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忘不了那棵龙树

作者：春种秋收

在我二十几岁时曾与一棵奇特的树邂逅，我叫它龙树。那是正月里一个阳光很暖的日子，母亲说带我上山，这是母亲对我最深沉的爱。她知道没有她的陪伴，我无法完成这次壮行。

　　母亲和我从村西头出了村，在公路上拐个弯，走进一座名为“北沟”的山里。顺着蜿蜒的小路走进大山的深处，再往山顶爬，便是“洪河沟”梁上。母亲早就想带我去那里看看，因为那里是邻近好几个村的交汇点，山高景远很有看头。从夏天到秋天，有摘不完的樱桃，我不止一次吃过母亲和哥哥们摘回的樱桃。只因母亲从春到秋都有忙不完的农活，又怕草丛里的蛇，所以，选在正月带我了此心愿。

　　想起来那段路很远，但听着母亲一路讲些远远近近的人和事，一点都不觉得远。我们走在重峦叠嶂的山间，走一会儿就坐在白草上歇歇脚，看天空无边的宁静，听鸟儿不同的鸣叫，阳光暖暖地沐浴着大山，沐浴着母亲和我，我们被幸福和恬静包围着。我们走过高高低低的灌木丛，穿过或稀疏或茂密的树林，山势越来越高，山顶就在眼前。这时候，我被一棵树深深吸引住了。

　　我站在树下，忘记看了它多久，它奇特的身姿着实像一条苍龙呼啸蓝天。我忘了问母亲它是一棵什么树，在被它震憾之后，它是一棵什么树已经不重要了。它很粗，树杆足有水桶那么粗，弯了大约三四个弯，因为看它的角度不同，很难准确说出它弯了几个弯。它很高，树冠在蓝天下恣意舒展如高高飘扬的旗帜。它的周边远远近近有不少伐木者留下的树盘，那是它的父辈或兄弟。旁边还长着黑压压的各种灌木丛，故而看上去它是那样洒脱而又孤独。它的曲弯处有小枝桠长出，完全像龙的爪子，它活脱脱就是一条巨龙直扑苍穹。

　　从周边树盘的大小可以看出，这里曾经生长着很多大树。拥挤使龙树几乎没有立足之地。它以一粒种子的方式落地生根，扎根的土地不是由它自己决定的。也许它是一棵意外的树，本没有它的生存空间，可它却以树的名义在山坡上长了起来。它的头顶早已长着别的树冠，它的身边也长满了别的树伸过来的枝桠，这使它根本无法直直地成长，它只能找着缝隙成长。而它每一次弯曲的时候，头一定始终是昂着的。假如低过或歪过一下，它就很可能再也昂不起头来了。旁边的大树伸胳膊扬腿，使稚嫩的它根本无法为自己撑开一片空间，免强争取那一点点呼吸的缝隙已经很不容易了。它不得不弯曲却不甘心弯曲，只要探出头来，就要往根的上方回归。它回归的是那样艰难，支撑昂着的头和弯曲的身子，要比直立的树费无数倍的力气。也许它在想，自己比石缝中的生命幸运多了，脚下的土地能接收自己的根已经很知足了。只要根能够延伸，生命就可以延伸。根是它的命，它的心，它的魂，因此它从未背离，也决不背离。它坚信，只要根有了深度，终有一天可以找到天空的高度。所以它始终昂着不屈的头，从来没想过低下或者歪着。就那样一次次从缝隙中伸出头来，又一次次回归到根的上方，直到终于昂首蓝天，以自己独有的姿态挺立于天地之间。

　　我久久地看着它，先是惊奇，后是心动，继而为它潸然泪下。它长得是那么吃力，那么艰难，从它的弯度上可以看出，当它不得不弯着身子成长时，它是何等的忍辱负重。也许正是身边的栋梁之材，给了他强大的动力，所以它更要不负此生地成长。它的身边再没有一棵像它那样的树了，它从来就是孤独的。它若生来就是一棵草或一丛灌木就好了，那样它可以随四季轮回一度一枯荣，无望无求、随遇而安地生存。可它偏偏是一棵树，一棵不愿苟且偷生，做一棵小老树一样的树。既然是树，就应该完成一棵树的使命，给大地留下一处风景，方才不辜负每一寸土地，每一滴水，每一缕阳光。它一次次艰难地挣脱外界的主宰，为守护好自己的心性倔强地生存着。

　　母亲在一旁慨叹：人在人下当人，树在树下当树。我当时还不能完全明白“下”字尽含的艰难和苦痛。但随着岁月的磨砺我发现：居上和居下者实有易与难之差，但本质却有迷与悟之别。能长多高走多远在于生命之根的深浅和前行的方向。有的人居上也站不直走不正；而有的人即使居下，哪怕曲折在身上留下累累伤痕，它也能够立得端行得稳。看龙树虽非栋梁，却实为奇才。想树亦能如此，人又有何难？

　　龙树当时足有四十多岁，人到四十而不惑，而树呢？看它的姿态，它从来就不曾迷惑过。恣意生长的树林中，树的姿态也各有不同。有的枝杈横生，有的歪歪斜斜，这些树的头和根似乎根本无关。而它则不然，它知道自己的根在哪里，更知道自己的头应该朝哪里生长。它的每一个弯都潇潇洒洒地画出一个“0”，它回到零，又从零开始，继续朝着理想的高度冲剌，这是何等的气魄？这零不是碌碌无为一事无成，而是敢于一次次否定自己，从新的起点上奋起。它不是不知道每一次归零，要比别的树承受好多倍的风霜雨雪，才能长到同样的高度，而是它要超越自我，只有不断地超越，才能朝着理想的高度成长。所以，它从未惧怕过，也从未停止过。而正是这样一次次的归零，又一次次的超越，积累了它生命的高度。

　　是的。为什么惧怕归零呢？归零预示着对昨天的否定，对明天的信心。一个优秀的人，昨天有再大的成功，也不能躺在昨天度过今天和明天。尽管从零起步远比从百走向千要艰难得多，但能在零上站起来的人，一定不会在百上和千上倒下。反之，连零都不敢面对的人，即使拥有了百和千，也难免在百上和千上栽跟头。归零，是一种勇气，更是一种智慧，它摈弃了一切浮躁与虚荣的左右，以纯净的自己虔诚地俯仰天地，然后积淀岁月的沧桑，以坦荡的胸襟笑傲春秋！

　　我时常想起龙树，在取得一点点成就时想起它；在面对磨难的考验时想起它；在面对失败的创伤时更会想起它。真希望能有时间再去看看它，告诉它，三十年前与我短暂的相逢，却给了我一生的启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