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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振亚|不该被历史遗忘的“星辰” :1930 年代现代诗派“小”诗人丛论

内容提要:现代诗派中有戴望舒、卞之琳、何其芳、废名等“大”诗人,也有一些不为人注意却同样重要、个性鲜明的“小”诗人,如曹葆华擅做冷涩的生命沉思,吕亮耕的诗充满澄澈的古典风,陈江帆置身都市却寻找现代的田园情调,玲君的歌唱忧郁又婉约。正是这些“小”诗人和“大”诗人交相辉映,才共同支撑起了1930年代诗国银河的灿烂。

关键词:现代诗派  葆华  吕亮耕  陈江帆  玲君

在1930年代现代诗派的艺术竞技场上,每一个诗人都有自己的独门拿手戏。戴望舒风格清丽蕴蓄,醇净自然;卞之琳冷凝幽秘,貌似清水实为深潭;何其芳婉约空灵,有着如姻似梦的境界;废名充满盎然的禅趣,亦美亦涩;林庚用原始语言传达清丽幽邃的情思,洒脱醇冽;施蜇存善写意象抒情诗,诡异飘渺;李广田朴实浓厚,自然大度,是典型的“山之于”;金克木意境苍老;南星深婉精微;番草如透明凄清的残月……堪称姚黄魏紫,各臻其态。诗派中的一个个抒情分子,犹如天空中一颗颗闪烁的“星辰”。它们中有的耀眼夺目,有的忽明忽暗,有的一闪即逝。对之人们不能等量齐观,但也不能因为前者的耀眼,就忽视或无视后二者的存在,正是这些“小”诗人和“大”诗人交相辉映,才共同织就起了诗国银河的烂漫与辉煌。所以,历史不该遗忘那些平素不大为人注意却同样重要、个性鲜明的严肃“星辰”。

曹葆华:冷涩的生命沉思

从乐山走向世界、享誉中外的翻译家曹葆华(1906-1978),在1930年代原本是一位多产的诗人。仅仅在抗战之前,他就出版了《寄诗魂》《灵焰》《落日颂》《无题草》等四本诗集。

1920年代末,曹葆华就开始了缪斯之恋,只是那时他尚在新月诗派的荫蔽之下。当年,他这匹“千里马”对自己的“平庸”、没有才华近乎绝望时,是“伯乐”朱湘及时的肯定与鼓励,才使他驰骋诗坛的。受闻一多、徐志摩等新月诗人的影响,他那时主要歌唱不安定灵魂中纯洁的爱情与失恋的苦痛,《她这一点头》《寄》《寄诗魂》等就是其中真诚缠绵的个人化声音再现,形式大致整齐,风格热情明朗。

在1930年代初期接受过法国象征诗与英美现代诗的洗礼之后,“清华诗人”曹葆华跃入了现代主义诗歌的创作阶段,无论是内涵探掘还是艺术表现上都有了令人耳目一新之感。应该承认,当时曹葆华一些对现实进行突入、扩张的诗有一定的积极意义。如《落日颂》就裸露着谴责黑暗、渴望光明的意向,它在歌颂落日华贵威严的同时,又乞求它不要落入黄昏的怀抱,让黑暗来统治宇宙。但是大部分诗歌的内在感伤与《寄诗魂》《灵焰》两部诗集仍相去不远,诗中触目即是的“坟墓”“死亡”意象乃充分的明证。如“只听远处几声木柝/叫醒了无家的鬼魂/想来摸抚着死尸恸哭”(《无题三章(二)》)、“半撮黄土,两行清泪/古崖上闪出朱红的名字/衰老的灵魂跪地哭泣”(《无题三章(一)》),它们的出现是诗人这一时期美与理想幻灭后绝望痛苦情绪的外化。再如诗人的名篇《古槐》这样写道:“古槐叶上滴下清凉/阶前黄昏正徘徊着/喝一口苦茶,叹一口气/谁从墙外轻步走过/惹起多年梦中的忧思// 久想浮起一只木搓/漂向那三山外的荒岛/独自守着一斗天地/不见天上掠过慧星/照出古代寂寞的仙魂 // 中年白发更稀少了/飘落在地上铮然有声/多少日子哭泣走过/独在荒冷的角落里/砌造自己晦色的墓碑。”它借古槐及古槐旁影像的捕捉,表现了诗人瞬间的感伤。前二段设置了两个世界,前者为现实世界,寂寥而伴着苦涩与感叹,后者为幻想世界,自由神秘又平和;但是前者却无法逃避,后者又飘渺得难以企及。这两个世界的对立撞击,已把诗人的失落矛盾心理凸现得十分清晰。第三段则进一步将诗人这一心理意向明朗具象化,在矛盾与感伤中只能伤痛地任白发脱落,任哭泣与泪水折磨,以终日劳作为自己砌造墓碑,等待死亡到来。

