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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的时候父拉子,回来的时候子拉父|有故事的人

>>> 人人都有故事,

这是[有故事的人]发表的第553个故事





父亲的选择

文 | 小托夫


注:这篇故事的素材来源于一个同乡伙伴,本文发生的故事在当地是人尽皆知的。去年回乡,在街上遇到他,几年不见,他瘦了许多,黑了许多,也成熟了许多。我们在街上找了个菜馆,坐下喝酒聊天,谈了很多往事。


其中就谈到了他父亲。他父亲已经去世多年了,他父亲死的那年他才八岁。征得他的同意后,我准备把他父亲的故事写下来。于是就有了这篇故事。为了达到更逼真的效果,让人有一种身临其境的感受,我用了第一人称,从他的角度来切入。




院子里晒着一地陈年谷子,院子里并没有人,只有一群黑压压的麻雀。娘在灶房里擀面条,爹进屋里去找烟叶了。


爹的任务是坐在院子里看谷子,每次淘洗完粮食,爹都要在院子里的竹椅上坐上一整天。看谷子不是怕人偷,是怕鸟偷,那些躲在树梢枝叶间的鸟儿贼精贼精的,只要你稍不留神,它们就从树梢上俯冲下来,一霎时间落满一地,偷吃谷儿。有时候,看谷子的爹也打瞌睡,合上眼皮,四肢松垂,头颅向下一顿一顿的。这个时候,群鸟们仿佛吹响了集结号,呼啦啦成群而降,兴奋地叫着,在谷子间踱来踱去,用爪子扒拉着,挑自己最中意的那颗谷子吃。


爹从堂屋里出来了。那些鸟张皇失措地飞起来。爹骂骂咧咧,用手指着高飞的远去的鸟。那些鸟其实并没飞远,只是躲在树枝里,用树叶遮蔽自己,滴溜溜的小眼珠时刻留意着院子里的动静,随时准备伺机而动。爹取来了烟叶,是一整张烟叶。爹躺在竹椅上,把烟叶一点点捏碎。爹把捏碎的烟叶塞进烟锅里。那旱烟管是祖上传下来的,爹的爷爷是地主,据说那老地主用过这杆旱烟。这杆旱烟的烟管长长的,我看着很像一只瘦笛子。爹用火柴给自己点上,两缕青烟从他鼻孔中溢了出来。


我在院门口观察着爹,我偷偷伸出半拉脑袋,观察着爹的一举一动。爹还没发现我。我闻到了东屋灶房里飘出的面条香味,里面掺杂着鸡蛋的馨香。娘是在做鸡蛋面。我肚子咕咕叫了一下,我发现我很饿。我闭上眼睛,使劲吸溜鼻子,想多闻一闻这香味。


爹发现了我,爹“咦”了一声。


爹拖拉着布鞋出来寻我,爹的布鞋常年拖拉着,从不提上。


爹的布鞋上有补丁。


娘从厨房的木窗里看到爹拖拉着鞋走出去了,就追问:“干啥去呀?”


爹说:“我看看门口有没有人。”


我听到爹拖拉布鞋的声音渐渐逼近,连忙慌张地躲在一棵老杨树后,这棵杨树有四五十年的树龄了,十分粗大,我躲在它背后爹就不能发现我。


爹在院门口站了一会,观望了一会,什么人也没有。他怀疑自己看花眼了。看花眼也正常,爹到了看花眼的年龄了。爹比娘大好几岁,爹已经快五十岁了。庄稼人显老,爹看起来比真实岁数要老很多。我是爹的第一个孩子。娘嫁给我爹后,二十来年了,一直怀不上,正不抱什么希望呢,却在她三十五岁这一年,怀了我。娘成天说,我是她这二十年来一天不断地烧香请愿的结果。


