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渴啊!美云……


乡村老人(神光弄影摄影作品)


我们在新塘镇生活了十几年,尽管它只是广州市增城区的一个镇,但在家乡人看来,我们是在大城市呆了十几年的人。我清楚的记得,自己一直都是在新塘镇这个地方活动,从没踏入过广州主城区的街道。


广州是怎样的繁华,我从未真正看见过。

有故事的人664个作品


用 尽 余 生 去 想 念

■ 张爱菊




树明的长相除了眼睛,其余都跟列宁有几分相像,尤其是脑门和发型,简直如出一辙。村民时常开树明玩笑,说声名赫赫的列宁厌倦了他国的政治生涯,这辈子投胎到中国成为农民树明了。


树明似乎也很乐意听到别人拿他与列宁相提并论,每次听到那样的玩笑,原本死寂一片的脸,会突然变得生动起来——那是笑。


树明四十岁未到发迹线就节节后退,头顶呈沙漠化,发丝难得一见,看上去老气横秋。可能是基于他外形长得老,看起来像爷爷辈的人,从我记事起就被家人告之称呼树明为小爷。


'树明小爷,当爷爷的人都有孙子或孙女,你孙子孙女呢?'大约在我六岁光景,当树明端着饭碗到我家串门时,我这样问他。


家里人闻言,使劲冲我眨眼睛,这使我意识到问了不该问的,可话已经出了口,想收回也来不及了。


犹记得,当时树明正津津有味吃着烙饼,忽听我这一问,一时有些目瞪口呆,怔了几秒,接着又嚼饼,将嘴里的饼咽下肚后,发出尴尬的几声笑,然后起身,扑了扑掉落在衣襟上的烙饼渣,端起尚未吃光的稀饭默不作声地离开了。


我望着树明离开的背影,忽然有一些难过。


那时不懂难过的感觉因何而起,也描绘不出来。直到多年后树明去世,我再次回想起这一幕时,才真正读懂了当年自己的那份难过——树明离去时步履缓慢而沉重,过门槛时,还被绊了一下,身子瞬间失重,往前踉跄了两步才重新找回平衡感,倍显狼狈;还有,他后脑勺上不多的几撮头发一直随着脚步抖动着,像风中的枯草,尽显凄凉。


树明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后,我母亲冲我微怒道:'你咋啥都敢问呢?他连老婆都没有,咋会有孙子和孙女呢。你瞧你这一问,让你树明小爷难堪和难受成啥样了!以后不许信口开河,说话过过脑子,不该问的别问,听见没有?'



树明直到年近半百时,仍旧孑然一身,已经这个年岁,又穷得家徒四壁和长得其貌不扬,恐怕光棍身份将是板上钉钉,再无可能更改。就在树明自己也开始放弃期待,逮来一只刚满月的小灰狗,一副决定将其养大成狗相伴余生的时候,出乎意料地,竟得到了月老的怜悯。


那是一个炎热的夏日午后,邻村一位从四川嫁来此地的女人,带着一位三十多岁的女人,朝树明家径直走去。


没过几天,就传来了树明要结婚的消息。


树明娶的即是那天被带来的女人,名唤美云。那天带美云来的是她的亲姐姐。据说,美云在四川结过婚,因不堪忍受丈夫三不五时的拳打脚踢而离异,不远千里来此地投奔姐姐,她姐姐便将其介绍给了脾气温和的树明。


树明结婚那天,将由于秃顶而仅剩不多的一点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的笑容跟爆米花似的,笑得很开,你站在他身后,都能感受到他脸上的笑意,仿佛那笑容为等待这一天已经积压了太久太久,终于得以释放。


挨桌敬酒的时候,美云跟在树明的身后,略显娇羞,脸上浅笑盈盈,一切新娘子该有的表情她都不缺,可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美云的笑容背后似乎藏着心事重重,不及树明的发自肺腑。



