
后来，大家都忙于上班。只是节假日会大家微信发发祝福。'好中介'告诉我他现在每天都在挤时间学英语，他说想走得更远一点。实习生中介经常在我朋友圈点赞。有一次逛街时还遇到了那位女中介，我以为她看到我们会很生气，便假装没看见，可她马上认出了我们，走上来很热情地问我们住在哪儿。
作者：胡月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