我满月的那一天,村里摆了盛大的酒席。全村人拖家带小都参加了。爹很开心,老来得子,那一天爹喝了很多酒,脸上红光满面。过了三四年,娘又生了个弟弟,弟弟出生的时候,村里没任何动静。爹没敢搞出一点动静。娘怀弟弟的时候,一直闭门不出,生弟弟的时候,是外婆帮着接生的,娘一嗓子都没喊出来。怕,怕知道。这个时候兴起了计划生育了,政策规定只生一个好,多了就罚钱。重重地罚。弟弟从出生后就偷偷地养在家里,准确地说,是养在屋里。但没有不透风的墙。有一天村妇女主任带领着一批人,来到家里搜人,搜弟弟。把家翻了个底朝天。从衣柜里,把弟弟翻出来了。弟弟躺在襁褓里,“哇哇”直哭。


妇女主任马金凤鼻子冲天一翘,用手拍了拍怀里的弟弟:“这是啥?这是人赃俱获!上次问你家的你咋了,成天不出门。你家的还撒谎说你害了大病,走不了路。昨天我来你屋里看你,你是装得像,瘫在床上,头发也不扎,就凌乱的散着,脸也不洗,黄瘦黄瘦,真像一只痨病鬼。好在我鼻子尖,闻到一股奶水气。我当时就有点怀疑了,但不太敢确定,你演戏演得太像了。后来我回去越琢磨越觉得不对,你们肯定瞒我了。所以我今天专门来带人捉赃,怎么样,人赃俱获!”


娘哭着扑过去夺弟弟。


马金凤带的几个随从都是村里的恶霸,难惹的角色。他们围在马金凤左右,把扑上来的娘一把推开。知道强求无用,爹一直闷着头蹲着吸烟。这时爹站起来说:“娃已经生下来了,说啥也没用了,总不能把娃掐死、活埋吧!恁说咋办!”


马金凤说:“不用掐死,也不用活埋。——交钱放人。”


爹说:“交多少?”


马金凤笑着说:“也没多少,两万块。”


爹把家里值钱的都卖了,加上家底一万多块,又给亲戚借了点,五天之后,总算是把弟弟赎回来了。这五天来,娘瘦了一大圈,爹的白头发又增添了。——这些事情都是娘后来讲给我听的,我那时候还不记事。




爹没发现我。爹进了院门,回去看谷子了。我从树后面悄悄出来,又跑到院门口,伸着脑袋朝院子里张望。爹又躺在竹椅上,吸他的旱烟管。他前后摇晃着竹椅,竹椅咔滋咔滋作响。


“哥,你在这干啥嘞?”弟弟在背后捅捅我,“你咋不进屋?”


我把食指竖在嘴边,嘘声说:“小点声。”


弟弟把挂在外面的鼻涕吸溜进去,悄悄说:“哥,你看咱爹吸烟嘞啊。”


“嗯。”


“看咱爹吸烟好玩吗?”


“啥好玩不好玩,那是大人喜欢干的事。”


“哥,你看我抓到泥鳅了。”


弟弟从他裤兜里掏出两条泥鳅,那泥鳅因为缺水时间久,已经没有挣扎的力气了。弟弟把泥鳅捧给我看。脸上洋溢着得意和兴奋。他的裤管袖管都卷着,胳膊上和腿上都是泥巴,他下塘摸鱼了!他只有我的岁数一半大,才四岁,却整天跟着别人下塘摸鱼。我很担心他。


“弟弟,你又下塘摸鱼了?”


弟弟点点头。


弟弟说:“哥,你要养泥鳅不要,我这有两条泥鳅,给你养一条。”


“养个屁!”


我一把打开弟弟捧着的双手,两条泥鳅掉在地上。


弟弟嘴一撅,低下头,眼泪就落下来了。


“你还要哭!”我恼火了,“你这么小,淹死了怎么办!”


说完我突然意识到什么,赶紧捂住嘴巴。我的声音有点大。但爹已经听到了。院子里那张竹椅已经空了,爹走过来了。


爹说:“你俩咋啦?”


我说:“没咋。”


爹说:“你弟弟咋哭啦?”


我说:“沙子迷眼里了。”


爹说:“瞎说。你欺负他了?”


我不吭声。


爹说:“小娃,你咋啦?”


弟弟说:“没咋。”


爹说:“没咋你咋哭啦?”


弟弟说:“沙子迷眼里了。”


弟弟说完,我笑了。


弟弟把我逗笑了。


弟弟也笑了。


最后,爹也笑了。


爹对我说:“娃蛋,你咋这么早回来了。这个点还不该放学呢。”


我低着头不吭声。


爹说:“咋啦?”