婚后的树明与以前几乎判若两人,看上去精神焕发,真是应了那句'人逢喜事精神爽',走路不再是有气无力的踢拖踢拖,而是步步有声,两臂甩得很开,好似正大踏步走在幸福的大道上,人看上去也年轻了几岁。


美云算是个贤惠的女子,不仅没嫌弃树明又老又穷,还总是变着花样给树明做好吃的。短短两月,树明就胖了一圈。日子过得如意了,人好像也长出了幽默,以前寡言少语的树明变得爱说爱笑起来,时常语调轻快地学着电影中的样子歪着脑袋叫我们那帮孩子小鬼,我们则嘻嘻哈哈回敬他一声老鬼,他佯装生气,做出怒气冲冲要打我们的样子,未几,却又先行笑出声来。


谁都看得出来,树明娶了美云后,日子过得称心如意。可幸福太短,就在那个夏天快要接近尾声的时候,一个男人带着三个孩子,浩浩荡荡地朝树明家走去。


那男人是美云的前夫,一见到美云,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一边自打耳光,一边声泪俱下,骂自己浑蛋,不该毒打美云。那男人下手很重,将自己的嘴角都抽出血了。一个对自己都那么狠戾的人,恐怕在动手打美云时,只会更加不择手段。他所带来的、与美云所生的三个孩子,早围拢到美云的身旁,抱腿的抱腿,摇胳膊的摇胳膊,一声声'妈妈……'叫得肝肠寸断。


而树明,呆呆望着眼前突如其来的一切,哭笑不得,搓着手,颇有些茫然无措。


接下去几天,空气中总是时不时传来三个孩子的哭声,那三个孩子不仅哭求美云跟着他们回四川,间或还向树明乞求:树明大伯伯,把我们的妈妈还给我们吧,同学们都有妈妈,我们不能没有妈妈……


起初,美云一副坚决与树明将婚姻进行到底、不为所动的态度,但架不住她前夫天天自打耳光的自虐,以及三个孩子可怜巴巴的哭求。在闹剧进行到第五天的时候,美云的心理防线开始有所松动,哭着问树明,她该怎么办?


树明没有立时回答,眼睛望着美云与前夫所生的三个孩子挂满泪珠的一张张小脸,一边不停沉沉叹气,一边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半晌后,将烟蒂朝远处用力一甩,替美云做出了选择:你回四川吧,三个孩子还在读书,不能没有妈。


树明最终以一副成人之美的'高'姿态,很快与美云解除了婚姻关系。



美云离去那日,先是支走了前夫和孩子们,最后又给树明做了一顿饭。在分别的路口,美云泪水涟涟,说长这么大,还没有人像树明这样温和地厚待过她,她说只要树明说一句'不要走',她可以重新考虑。可树明摇了摇头:孩子们需要你。


在送别美云的整个过程中,树明一直脸上挂笑。直到美云走远了,身影再也看不见了,树明的眼眶涌出眼泪来,流得满脸都是。他颤颤巍巍撩起衣襟不停地擦试着,身影悲怆得像棵深秋的枯树。


美云走后的很长一段日子里,面对人们类似于'你傻啊,好好的老婆就这样拱手相让了'的反问声,树明总是强颜欢笑,不厌其烦地重复着他的理由:孩子们不能没有妈。


是树明不够爱美云,所以才肯放她走吗?不,形影相吊了大半辈子的树明,没有理由不珍惜这段姗姗来迟的姻缘。只是树明生性善良,见不得别人、尤其是孩子受苦,于是不惜委屈了自己。这是我后来才明白的,当初也曾觉得他傻得真够可以的。


美云走后,我总是可以看到树明坐在山坡上,望着通往集市的那条土路,眼睛微眯,一副怅然若失的模样,一坐就是大半天。


那时看不透,不理解他为何总是喜欢坐在那儿,那地方冬天太冷,夏天又太热。直到很久以后,我才后知后觉地悟到,那条通往集市的路,即是美云离去时走过的路,树明之所以喜欢坐在那儿,是在思念美云呢。