引人注目的是诗人在理想与爱情的感伤咏叹中,已融入自我的探寻追求与人生沉思的质素,探寻人生意义、追求生命价值已上升为诗人歌唱的主旋律。如《无题三章》(三):

设想自己游历乱山中

掉了身边古怪的钥匙

归来开不了一椽茅屋

安放下无边空漠的心

(还有多少白日梦

也闪着各样颜色)

设想又怅然回到山中

遍问路上的一草一石

露珠闭了闪亮的眼睛

森林不吐出往日话语

(只有山半的墓碑

镌上了一个名字)

诗传达了一种自我的失落与寻找的主旨。丢了钥匙开不开茅屋的门,无法为无边空漠的心找到归宿,已见出幻灭的悲哀与失落的惆怅;而想寻找钥匙又找不回来的沉思则更见诗人情思之悲凄。以往闪亮的露珠闭了眼,森林也说不出往日的话语,它表明以往诗人心灵依托的自然已发生异化,诗人在那里找不到自己及归宿,于是只有走向人生的最后归宿——永恒的死亡。超越诗的语义表层,就会感觉到诗是对宇宙、人生的思索,表现了人生与自然的异化疏离和自我的丧失,于是要探寻失落的主体探索人生的意义;但归宿的指向却是死亡。这种带有伤感色调的苦涩追寻,赋予了曹葆华的诗一种哲学意义。

  曹葆华现代派时期的诗在艺术上精雕细琢,惨淡经营,在走向思想深邃、诗语硬朗的同时,又诗意幽暗,诗骨嶙响,诗味冷涩,怪僻奇崛,有了“郊寒岛瘦”之遗风。具体说,诗人对待情感力求有距离的不动声色的冷静观照,造成一种陌生的间离效果,它再与象征、隐喻手法结合,更常使诗有弦外之响,令人一时难以捉摸透其深层的指归。如《古槐》中对槐树的描写十分客观,使其植物性特征十足;但实际上诗人要表现的却是瞬间的感伤,咏物之外的内涵必须透过物之描述才可把握,有种“隔”之感觉。再如“如古代的雄主登坐九重宝銮/你披着金黄的龙袍,踞坐在迢远的/高山……我求你,灿烂的神!要高登太空/把下界赫然照管;切莫像愚昧的/庸主,沉入黄昏的怀抱,让黑夜/闯进这辽阔的尘寰”(《落日颂》)。诗对光明的礼赞、描绘是虚写,而对黑夜来临时种种景象的描绘才是实写;至于此中隐喻光明不可得、黑暗猖獗乃是现实,以及当权者并不体恤下情的寓意,则是从字面上很难看得见的。曹葆华诗歌另一个显著的特征,是呈现着时空突兀转换的蒙太奇状态,忽而梦境,忽而玄想,忽而现实,它们的交错合一,在扩大诗的语义与联想空间同时,也线索繁富,令人阅读时很难一下子完全准备就绪,并且必须不时调整视角。如“怎得有一方古镜/照出那渺茫的前身/是人,是鬼,是野狗/望着万里的长空/一轮红日突然陨下”,这是《无题三章》(一)的上段,前三句对人的存在本体、目地、意义的探寻,与高更的名画《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到哪里去》有异曲同工之妙;而至四五句就已由生命的玄想转入自然界的观照,下段就更是人世寻找价值理想的现实情思呈示了。