我还是不吭声。


爹拍拍我的头:“你说呀!咋啦?”


我嗫嚅着说:“老师让我回来的。”


爹说:“为啥让你回来?你犯错了?”


我说:“没犯错。”


爹说:“那为啥?”


我说:“学杂费没交。”


爹不吭声了。爹吸着他的旱烟管,不吭声了。


爹走在前面,我和弟弟跟在后面,进了院子。


娘在灶房里下面条,爹进去帮着烧火。爹要我和弟弟在院子里玩,玩什么都可以,就是别进屋。爹是要我们看谷子。弟弟在院子一角挖坑,说是添满水,就可以养泥鳅了。被我打掉地上的泥鳅又被他捡起来,揣在口袋里了。


我坐在院子里爹的竹椅上,听到灶房里传出来的对话声,声音很小。


娘说:“娃蛋这个点咋就跑回来了?”


爹说:“老师撵的。”


娘说:“娃咋啦?”


爹说:“学杂费没交。”


娘说:“嗯。”


过了一会,娘又说:“不能再缓缓了?”


爹说:“怕是不行吧。老师开学时不是说限七天内交上嘛。这期限是到了。”


娘说:“要不我回娘家借点。”


爹说:“别借了,咱对付的了。”


娘说:“咋对付?”


爹说:“赶明早我去卖一车瓜。”


娘说:“瓜还没熟透,再长长压秤。”


爹说:“不能等啦。娃上学要紧。”


娘说:“上个小学二年级,有啥要紧嘞。”


爹说:“你这是妇人见识。”


娘笑着说:“是呐,我是妇人,我见识短。行啦吧?”


爹哈哈一笑,手指着锅说:“行啦,行啦。”


娘掀开锅盖,一股白色蒸汽冲天而起。娘用筷子搅一搅锅里的面条,爹在灶台上摆上四个白瓷碗。娘把面条盛到碗里。碗是一样的碗,都是白色大瓷碗。碗里的面条就不一样多了。是按由少到多的顺序盛的。最少的是弟弟的,他的只有小半碗,我的有半碗,母亲的是大半碗,爹的最多,是满满一整碗。吃面条的时候我和弟弟喜欢看爹吃,爹吃面条有声音,呼噜呼噜的吸面条的声音,很响。只见他挑起一团面条,吹一吹热,一口吸到嘴里,嘴巴咂动几下,就吃到肚里了。爹还喜欢就着葱吃,吃起来很香的样子。我和弟弟学着爹咬下一截葱,却被呛得眼泪都留出来了。


爹端着碗去门槛上坐了。我和弟弟也端着碗跟过去,留娘一个人在院子里看谷子。我坐在爹旁边,弟弟抱着碗坐在我旁边。


爹一边吸溜面条,一边问我:“娃蛋,够吃不够,锅里还多呢。”


我说:“够吃。”


爹说:“不够还盛。”


我说:“嗯。”


爹对弟弟说:“小娃,好吃吗?”


弟弟说:“好吃。”


弟弟的嘴边溅满了面条汤,一截面条粘在他的下巴上。每次吃面条他都弄得自己面目狼藉。


爹说:“好吃就多吃些,吃上两碗。”


弟弟说:“爹,我能吃三碗。”说着,弟弟伸出三根手指。他虽然还没上学,但五以内的数字含义他是明白的,是我教给他的。


爹说:“吃吧。”


弟弟说:“嗯。”


爹说:“吃完了让你妈盛。”


弟弟说:“嗯。”


我们三个坐在门槛上,埋头吃面条。一片呼噜呼噜吸溜面条的声音。爹的声音先停了下来,我抬头一看,他的碗里已经空了。


我说:“爹,你再去盛啊。”


爹说:“不盛了,饱了。”


爹看着我俩吃。爹说:“看看你俩谁先吃完。”


我先吃完的,弟弟还剩一点没吃完。


爹说:“明早我去城里卖瓜,娃蛋你跟我一块去。”


弟弟嘟着小嘴说:“我也去。”


爹说:“天不亮就要去,你起不来。”


弟弟倔强道:“我起的来。”


下午爹和娘去地里摘瓜,我和弟弟在家里看谷子。


弟弟说:“哥哥。”


我说:“咋啦?”


