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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有故事的人]发表的第621个故事
（一）
二表姑桂花是我五姑奶奶的第三个女儿，五姑奶奶是我老太太（曾祖母）的第五个女儿。
那个年代，女人是生孩子的机器，准确地说，是生儿子的机器。女人一旦生了儿子，夫家传宗接代的任务到她这里没掉链子，就算是完成使命了。女儿算什么呢，女儿生下来就是赔钱货，女儿长大嫁出去就是泼出去的水。
五姑奶奶嫁到夫家生了大女儿招娣，再生二女儿迎娣的时候，婆婆的脸色已经相当难看了。所以发现生出来第三胎还是个丫头的时候，她像是做了什么错事一样，整日惶惶不安。当然了这时候婆婆连看都不爱看她一眼，站在院子里她的窗户下指桑骂槐地对着鸡吼：“只吃食，不下蛋！”
五姑奶奶的丈夫五姑爷爷在母亲面前是个唯唯诺诺的人，倒是没有对妻子说什么难听的话，只是坐在客厅抽烟，吐出烟圈的空档重重地叹气。叹息声传到五姑奶奶的房间里，她思虑再三，选了个日子摸着黑悄悄把这个三女儿抱到了娘家里，就再也不打算抱回去。
“虽是个丫头，送旁人那也舍不得。让你大姐养吧，我去跟她商量。”我老太太那会儿身体还很硬朗，说话也有分量。她默默抽了一袋旱烟，把烟斗反过来朝地上磕了磕，未燃尽的烟灰散着星点的光，满屋子浓重的烟味把孩子呛得哇哇哭。
老太太第二天天一擦亮就抱着这个孩子去了她的大女儿家。
那时候我的大姑奶奶已经有了一个女儿，也在筹备着继续生，生到儿子为止。她的生活也艰难，但母命难违，想着五妹妹因为连三个女儿在婆家受气心里更是不落忍，就咬牙留下了这个娃。
正逢深秋，大姑奶奶家院子里的桂花开得最茂盛，浓郁的香气一阵一阵的往人鼻子里扑。“这丫头就叫桂花吧。”不知道是谁随口给这个丫头，也就是按理说我该叫三表姑的二表姑，取的名字。
五姑奶奶在送完这个女儿后，没隔几年便生了一个大胖小子，终于扬眉吐气了一把，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在婆婆面前也抬起了头，把儿子取名叫富强。
关于送出去的三女儿，她大概假装忘了吧。
再转些年大姑奶奶终于也生了个儿子，喜不自禁，因此没有什么心思照顾桂花，就时常把她送到我家里让老太太带。
二表姑桂花长得特别漂亮，比她大姐二姐都好看，眉宇之间都是五姑奶奶的神气，即便有时候像个皮球一样在我家和大姑奶奶家之间被踢来踢去，骨子里还是很傲人。
她成绩特别好，回回考试都考第一名。暑假总是带着厚厚的作业到我家里来做，夏天屋里热她就趴在我家门口的石头上写作业，来往的村里的邻居总是喜欢驻足开她玩笑：“桂花又到外婆家来住了啊？”或是”你妈又不要你了吗？“她把头埋在作业里，抬也不抬的。
有一回冬天，她连夜从大姑奶奶家跑到了我家里，坐在老太太的床上，默默流眼泪，怎么问都不说话。老太太在孙子辈里最疼这个外孙女，因为她知道这个外孙女最命苦，非要我妈打电话找大姑奶奶问清楚到底怎么了，那时候一个村里没有几户人家有电话，我妈为难地拨通了大姑奶奶那个村里医生家的电话，求人家去给大姑奶奶报个平安并问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传信儿的说她考试考了第二名，在家哭个没完，大姑奶奶嫌她矫情，就骂了她几句。没留神她就给跑了。
（二）
五姑奶奶自从把桂花送走之后，不知道是出于心虚，还是怕见了自己的孩子更加心疼，就再也没有去大姐家看过她。而大姑奶奶像是看出了五妹妹的想法，也从不带桂花到五妹妹家去。
但是村里人多嘴杂，难免就有好事无聊的妇女开玩笑似地跟桂花打探：“桂花啊，你五姨有来看你吗？”“桂花啊，你妈带你去你五姨家了吗？”甚至有人带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病态心理跟桂花说：“桂花，你看你跟你姐你弟都长得不怎么像啊？”
