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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头啊,一切就像行刑场,你的孤独留给谁……

>>> 人人都有故事,

这是[有故事的人]发表的第575个故事



墙边老头


文 | 宗城



子贡欲去告朔之饩羊。子曰:“赐也!尔爱其羊,我爱其礼。”

——《论语·八佾》




人们不知道,那断裂的城墙是什么时候有的,也不知道,那个面目清癯的老头在那间墙边的小木屋里住了多久。很多人都说,自打他们搬进那些在这里高高立起的摩天大楼,断裂的城墙和清癯的老头,就已经在这里了。

 

人们并不知道老头的年龄,只是根据他花白的头发、额头的皱纹和皮肤的情况,断定他已然年迈。但他的身躯一直很笔直,完全不需要拐杖的扶持,从远处望过来,仿佛不惧烈风的旗杆。他的眼神也保持着壮年人的凌厉,闪闪发光,但那是睿智的光芒,绝非高傲刻薄、咄咄逼人。据曾经与他接触的人说,在老头面前你会自觉或不自觉地仰看他,一来,这与他的身高有关;二来,是他那足以令人虔诚的眼神。

 

老头并非与世隔绝之人,只是一个平凡的小老百姓,他每天清晨都会前往公园慢跑,顺路在隔壁的豆浆店点一杯热豆浆。到了中午便去市场买菜,他很少呼叫外卖,但也并非发自内心要抵制。他不是一意孤行的守古卫道士,只是习惯了年轻时便养成的生活方式。当老头出现在街上,很少有年轻人主动跟他打招呼,只有一些耄耋老人或中年妇女还对他留有印象。每次和他们打招呼时,老头都很有礼貌。其实,向老头打招呼也只是这些人的一个习惯罢了,倒未必是真的对他熟悉,似乎没有一个真正熟悉老头的人,他看起来很神秘,尽管他就在不远处。

 

老头惯常去的地方不多,天桥边的一家小书店便是其中一处。这家书店的门面很小,倘若在马路对面,也许你都看不出它的存在,直到过了天桥,见到竖着的牌面,才发现它原来在这里。店里的书多是旧书和打折书,往往在别家见不着。据说,这些书都是出版社的库存书和书店的退书,低价买进,再打折卖出。店主是一位胖胖的中年人,有点倔,曾经有不少人都建议他顺应潮流,将书店改造为咖啡书吧,但每一次他都拒绝了。

 

老头每次从这家书店出去都要带着几本书,如今在他家里,也就是城墙边的小木屋内,有一大摞高高叠起的书都是从这家书店淘的。老头是一个爱书之人,小木屋四分之一的空间都被书占了,其余的空间刚刚容得下一张床、一张桌子、一台老式收音机、一台电风扇、一节灯管、一间可供洗浴的厕所、一间小小的厨房和一些零碎物品。失去伴侣的日子里,老头学会了自己做饭,也开始养花。其实,本还可以有其他人照顾老头的,毕竟他还有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尽管他们很忙很忙。

 