弟弟忧心忡忡地说:“我明早上要是起不来咋办?”


我说:“起不来就待在家里。”


弟弟说:“我要是起不来你能帮我捎雪糕吗?”


我说:“看看咱爹买不买。”


弟弟说:“咱爹要是买雪糕了,你帮我捎吗?”


我说:“天热,捎回来都化了。”


弟弟说:“化了也没事,我喝水子。”




第二天,天还没亮,窗外还黑洞洞的,爹就把我叫起来了。


我从被窝里伸出头来,爹说:“穿衣服。”


我揉着眼说:“啥事?”


爹说:“进城卖瓜。”


我这才想起来今天我要和爹去卖瓜了。


院子里停着一辆拉粮的老驾车,垒满了西瓜,爹拿着一张席子,罩在了西瓜上。我在压井边洗脸,看到爹给西瓜盖上席子,我不解地问:“爹,盖席子干啥?”


爹说:“遮着点,省得晒坏了。”


我扑哧一声就笑了。爹爹不是在开玩笑吧?


我抬头看看天空,天上还有几颗星星,月亮隐匿在云层里了。这个点,院子里如果不开灯,什么都看不清。爹竟然说,怕瓜晒坏了。


娘从灶房里出来,用帕子包着几只鸡蛋。娘把鸡蛋交给我,说在路上饿了吃。爹说:“我不吃鸡蛋,你把昨晚剩的那两张饼给我带上。”


娘说:“冷的,吃了不好。”


爹说:“能有啥问题,庄稼人,哪有那些讲究。”


娘说:“庄稼人命就贱啦?!”


爹说:“好好。雪芹,给我洗两棵葱。”


娘说:“你不说我也知道。”


娘去灶房找葱,拿到院子里的压井边清洗。娘把葱夹在饼子里一卷,放进布袋里,把布袋挂进我的脖子里。娘说:“给你爹带上着。”


爹说:“不忘啥吧?”


娘把草帽给爹戴上说:“不忘,都带齐了。”


爹说:“娃蛋,上车走了。”


我说:“爹,我跑着。”


爹说:“你跑啥!”


我说:“我怕把西瓜坐坏了。”


爹说:“西瓜哪有恁弱,再有两个你,也坐不坏。”


我爬上了车,坐在西瓜上。


爹弓下腰,使一使劲,拉起驾车出了院门。


娘在后面喊:“早去早回。”


爹说:“晓得了。”


娘说:“天黑之前要回来,别赶黑。”


爹说:“晓得了。”


娘说:“天黑别走黄茂坡。”


爹说:“晓得了。”


娘进了院门之后,爹嘟囔道:“婆娘家心细,俩大老爷们,能有啥事!”


乡下都是土路,坑坑洼洼,加上天黑,很不好走。


爹拉着车走得很吃力。车子一会左斜一会右斜,碰到路沟车轮就陷进去了。爹拉着几百斤的西瓜,每一次陷进路沟里,爹都要像猫一样弓着身子,奋力地往上拉,额头和脖子里的青筋条条的绽出来。我想下车帮爹推一把,爹却说,你力气小,推不动。老实在车上待着。我们村离县城有七十里路,这种很坏的路子要占到一半以上。


我们摸着夜里,走过一道道石桥,一条条小河,走过一片片农田,也走过一座座村子,一户户还在睡梦中的人家。每到一个陌生的村子,都能引起一连串狗叫声,甚至还有些凶猛的狗追着我们咬叫。爹捡了一段树枝,每有凶狗追来时,爹就拿着树枝驱退它们。走到黄茂坡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黄茂坡长着冲天高的玉米林,玉米都出樱了,再过十来天就是要熟了。风一吹动,玉米林就波浪一样随风摇摆,窸窸窣窣。穿过黄茂坡有一条必经之路,路很窄小,很少有人走。都说黄茂坡一带有劫匪,晚上活动,白天隐藏在路两旁茂密的玉米林里,晚上专劫落单的路人。爹不怕,爹说,“俺行得正走得直,有啥可怕的?”爹还说:“他两只手,咱两只手,有啥可怕的?”爹不怕。爹不怕我也不怕。有爹在,我啥也不怕。