  《无题草》是诗人现代派诗艺的高峰,也是诗人旧生活结束的标志。抗战后不久,诗人就奔赴了革命圣地延安,诗也随之步入了乐观雄健的境地。

澄澈古典吕亮耕

别号“恢畲”的吕亮耕(1914—1974),生于湖南益阳一个没落的书香门第,他体质文弱气度蕴藉,谈吐从容为人淳朴;但一生却命运多舛,行踪飘忽,鲜有定所。

1934年,怀着作家梦的吕亮耕独闯大上海,从亭子间开始文学创作生涯。先是象征派诗歌、新感觉派小说、纤丽奇巧的散文俱写;及至受长相来往的戴望舒影响后,写作重心才转到诗上面,作品在《新诗》《文丛》等报刊上偶露峥嵘。抗战爆发后,吕亮耕腾挪于抗战洪流中,诗思活跃,感受空间不断拓展,相继编报纸《诗歌战线》,办刊物《中国诗艺》,出诗集《金筑集》(另一集《长江集》编好未出),做各家报刊主笔,散文、杂文、诗、专论、小品都写。建国后回故乡益阳做中学教员,1957年被错划为右派,饱受许多折磨与颠沛流离之苦,1974年含冤而终。

吕亮耕在现代派时期作品数量不多。只有《Ottava Rima 四帖》《独唱》《索居》《譬喻》《冬檐下的梦》《低头见》《欲渡之前》等数首诗。这些诗有它们的不足:多停驻于个人天地,咀嚼心灵的情思,诗风狭窄枯涩;过分依赖生活语言,固然亲切自然,但也助长了诗质稀薄的说白之风;传统色彩的浓重,也有因袭之嫌。它们“象征主义的色彩比较浓厚,忧郁、凝重,大多是个人感伤情怀的咏叹”[1]。由于诗人重视艺术技巧又无唯技巧论的偏颇;所以艺术上起点甚高,质量上乘,情深、精美、纯熟,晶莹澄澈,深得象征诗的艺术奥妙,又回荡着强劲的古典风。

吕亮耕此时的诗有较强的象征色彩,由于他注意情景交融,善于创造融感觉、知觉、记忆、表象于一体的民族审美意识积淀深厚的意象,所以在隐与显的艺术表现分寸感把握上,做到了恰切适度,使诗歌含蓄而不神秘,朦胧却不晦涩。如《Ottava Rima 四帖》之一的《眼》:

比目鱼,比目鱼,

——神话中曾传说的名字。

我不敢轻道临渊的羡语,

袖手看盟鸥自来去。

哪是洋洋的鱼乐园?

愿思维是一笠帽,一垂纶,

我好肩一肩细雨不须归。

该诗兴发于此而归于彼,比较理想地结合了古典意象与现代情绪。作者以传统意象比目鱼之“目”生发开去,转看盟鸥自来去,曲喻着对自由的羡慕神往。而鱼生长在快乐国度与“我亦志在乎水”的联系建立和奇妙神思,既能够唤起读者“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的审美积淀,又更能见出向往自由情思之深切。

《眼》的分析也表明,吕亮耕的抒情诗因为注意运用意象派的艺术手段,所以是感情的而不是滥情的。如《索居》意欲表达一腔念远的愁思,但是诗人没有让它沦为赤裸的感伤喷射,而找到了“远远的秋砧”这一情思对应物寄托。“当寒霜堆上土蟀的破琴/老松也噤无一言/而朔风偏为人送来感慨/你听:远远的秋砧 // 仿佛记起那一个人的叮咛/一句句从砧声里透/梦回后:还塞一声鸡——啼湿了梦中人手绣的枕头。”万物萧索的秋日,单调寂寞的捣制寒衣的砧声,怎能不令孤寂的诗人愁起天涯?微茫惨淡的意趣,借助秋砧的寄托,既不直白又可理解,有种半透明的朦胧美。“一个人”是母亲还是情侣?诗人不直接说出真是聪明之举,在这里不说就是最好的说,是母亲还是情侣随读者想象去好了。