老头的大儿子学生时代四平八稳,若从成绩和荣誉来衡量,也算得上是老师口中的好学生。毕业后他考上了公务员,在一家国企机关单位工作,但还没晋升科员就由于种种原因辞职经商了,从事的是房地产行当,凭借自己的能力和此前累积的人脉,倒也小有成就。他是家中最富有的人,受的磕碰也相对最少。老头的二儿子曾梦想成为一位受人尊敬的诗人,在大学就读中文系的他也曾离这个梦想很近很近,他写过一些能够在刊物上发表的作品,也参加了校内最大的诗社并成为社长,尽管那只是一所二本大学。只可惜,他的诗人梦并没有做太久,因为一毕业就要面临“怎么填饱自己的肚子”这样一个严峻的问题。他发誓毕业后不向家人索取分文,可他的诗却无法满足这个小小的愿望。他也曾尝试过投稿小说、散文,但终归石沉大海。毕业一年后,他开始承认自己的才华并没有自诩的那般出众,也终于决定将诗人的梦想放下,往后的日子里向别人介绍,也都不会再自称是一个诗人了。现在的他只是一个普通的上班族,住在一间公司附近的租屋里,仅有的才华彰显不过是在同事聚会中唱唱自己写的词,或是在凌晨抽空写下些只言片语,他再也回不去了。至于老头的女儿,曾经是最不让老头省心的存在,她长了一副敏感而偏执的脸孔,早熟而叛逆,一度标榜自己与主流价值观势不两立,并宣称自己是不婚主义者。学生时代的她足够疯狂,在一些男同学眼中是一个穿着一身外国货、流连夜店的酷女孩。可成年以后,尤其是在社会沉浮了几个春秋之后,这个酷女孩却逐渐推翻了过去的自己。她留起了长发、戒掉了烟瘾、去夜店的次数越来越少、对婚姻也不再排斥,甚至还开始阅读从前排斥的所谓国学书籍。而她的婚姻也并没有等太久,两年之前一位海归博士迎娶了她,并和她一道开办了一个教育机构,据说就和国学有关。

 

他们都有各自的事业,都疲于奔命,但这并不是老头孤身一人的关键因素。某种程度上,老头的孤独是自找的,他本可以早早离开这间小木屋,住进更加敞亮的房间,他的儿女也都愿意为此出钱出力,他们甚至不止一次找过老头,劝说他离开木屋。但固执的老头偏偏不同意,他眷恋的不是这间逼仄的屋子,而是旁边断裂的城墙,一道高高立起的朱红色城墙,城墙边缘留下的痕迹,仿佛是曾被重物撞击的证据。

 



“你们回去吧,我不会走的。”

“为什么不走?”

“为了守护城墙。”

 

这个拒绝离开的理由在子女眼里显得不可理喻,他们无法理解老头为何对这分明已经不完整的城墙记挂在心甚至倾注气力,莫说这城墙在摩天高楼的衬托下实在不合时宜,假设某年某月城墙要被摧毁了,光凭老人一人又怎么能阻止?他们将老头的这个念头归结为怀旧心理的作祟,并且认为,只要他们坚持劝说,假以时日,老头是可以从这层心理中脱身的,毕竟他只是换个住的地方,况且新房子可比小木屋舒适宽敞得多,附近还不乏人造公园,留下一些政府点头可供游客怀旧的城墙。可久而久之,他们发觉老头的想法一点儿没变,甚至比以往更加坚决。他们不知道原因为何,心里却开始犯起了嘀咕,嘀咕老头是如何的迂腐。

 

“城墙不止这一处,为什么一定要守在这里?”

老头沉默不语。

“更何况这是一处残缺的城墙。”

“正因为它残缺...”

“父亲,单凭你一人有什么用?你又要守给谁看?”

老头再度沉默。他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年轻人精力充沛,也终有耐心耗尽的一天,更何况老头的子女也都有自己的家事。他们想:也罢,也罢,既然自己的这位父亲这么倔,那也只能从了他的愿。如今,他们只是不时抽空来看望老头,有时间隔十几天,有时间隔月余,有时甚至更久。他们每次来,老头都面带笑容,尽管最后都只会剩下一个落寞的黑色影子。好在,还有被风剐蹭的城墙陪伴着他。

 

儿女劝说无果,但还有一拨人不愿老头长留此处。市政府在规划新的道路网络,依照规划,这道断裂的城墙成为碍眼的存在。与此同时,房地产的开发商们也对这块地抱有想法,甚至有的房地产商已经开始规划如何利用这块闲置土地,很快,拍卖这片土地的事情也已经提上了日程。



“城墙必须倒,木屋必须拆,老人必须走。”

“不。”

 

起初,相关部门试图通过柔和的手段解决此事。他们愿意提供给老头一笔可观、足够他买下一层一百平米房间的资金,可老头拒绝了。协调人员连夜商谈对策,决定提高补偿金数额,然而仍没有用。

 

他们看出来了,老人不吃这一套。

 

他们决定与老头的亲友建立联系,在得知老头的大儿子、二儿子和女儿一致同意老头搬迁后,他们决定连同三人共同发起对老头的劝说——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能想到的肉麻词儿都用上了。

 

老头仍要守城墙。

 

“犟!”