我们抄近路,走了黄茂坡。


出了坡口,火红的太阳已经冉冉升起了。


县城在东边,我们向着太阳的方向进发。


太阳出来后,爹的后背开始出汗,汗水很快把他的蓝色背心打湿了。爹的脖子上挂着一条毛巾,爹不住地用毛巾抹脸。毛巾也被汗水浸湿了。爹的呼吸很重,已经张开嘴巴呼吸了。我看爹是累了。


我说:“爹,我下来跑一会吧?”


爹说:“我娃,爹没事,爹能行。”


我撒了个谎说:“爹,我坐麻了。想下去跑跑。”


爹说:“那行。”


爹停下车,把我从西瓜上抱下来。


爹说:“娃蛋,累了给爹说,爹再把你抱上去。”


我说:“嗯。”


爹弯腰拉着架子车走上了,我跟在爹旁边。


爹说:“娃蛋,老师讲的你都能听懂吧?”


我说:“嗯。”


爹又说:“娃蛋,你要争气啊。”


我说:“嗯。”


爹说:“爹和你娘辛辛苦苦操持这个家,都是为了你们弟兄俩啊。”


爹说:“你们兄弟俩要团结,要上进,要给爹和娘扬眉吐气。要让别人瞧得起咱们。”


爹说:“你要让着点弟弟,弟弟小,不懂事。大了就好了。”


爹说着,我“嗯”着。爹的话今天特别多。


后来爹说:“娃蛋,你饿了吗?”


我摇摇头。


爹说:“你渴了吗?”


我又摇摇头。


爹说:“你累了吗?”


这次,我没摇头也没点头。我的腿是有点酸了。


爹说:“你走累了。”


爹又把我抱上车了。


爹看我的脑门上有汗,就把草帽摘下来扣在我头上。


我说:“爹。”


爹说:“啥事?”


我说:“咋不给马三爷借辆牛车,那样就不费力了。”


爹说:“表面是借牛车,实际是借情面。情面借了就要还啊。不到万不得已,使不得。”


我不太懂,但还是点点头。


路上碰上一群唢呐班子,吹着百鸟朝凤的曲子。唢呐班子后面是一群身着白色孝衣的孝子孝女,哀鸣不已,哭天抢地。


我说:“爹,这是咋啦?”


爹说:“死人啦。”


我说:“人都会死吗?”


爹说:“活到岁数了,都会死的。”


随葬的人群里走出来两个人,摆手打招呼。爹埋头拉着车,没听见。


我说:“爹,有人喊。”


爹说:“这地儿谁也不认识,咋会有人喊。”


我手一指,爹顺势看去。确实走过来两个人。


两人开口问:“瓜咋卖?”


爹说:“三毛五一斤。”


其中一人说:“能少点不?”


爹说:“少是不能少了,没多要。瓜好,你拍拍看。”


那人抱起一只硕圆的大瓜,放到耳边,轻拍了三下。点点头,又抱起另一只瓜,又拍三下,点点头。看来对瓜挺满意。爹的嘴角露出笑容。


那人说:“行,来两只。”


爹取秤给他称,两只瓜一共二十五斤。


爹说:“八块七毛五。”


那人说:“再少点。”


爹说:“八块五。”


那人说:“八块钱。”


爹说:“那不能,微本薄利,本来我就赚不多。”


那人说:“行吧,要着。”


另一个人说:“两只瓜,够分不?”说时拿眼瞄了一眼远去的葬礼人群。


那人说:“够分,一人一小牙。”


后来在路上我们又卖出了几只瓜,车载没那么重了,爹的负担小了些。




我们到县城的时候已经偏晌午了。


我们在县城的大街上摆起了西瓜车。爹把西瓜车上的席子取下,绿油油的西瓜还带着青翠的藤蔓,看起来很乖很新鲜。爹把马扎子取下来,打开,我们俩一人坐一只。并排坐在瓜车边。我把草帽摘下来戴在爹的头上。遮住他头上黑白夹杂的头发和汗水。


爹说:“咋不戴了?”