丰富的想象力使吕亮耕的诗常出语清新,活泼凝炼,生活中淘洗出的生动新鲜和古诗词中有生命力的语汇结合,也自是风情万种。如“三峡风吹散两地思/化作断了消息的血潮”(《纤》),“墨色夜流铺了一篇梦/浪啸是海客的枕头”(《海客》),“风动:棂上一片萧萧声/但悲哀再掀不起一页记忆”(《冬檐下的梦》),频繁地比喻,皆属于他人未发的“远取譬”;虚实相生的语句与之撞击,使吕亮耕的诗虽是新诗,但其洗炼其精粹却不让古典绝句。

陈江帆:寻找现代田园

陈江帆是在现代诗派的核心杂志《现代》上发表作品较多的诗人。他的生平至今不详无论如何是种遗憾;但真正的诗的生命不是靠名字、经历而是靠作品支撑起来的,只是《现代》上的十八首诗,就足以使陈江帆走向永恒。

陈江帆的诗歌世界是阔达的,阔达得包容了现实外宇宙与心灵内宇宙,阔达的笔触伸向了现实、历史、自然、人生各个领地。那里有《恋女》《夏的园林》的恋爱情绪跳荡,有《端午》《南方的街》游子思乡心理的披露;但其间最活跃的是两个角色,即结构诗人人生两极的都市与田园,二者的分别具现与对立转换,使陈江帆的诗爆出了盎然生趣与多元姿彩。

对于都市,诗人有着辩证的认知表现,既宣显了它的威力、神奇、文明的一面,也未回避它的罪恶、繁乱、异化的一面,“都会的版图是有无厌性的/昔时的海成了它的俘虏/起重机昼夜向海的腹部搜寻/纵有海的呼喊也是徒然的//现在,我们有崭新的百货店了/而帐幔筑成无数的尖端”(《都会的版图》)。都市的扩张在诗人笔下是美的,它对大海的挑战中表现出了无限的威力、摩登与人定胜天思想。而像这样的描写:“林荫道,苦力的小市集/无表情的煤烟脸,睡着/果铺的呼唤已缺少魅感性了/纵然招牌上绘着新到的葡萄”(《海关钟》),已蛰伏着对工业化畸形都市文明的揭露批判,对疲惫不堪的劳动者的同情;《减价的不良症》也再现了经济萧条境遇下都市在“大减价”声中的病态痉挛。对都市文化的厌恶以及生存于都市的困惑在《麦酒》中表现得最为充分。它表明在中西文化碰撞的十里洋场上海,知识分子患上了严重的心理失衡症与精神衰弱症。他们在时尚与传统间被置于二难尴尬境地,左右摇摆。既怕“过时”为隔日黄花被社会淘汰,又怕失去滋养之地失去传统,“浮空体”意象具体地外化了这种六神无主、没有归宿的茫然感、失落感与身心分裂造成的衰弱症。怎样抵制“香粉”、“时装”的氛围?怎样抗衡人类异化的都市流行症?诗人的形象回答是“让窗子将田舍的风景放进来”,以真正的自然替代调养十二月的“朱砂菊”的人工自然;而“麦酒”正可以促成从香粉时装组构的时尚中回归自然,显然这里的“麦酒”已成为自然、淳朴传统的象征,只要向自然与纯朴传统回归,即可治愈现代都市文明的衰弱症。在这首诗里,都市与田园自然已完全对立。

正是在种心理背景下,诗人的情感理所当然地趋向了古老淳朴、恬淡安温的田园风情。需要指出的是,作为置身都市的诗人,这种心理意向决非简单的思古之幽情,它是现代人对精神维系、精神家园的寻找,它是诗人意欲领略生命中单纯空明一面的意识冲动。如《百合桥》“月色浮上百合桥/今夜,是我村的社日// 单纯调的二簧低唱着/有感冒性的忧悒开始了// 是海色的鳗鱼阵吗/乌柏路只见少妇的市集 // 我遂有暗然的恋了/载着十年的心和老的心”。它以特定的声、物、色的集合与感情的渲染,以及集市所呈现的幻象,独出心裁而又真切异常地托出游子欲返归牧歌般乡土的复杂情思,它带给人的是情绪的拨动、经验的复活。《窗眺》更具说服力:

丰富田园风的新村,

我安详地住下来。

那映在松林间修洁的庐舍,

备为牧群住的板屋,

不远的荫路与草陵,

屡屡引起我作晨昏的窗眺。

我竞疑虑要成为原始人了,

窗眺的心酿着荒诞的梦——

丛树簇列着星珠的凝眸,

星珠是天国的窗户,

幻想我沿丛树直下,

复倚凭窗户而歌。

窗眺的物象与其说是自然的勿宁说是心境的。前段描写的远离喧嚣倾轧的安详清静冲远的客居环境,是先代文人谢灵运、孟浩然、王维等住过的,诗人对自然田园风光的窗眺,其深层底蕴更是对先贤们精神世界的向往;下段“原始人”的幻想,则是审美意义上的生命感悟。《荔园的主人》坐在篱下,更像坐在温煦宁谧的牧歌里,“五月的荔子园/晚风吹着圆熟的花果”,“一个牧羊的歌女/踱进了篱旁”。上述诗作证明了一个事实:陈江帆是一个寻找现代精神田园的诗人。在当下现代人生的空前焦虑中,读读他的诗对慰藉心灵也许不无益处;当然陈江帆诗歌对古典美的过分依恋,也一定程度上减损了现代诗学内涵的繁富性。

契合着诗情的田园风味,陈江帆的诗大多刻意经营意象,追求情境的画面感,同意象派诗歌的美学原则保持着高度一致,在了解了《百合桥》《窗眺》后这一点也无需多论。陈江帆的诗对意象的呈现有时甚至还带有一点唯美气息,如《灯》面对静夜灯火,已不再夸饰浪漫主义的感伤,而关注它在瞬间产生的那种鲜明、结实、充满活力的唯美特征;《麦酒》意象的奇峭调配在一般诗人那里也十分少见。至于语言,陈江帆走的是戴望舒那种自由又典雅的路线。

玲君:忧郁又婉约

玲君(1915—1987)原名白汝瑷。他在现代诗坛上虽一闪即逝,但在 1930 年代却是相当出色的现代派诗人,曾在《现代》上发表过八首诗,出版有诗集《绿》。他的诗倾向于婉约、明丽、牧歌式的乐感,长于轻柔细腻的内在情感的表达,也时而透着来自北国的忧郁与寂寥。玲君的诗是“一束幻想的书简,它是一封封对于世界、人生及其所生活的人的问讯”[2]。而1930年代的人生景况与氛围,又决定了诗人的许多诗都染上了普遍的忧郁流行症。如“风向要把我向,哪一方面吹去呢/我不敢用寂寞来呼唤我的名字/永远是在冬天啊/有没有尽头呢?我不知道”(《寂寞的心》),它酷肖当年徐志摩《我不知道风是在哪个方向吹》中迷惘的翻版。诗人不只心的寂寞如冬鱼沉入冰河,连人的名字也寂寞得沉入记忆深处。在诗人那里,即便是罗曼谛克的恋情也伴着孤寂与失落、抑郁与恐惧,对此诗人也供认不讳,讲他的诗是一束脆弱的记忆,可以缢死在女性的发丝间。《蓝色的眼睛》就有这种情调,它“带着贵宝石的光采/蓝得可以骇人”,使“我没有立即起身之勇气”,对有蓝眼睛的“她”,“我只能用宗教一样虔诚的情绪去注视她”,“只能做一个环绕她的卫星”。这种“永远思慕着”的执著爱恋令人感动,却也不乏伤感与忧郁。