“这个人真是一头倔驴!”

“不不不,依我看,他很精明,他在讨要更好的价码。”

“市里有影响力的媒体已经开始蠢蠢欲动了。”

“你说说,好好的日子不过,他作秀给谁看?”

“这可是关乎民生的大事,不能因为他一个人耽误了!”

“迟则生变,得赶紧想法子。”

“我们可以发动群众。”

“群众不添乱就不错了。”

“不,这次不一样。他挡了群众发展致富的路。”

“对,他耽误了建设,就相当于和群众的生活发展过不去。”

“但是,真的要这样吗?会不会太狠了点...”

“我们没时间了!各方面的压力都在上来,许多双眼睛盯着我们。”

 



没过多久,堵在老头家门外的群众越来越多了。窗外不时传来唾骂声。

 

有的人甚至希望自己组建队伍,推倒城墙,网络上还有商议如何推倒城墙、拆除木屋的讨论组。舆论对老头也很不友善,越来越多的旁观者断定他守护城墙的动机不纯。

 

但老头依然沉默,也依然坚持最初的决定。他每天都要守护城墙,如果发现有人要对城墙不力,便横身拦住,那些陌生人从他铁一般的眼神中,知道这个人愿意以命做赌。

 

这到底是一道怎样的城墙,让一个老头愿意如此付出?

没有人知道。

它分明非常普通。这座城市里,在那一座座人造公园和景区里,明明有比它更完整的城墙。

但老头要守护的,就是这一道残缺之墙。

 

老头上一刻钟还能待人彬彬有礼,可一旦有人要对城墙有所图谋,他那凛冽的眼神便如同闪烁着寒光的匕首。

 

可他毕竟只是一个人。



舆论功夫做足,礼也做得差不多了,该是“兵”的时候了。

 

“拆!”

 

一声令下,轰轰隆隆的推土机和铲车停在木屋前,黑压压的彪形大汉正对着老头,老头知道,这一天和过去的每一天都不同。

 

“一定要拆吗?”

“是的。”

“...全部都要拆?...一处都不能留?...”

一位儒雅的先生点了点头。

“于心何忍!”

 

斜阳渐渐西沉,像血一样浸染山河。一个墙边的背影坚挺而脆弱。推土机和铲车要开始张牙舞爪地工作了

 

一切都像一场行刑,枪声响起前的等待是如此漫长,以至于书写它的作者可以连篇累页地叙述。可枪声响起的那一瞬,再多的描写都显得无力,一个微不足道的生命便就此终结。

 

城墙倒塌的那一天,老头被儿子和女儿死死拦住,前方围着一排持棍警察,难以穿透。后面的路人议论纷纷,有的人拿起了手机摄像,但很快被身边人劝阻;有的人拍手叫好,庆祝一场闹剧终于收尾;也有的人急着回家,因为他们还只是孩子,只是随长辈来到这里。老头终于放弃了抵抗,眼睛空洞洞地望向前方,望向尘土飞扬的毁灭现场。他什么话也不说了,夕阳照在他黑色的背影上,缓缓融入大地。城墙终于沉睡于黄土地上的墓床,闹哄哄的人潮也终于退回城市的角落,卡车轰隆隆地向远处奔驰,金黄的落叶飘散河边。就在那河边,一个清瘦的老人正一步步靠近河床,烈烈的风吹拂着他的白发,他闭上眼睛,平静的一倒。微澜过后,河水吞没了一具僵硬的躯体,就像漫过一道平躺的城墙一样轻易。

 

那凉凉的水面,即将告别斜阳,她知道黑夜的降临不远了,她知道的。很快,很快,她将在黑夜中恢复平静。

 



   作者宗城,自由撰稿人,大二学生

责编:笑笑

插图:源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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