人是需要精神支柱的,失去美云的树明可能心中充塞着一股生无可恋之感,整个人像是褪了一层皮,急剧地颓唐下去,不过五十来岁,却未老先衰,一副老态龙钟模样。


我有时在想,如果美云没有在树明的生活中出现过,也就是说树明没有在爱情里徜徉过,那么他后来的日子也许仍然一如继往地死水一潭、毫无涟漪,但也决不会苦尝到后来的思念和绝望。


回到单身的树明,又恢复了结婚前端着饭碗四处串门的习惯,他说一个人在家吃饭没滋没味,大家有说有笑吃饭才叫香。他时常辣椒酱拌饭,总是吃得泪眼模糊,他说辣椒酱太辣,他说美云做了好几瓶辣椒酱,能吃好长时间呢。


树明说那些话时,我看见他浑浊的眼里溢满幸福,可瞬间又被落寞填充。


我自从来到城市后,几乎没有在农村老家长住过,故乡的许多人和事,也逐渐淡出视线,淡出记忆。大约五年前临近春节的一天,当树明拄着一根松树棍做成的拐杖,步履蹒跚地从我家门前经过时,我一时认不出他是谁。


'树明小叔,进屋坐啊。'母亲同他打招呼。


'不坐啦。'树明迟疑了下,语调很慢地说。


之前就听家人说过,树明疑似得了尿失禁,裤子上时常湿漉漉一大片,再加上一身衣服常常穿十天半月都不换洗,身上臭味熏人,夏天一到,苍蝇围着他嗡嗡乱舞。人们看见他总是假装没看见,捏住鼻,加快步伐,唯恐避之不及。树明倒也有自知之明,一改以前喜欢串门的习惯,从不主动靠近别人。


在树明佝偻的身影即将消失在门口之即,我迅速起身,进屋拿了一袋从工作城市带回的开心果,追了出去。


'树明小爷,这个给你。'我说。


树明皱褶紧簇的脸舒展了下,笑了一笑,然后露出感激的神情来。我知道孤独太久、无人问津的人最容易感动,别人一个微不足道的善意都有可能引发他们情绪崩溃,从而感激涕零。眼前的树明即是。只见他颤颤巍巍伸出骨瘦如柴的手,接过了开心果,嘴角微微有些抽搐,看样子,下一秒或许就会老泪纵横。我不忍直视他情绪蔓延,低下头说了声'这东西不贵',就逃奔似地进屋去了。


这是我最后一次看见树明。



2016年刚过完春节的某个清晨,一只不知名的鸟儿,在村庄的上空一直哀鸣,叫声凄厉。村里迷信的老人说,这只鸟儿是树明所变,每隔几月就会回到村子叫上一阵子。对于这样的说法,我只能哑然而笑,却由此勾出了有关树明的记忆,屈指算去,树明去世已经四年有余。吃过早饭,我移动脚步,怀着凭吊的心情,朝树明家走去。


树明的主屋还在,房门紧锁,仿佛他只是外出了,不久还会回来。目光往左稍移,是他的厨房,没有主屋那般幸运,风雨侵袭下,已经坍塌了一半。灶台还在,上面积满灰尘,几只碗碟东倒西歪地散落其上。


有那么一瞬间,我仿佛看见树明与美云在厨房里举案齐眉、相视而笑的幸福画面。如果当年树明没有放美云离去,是不是他就不会孤独地死去?


树明死于肺癌。


在他去世的那天晚上,他的邻居听到他起初一直在叫:渴、渴啊;后来又不停呼喊一个名字:美云。


在一个濒临农田、荒草丛生的地方有一处不起眼的坟堆,那是树明最后的归处。与美云离去时走过的那条土路,咫尺相距。


责编: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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