对于生命中的孤寂失落,诗人也在寻找着摆脱的途径。如“午间听骑驴的铃声由远方来/夜间看山的眼睛巡逻似探海灯/我的寥寂,你的冷静,与/山的忧郁,是/三位同一体”(《山居》),诗人仿佛已将自己化入了纯净的大自然,与之结为一体无法分离,以至诗人的诗心“为大山所镣铐了”。诗人这种隐遁山林,虽不乏无可奈何的成分,仍可看出意欲摆脱黑暗之努力。也正是因为他写了许多这样的迷醉自然的诗篇,他在诗坛一出现就被称为最有希望的田园诗人。

台湾学者周伯乃说玲君的诗不在任何一位现代派诗人之下,我想主要应当指的是艺术性。诗人在艺术上的多方探索,焕发出婉约细腻的魅力。

玲君是一个最富有想象力的诗人,他的不少诗都是幻像、联想铺就的华章。如“这里,严冬驾御着载客的大车/轰轰地由远方驰过/山川封锁。草木萧索/一切屋顶也都被涂上了白色……”(《雪》)。乍看题目,不禁为作者捏了一把冷汗。雪,平凡又平淡,吟诵它的诗何止千万,怎样才可以把捉好,有所突破?待至读毕,疑虑顿消。一个传统而古老的题目,被渲染得那般绚烂多姿,诗趣盎然。它成功的关键是超越了现实沉滞,以拟人化的想象飞升获得了无限的灵气。雪幻化成了一个知心的朋友,它接受严冬之神的邀请,随着载客的车辆而来,一切屋顶都被涂成了白色;为欢迎它的莅临,我虔诚而忙碌地收拾茶具,它的到来使屋内顿时光亮开朗,主人欣喜万分;它如同一位少女,沉静、安详而羞涩,怕见灯火,怕见太阳的殷勤,它的到来使花鸟沉静无语地守在一旁;我和它在这静温的甘美之夜,相伴絮语着,共话将来,躲开星光月亮与一切光热,相约“明日你带我去晶莹的冰河”。在交谈的幻想中,地下呈现的只剩下一个晶莹洁白纯净的世界。而这甘美的幻想又会给人多少奇妙的遐想啊! 正是这拟人化的神思妙想,使雪化无形为有形,获得了可以触摸可以感觉的具像实体,实在又超脱,具体又空灵。再有《舞女》,是表现在纸醉金迷的舞厅混生活的歌女“零碎的身世感”,其中心意象“人们舞在酒中”就是靠联想与虚构创造的意象。《喷水池》被诗人想象出的攀升超脱情态,也能让人联想领悟到向上进取的心态、企图,美且朦胧。

诗人也善于起用现代艺术手段,如《铃之记忆》通篇皆由通感构成,它以生花的妙笔博采意象,以喻铃声,妙趣迭出。在诗人笔下,铃声如“海上浮来薄晨的景色”;又如一个老人“翻开辉煌的古代旧事/饶舌在迷茫的夜里”;还如“闪动在吉普色野火旁/那奇异的车铃声音”,“零落如过时蔷薇的花瓣”,听觉与视觉联通已属新鲜,与想象交合愈见别致,它把人的感觉传达得更为细微迷离。《乐音之感谢》的通感运用也给人目不暇接之感。语言的钝化陈旧,是诗歌死亡的前奏标志,要想激活一首诗必须首先激活其语言表现力。玲君除常用意象打磨、妙化语言令人耳目一新外,还十分注意词汇语调与内涵的呼应,《雪》的语言就如同清澈的溪流,从心灵中汩汩流出,似与朋友促膝交谈,娓娓道来,让人倍感温馨与亲切,同内容达成了同构。

可惜的是玲君成功的作品少了一些。

一个流派的形成绝非众多个体的求同过程,现代诗派是由众多音响汇成的合声鸣奏。正是诗派中众多诗人并存互补,交相辉映,增强了流派整体风格的肌体活力与绚烂美感,开拓出了读者多样化的期待视野。

注  释


[1]徐迟:《沉舟已经升出水面——<吕亮耕诗选·序>》,《吕亮耕诗选》,湖南文艺出版社,1989年。

[2]玲君:《绿·前记》,《绿》,上海新诗社,1937年。

|作者简介:南开大学文学院教授,主要从事中国新诗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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