我说:“闷得慌。”


爹说:“太阳晒。”


我说:“爹都给我挡住了,晒不到。”


大街上人来人往,车辆很密集。车辆的喇叭声也很响。


我有些不适应,坐着一动也不动。


爹掏出旱烟抽了起来。爹抽了几口,然后说:“这县城好不好?”


我没吭声。


爹接着说:“好。你看这车辆,这街市,这房子,都好。起码要比咱们村里好。咱们村里有啥?除了庄稼,啥都没有。”


爹自言自语:“爹这辈子是不行啦。你行,你好好上学,学的好了,就能来这县城过日子了。爹最不想看到的,就是你重复爹的路子,种一辈子庄稼,到头来,箱底一点瞧病钱都没有。”


一辆警车鸣着笛呼啸而过。


爹指着远去的警车说:“娃蛋,你知道那车叫啥名字不?”


我说:“叫‘汽车’。”


爹说:“不对。”


我说:“叫‘小汽车’。”


爹说:“也不对。”


我仰着脑袋问:“那叫啥?”


爹说:“叫‘警车’。”


我说:“警车啊。”


爹说:“你知道是什么人开的?”


我说:“警察开的。”


爹一笑,说:“这回说对了。”


有人来买瓜,是个胖墩墩的中年男人,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黄汗衫,鼻子上架着一副眼镜。


他上来就问:“老农,瓜咋卖?”


他叫爹“老农”,我不高兴。在我心里,爹没那么老。


爹坐起来,笑着迎上去:“三毛五一斤。”


那人说:“贵了。”


爹抱起一只瓜说:“公道价,这瓜值这价。”


那人说:“还是贵了。”然后摇摇头走了。


爹把瓜放下,又坐回马扎子上。


爹说:“娃蛋,你饿吗?”


我说:“有一点。”


爹说:“该饿了。吃吧。”


爹从我脖子里取下口粮布袋,先掏出手帕包裹的鸡蛋。爹给我剥鸡蛋,一个接一个,我吃完一个他就塞给我一个。当爹再一次把鸡蛋塞我手里时,我没接,我说:“爹,你也吃。”


爹说:“我不吃,我有饼子。”


我吃完后,爹找水给我喝。我抱着水壶喝水,爹这时才掏出他的饼子,卷着葱,大口大口地吃。爹吃起东西来,像一只饿狼。


正吃着呢,又有人来问瓜。


爹把卷饼塞布袋里,起身去谈价。


这次运气好,卖掉三只瓜,爹再坐回来吃卷饼时,口张得更大了,嚼得更香了。爹吃完卷饼,抹一抹嘴,把水壶里剩下的水,一口气喝光了。爹出汗多,爹渴了。


路对面来了一个买雪糕的,骑着自行车,自行车的后座上有个保温箱。他边骑边吆喝:“雪糕,雪糕,三角钱一个。”有人把他喊停了。他下车把车子立起来,扎稳。然后掀开保温箱,去取雪糕。


爹看我一直盯着卖雪糕的,以为我渴了。


爹说:“你渴了?”


我说:“嗯。”


爹说:“爹卖着瓜,咋能渴了儿子。”


爹起身拿刀去切瓜。


我说:“爹,我不吃瓜。”


爹说:“你不渴了?”


我说:“渴。”


爹说:“那你咋不让爹切瓜?”


我说:“我不想吃瓜。”


爹说:“那你想吃啥?”


我指了指对面。


爹说:“你想吃雪糕?”