一开始桂花就跑回家跟妈妈说，彪悍的大姑奶奶直接冲到人家去骂。但是这些无聊的妇女总也管不住自己的嘴，甚至还有人觉得告诉桂花她的身世，是为了她好。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一来二去桂花渐渐就明白了自己的身世，只是她不知道找谁求证。我老太太是绝对不会告诉她真相的，她不能问我大姑奶奶，也不能问她叫五姨的亲妈。
这在我们整个亲戚里最后变成了一个谁都知道但谁也不愿意坦荡说出来的秘密。这层窗户纸就这样糊着，只是没有人伸出一个手指头来把它捅破。捅破了窗户里外的人都会觉得尴尬吧。
只有一次，五姑奶奶带着富强到我家里走亲戚，恰好桂花也在。富强和桂花虽然从小很少见面，但一见到就非常亲密，像是有说不完的话。我爸爸那天送给桂花一个随身听用来学英语，那时候随身听还很时髦也很贵，一般人家的大人是不会给孩子买的。富强就随口说了句好想也有一个随身听来听流行歌曲呀，桂花想也没想就送给他了。
我奶奶在旁边一时激动说出了：“这才是亲亲的姐弟俩啊。”桂花愣了一下，看着我奶奶问：“大舅妈，你说啥？”老太太气得瞪了我奶奶一眼，我奶奶赶忙解释说：“舅妈的意思是你待富强比待亲弟弟还要亲呢，桂花真是个好丫头。”五姑奶奶在旁边坐着，扭头站起来去了院子里，面对着我家一树的栀子花，怔怔地站了好久。
五姑奶奶待桂花总是冷冷的，桂花喊她一声五姨，她就哼哈地答应一声，从不主动关心她，也不主动找她说话。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五姑奶奶后来就干脆把这份本该加倍偿还的愧疚变成了彻彻底底的冷漠。
后来五姑奶奶的大女儿招娣结婚，我们都去五姑奶奶家里吃喜酒，桂花很难得也跟着去了。五姑奶奶家的生活已经很好了，村里的别人家都还在住砖瓦房，五姑奶奶家就已经盖起了两层洋楼。而大姑奶奶家，因为两口子常年身体不好，日子过的还挺寒酸的。
桂花应该是被送走后第一次回到这个没待过几天的家，她的亲戚们大概也是第一次见到她。那天桂花简直抢了新娘的风头，所有过来的亲戚都以一种无法言说的“哇，当初送走的三丫头现在长这么大了”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她。桂花那么聪明，肯定已经在这些亲戚的眼神中确认了那个她在心里大概已经疑惑了千万次的问题。
桂花在大姑奶奶家里的那些倔强和暴脾气在五姑奶奶家一点都没有表现出来，她笑嘻嘻地跟所有的亲戚打招呼，大大方方地迎接别人怪异的眼神。我总是觉得她大概在等吧，等五姑奶奶看到她的好，会后悔，会承认她的身世。哪怕永远也不无法再回到这个家里，被亲生父母承认总是值得宽慰的吧。
那天桂花的亲奶奶也过来了，她看到桂花已经长成这样一个俊俏的大闺女，早已忘记了她当年是怎么逼五姑奶奶把三女儿送走的。那个老婆婆一直握着桂花的手，热切又啰嗦地问她冷不冷饿不饿。桂花也热情地回应她，只是桂花小心翼翼地称眼前的亲奶奶为表奶奶，装作她对过往的一切一无所知。
桂花主动给这个记忆中第一次见面的表奶奶梳理头发，掏耳洞，捶肩捶背，我不知道这是出于一种血缘关系本能的亲昵，还是表姑桂花刻意为之，想在这些曾经的家人面前表现出自己的乖巧懂事。
趁着桂花出去的时候，她那个奶奶拉着我奶奶的手，一脸欣慰地说：这到底是自己的孙女啊，从小没在我身边也知道孝敬我。我奶奶笑着附和：桂花从小就懂事啊，有时候住到我家里也勤快的不得了。
我站在旁边，气愤地想：这些大人可真鸡贼。当初你嫌人家是女孩，像甩包袱一样把人家甩了到现在都不敢承认，还好意思说孝敬二字呢。
后来我回家跟我妈说起这件事，我妈居然借此告诉了我一个秘密：她在生完我之后，也怀过一个女儿！因为我奶奶觉得生出来就耽误下面生儿子的时间，就带她去把那个女孩打掉了！
（三）