我咬着嘴唇,看着爹点点头。


爹看了一眼还没怎么卖出去的西瓜,犹豫了一下。我知道爹想剩下这三角钱,多买一包盐。爹答应过我和弟弟,热天里,每个月都让我们吃上一次雪糕。有个前几天卖雪糕的去乡下,我和弟弟已经把这个月该吃的吃过了。现在我又提出吃雪糕,这已经在爹的规划之外了。我有些后悔,不该提出这种要求。我不再看爹,我把视线移到地上,希望爹尽快忘了我刚才的话。


没想到爹竟然答应了。


爹说:“你在这等着,我去给你买。”


爹横过马路,去买雪糕了。爹没有立即付钱,他站在那里和那人说着什么。隔得远,听不到。可是从爹的神态上可以看出来,爹在和他讲价钱。


爹买回来雪糕,脸色很差。爹说那个卖雪糕的人太死板,做生意不知道变通。


但是爹把雪糕递给我时,脸上又充满笑意了。


我拿着雪糕,并不吃。


爹说:“你咋不吃,快些吃,过会都化了。”


我说:“给弟弟吃。”


爹说:“弟弟又不在。”


我说:“我给他带回去。”


爹说:“带回去都化成水子了。”


我说:“弟弟说,水子也喝。”


爹说:“你咋给他带回去?”


我说:“用水壶。塞水壶里。”


爹说:“你能想着弟弟,爹很开心。你想不想吃?”


我摇摇头说:“不想。”


爹说:“你撒谎。”


我不吭声。


爹起身追了出去。


我一惊,问:“爹,你干啥去?”


爹说:“我再给你买一个。”


卖雪糕的已经骑上车子走了,爹在后面追着喊着,要他停一停。他回过头一看,见是刚才那个买家,气不打一处来,骑得更快了。爹也没有放弃的意思,在后面紧追不舍。为了把爹甩掉,他狠狠骑着,但渐渐力不从心,慢了下来。爹终于追上了他,买了第二个雪糕。他估计终身难忘,一个上了年纪的人,怎么有力量、哪里来的力量,竟然徒步追上一个骑车的人。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最后一只西瓜终于卖掉了。


爹数着一沓子零碎的钞票,笑道:“有着落了,有着落了。你的学杂费有着落了!”


爹一下把我抱起来,举起来抛到空中,接住,再举起来抛起来。最后他把我丢到空荡荡的架子车上,拉起就走。走着走着就跑起来了。爹心头的一块石头落地了,他的脚步都是轻飘飘的了。回来的速度比去的时候快很多,因为车子变得很轻,爹的心里也变得很轻。爹的脚步快速而轻捷,我坐在驾车上,就像坐在波浪里一样。我们在给时间赛跑,希望在天黑以前,赶到家里。


走到分叉路口时,爹说:“咱们要走快一点,天黑了你娘担心。”


我望着前面两个路口说:“爹,咱走哪条路?”


爹说:“抄近路。”


我说:“娘说了,天黑不能走黄茂坡。”


爹拐上了小路。爹说:“你怕啥,来的时候不就是从这条路来的嘛!”


我说:“那时候天亮了。”


爹说:“都说黄茂坡有劫匪,可是,有谁见过劫匪?十里八村,有谁被劫过?依我说,那都是别人瞎说的,吓唬人的。”


我说:“爹,那也要小心。”


爹说:“放心,爹有防备。”


爹笑着把裤腰上挂着的西瓜刀冲我亮一亮,我的心才定下来。


走到黄茂坡,天已经麻麻黑了。一丝风都没有,两边的玉米林岿然不动。蛐蛐路边草地中鸣叫,月亮在太阳完全落山之前已经升起来了。


爹问:“你给弟弟带的雪糕咋样了?”


我摇摇水壶,壶中是水撞击壶壁的声音:“都化成水了。”


爹又问:“你怕吗?”


我说:“有爹在,不怕。”


爹说:“爹不在呢?”


我说:“怕。”


爹笑着说:“爹不可能一直都在你身边,总有一天你要学会自己面对的。”


我说:“那是哪一天?”


爹说:“等你长大的那一天。”


我说:“我什么时候能长大?”


爹说:“等你娶了媳妇。”


我说:“我啥时候能娶媳妇?”


爹说:“等你长大。”


我和爹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突然,就听到前面有女人在叫。仔细一听,是在叫救命,救命。这求救声在这荒无人迹的半道上显得格外瘆人。我缩起脖子,浑身哆嗦。


爹说:“娃蛋,你听,前面是不是在叫‘救命’。”


我颤声说:“是的,爹。咱们还是调头吧!”


爹说:“有人在求救,你没听见吗?”