老太太早就说了，桂花生下来就是个命苦的人。虽然我们都觉得桂花一定会考上很好的大学，成为一只永远飞出农村的金凤凰，可她上完初三就没有再继续上了。
她考上高中的那个暑假，大姑奶奶身体变得更加的差，家里砸锅卖铁的钱都送给了医院，日子更加紧巴。在大姑奶奶出院的那天，桂花在饭桌上装作很不经意地样子，就说了不打算上学了，想去南方打工。
我的大姑奶奶很惊诧，以为她只是说着玩的，便安慰她道：“不要瞎说了，家里还有很多粮食能卖不少钱呢。”大姑爷爷也跟着说：“我们家可不重男轻女，你只要想上学，上到博士后我也支持你。”
桂花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收拾了行李说要到外婆家住几天。她在我家再次说出了自己不想上学的想法，我老太太和我奶奶听后轮番教训她。她只是低着头不说话。
直到那天，老太太不知怎么想起来又训了她一顿，要她千万要读书。桂花忽然就坐在地上哇哇大哭，她边哭边喊：＂外婆，我知道我是五姨不要了才给我妈的。我不是不想上学，我要早点赚钱给妈妈治病！＂
终于，桂花还是主动把自己的身世拿到台面上来说了，我老太太一下就沉默了，转而敷衍了一句：＂不要听别人瞎说！＂
新生报道那天，桂花早上起来悄悄跑了，跟着村里其他女孩一起去了她所谓的南方去打工。
我自那以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她，只有大姑奶奶逢年过节来看老太太，才能带来一点桂花的消息，而大姑奶奶带来的消息也只有桂花给她打钱了：上个月给了多少钱，八月十五给了多少钱，过年不回来老板多给她们发多少钱。大姑奶奶只知道桂花在一个厂子里打工，但是具体做什么她也说不清楚。
再后来表姑桂花忽然就失去了音讯，得有二三年吧。家里人以为她进了传销，找也不知道去哪找。每次大姑奶奶来看老太太，老太太就会问她一句：＂桂花有消息吗？＂大姑奶奶摇头，老太太叹气就不再多问，有时候会骂一句：＂这丫头没良心，一走也不回来看外婆了。＂
又过了几年，大姑奶奶的病更加严重了，就更少来看老太太。我们打听桂花的次数也越来越少，甚至都少再有人提起她。
去年夏天，一个寻常的傍晚，太阳已经落到西山去了，还是又热又闷。我和老太太正在家门口收白天铺开晒的麦粒，大姑奶奶让村里一个年轻的妇女骑车把她载了过来。大姑奶奶一到我家门口，还没来得及让年轻妇女停稳车，就从自行车上跳了下来：妈，桂花有信了！大姑奶奶脸上层层的皱纹随着她激动的表情开始散开。
老太太放下手里的扫帚，赶忙迈着小脚迎了过去带着颤音问：“桂花在哪？在哪？”
“她在外头打工让人骗到山里去了，已经生了个闺女。”大姑奶奶赶紧说。
老太太一把扶住了大姑奶奶，像是松了口气。其实这些年我们心里也做过最坏的打算，就是桂花可能已经不在了，只是没人敢说。
“头些年人家怕她跑了，不给她出山。现在说等来年生个儿子，就让她回来看看。”大姑奶奶继续说：“她说还在山里包了块地种苹果呢。”
老太太终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什么也没有说，又捡起了扫帚继续收麦粒，好一会才对大姑奶奶咕囔了一句：“天快黑了，你也早点回吧。”
大姑奶奶把车篮里带来的苹果和萝卜放到屋里，就让年轻的妇女又骑着自行车载她回家了。
大姑奶奶走后，老太太埋着头一直扫麦粒，直到把门前所有的麦粒都堆好，用塑料布盖得严严实实的。
天都快要黑透了，还是没有一丝风。老太太干完活坐在门口的那块石头上，发出了一声老年人才有的那种带着长长尾音的叹息，抹着汗珠子对我说：“辽辽啊，你在外面可一定要把眼睛擦亮了，你不要像桂花那样。”
我听到她后面的那句话，带着哭腔。
作者：王辽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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