我说:“听见了。”


爹说:“别人喊救命,咱能听到就调头吗?”


爹拉着驾车飞快地往前赶。


我看见路边听着一辆蓝色摩托车,地上倒着一辆自行车。还看见两个剪平头脖子里有纹身的青壮年男人,劫持了一个年轻的女人,那女人的上衣已经被撕碎了。两人正把那女的往玉米林里拖。边拖边撕扯她的衣服。爹大叫一声:“住手!”丢下驾车跑出去。那两人愣了一愣,那两个人我不认识,爹也不认识。其中一个人制伏着那个女的,把那女的按在地上。另一个人一脸狰狞地晃着手中锋利的长条刀,冲爹走去。爹从腰带上解下西瓜刀,扬着刀与他对峙。他看爹并不示弱,突然把刀锋指向我:“还想活吗?”


过了半晌,爹扬着刀的右手垂了下来。


我后来就在想,这一刻,爹心里一定挣扎得特别激烈吧。


爹退了回来。


那人冲着我们晃着手中的刀子,刀子在夜色的笼罩下泛着清冷的寒光,他嘴里凶巴巴的威慑道:“快滚!想活命的快滚!”


爹的脸色很灰暗,垂着双手,步履也很滞重,走到架子车前。爹把绳带挂在肩上,弯一弯腰,拉起驾车,继续走了起来。


我悄声说:“爹,咱去喊人吧!”


爹说:“前不见村,后不着店,上哪喊人去!”


我不吭声了。


我们渐渐走远了。


我的视线尽头,是那两个劫匪拖着那个女人,拖进了浩如烟海的玉米林。


爹忽然停下了。


爹转过身看向我,表情有些复杂和沉重:“娃蛋,你跑吧!”


我不解地说:“那爹呢?!”


爹目光坚定地看着我:“爹要回去!”


我知道爹是要回去救那个女人。


我说:“爹,他有刀啊!”


爹说:“有刀也不能不管啊。”


我说:“爹——”


我的声音带着哭腔,有些颤栗还有些撕裂。


爹把我从驾车上抱下来,放到地上,把我的头紧紧按在怀里。良久,爹才推开我。


爹说:“娃蛋,听话。你先跑,别回头,一直跑。”


我不跑。我动也不动。


爹说:“娃,快跑哇!”


我还是不动,我伸手拽住爹的衣角。


爹一把打掉我的手,在我的屁股上使劲一拧,我“哇”地一声,大叫着跑开了。


我边哭边跑,边哭边跑。我跑累了,跑不动了。我停了下来,弯腰喘息,我扭过头看向身后,昏暗的夜色下一条田间小路寂寂静静,空空荡荡。路上已经没了爹的身影。爹进了玉米林里了。我不想撇下爹自己跑掉,爹会回来的,我要等他。我钻进了路边的玉米林里,趴在地上,耳朵和眼睛时刻警觉着周围的动静。除了此起彼伏的蛐蛐声,一切都是静悄悄的,庄稼静,土地静,空气也是静的。我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还有趴伏在地上的喘息声。


不知过了有多久,远处传来了搏斗声、辱骂声、嘶吼声,还有女人的哭声和尖叫声。


片刻,一切又沉寂下来。


接着,一个女人的哭泣声由远到近逐渐传来。是那个被劫持的女人,她衣衫不整头发凌乱,一边张皇失措地跑着一边用手捂着嘴巴啜泣。我看到她从我眼前跑过。当她跑过之后,没隔多久,又响起了摩托车发动的声音。那嘶嘶哑哑的声音朝相反的方向远去了。


我等着爹,等他喊我,我再出去。


爹会喊我的,爹会喊:“娃蛋,娃蛋,你出来吧。”


爹会喊:“娃蛋,你出来,跟爹回家。你娘该给咱做好饭了,咱得尽快赶回去,不能让你娘等急了。你娘性子急,咱回去的晚了,你娘会唠叨咱。”


······


爹一直没喊我,我一直没等到。


除了此起彼伏的蛐蛐声,一切都是静悄悄的,庄稼静,土地静,空气也是静的。我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还有趴伏在地上的喘息声。



作者:小托夫,青年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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