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儒敏先生在一篇文章里曾经讲过，中学生作文比较偏向于抒情，中等以上的学生，写抒情散文驾轻就熟，带着某种“文艺腔”，但却没有思想。我虽然并不笼统反对“文艺腔”，但是却希望有“文艺腔”更要有思想，不是一味情景交融，而且还能情理交融。
我见过有些学生抒情散文写得非常有才气，但是不管多么有才华的文章，都暴露出一个弱点，那就是耽于抒情，没有自己的思想，主题不严密，缺乏思考层次。比如，我看过一篇学生作文，主题是“热忱”。提出的问题是如何将“青春的年华”转化为一种“人生态度”。这个问题本身就是没有逻辑的。“人生态度”和“青春年华”不属于同一范畴，构不成矛盾，也没有什么因果关系，如何谈得上转化呢?可是作者根本不管，眉毛胡子一把抓，反复讲“青春的热忱”。一会儿讲“青春的热忱是知识的渴求”，一会儿讲是“渴望与奋斗的决心”，是“修养自身”，是“成功渗透了的奋斗的血泪”，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是“汶川地震的志愿者”，是“未来的希望”，是“不会被绝望所掌握”。最后说“青春的热忱是永远前进的姿态、破釜沉舟的勇气”，结论是“不应该以热忱突破时间的藩篱，来感叹青春的泛黄”。
这是很典型的“混乱抒情”。这篇作文至少存在两个问题：第一，没有贯穿到底的统一主题，许多概念是分裂和交叉的。写文章的基本要求，是要在稳定的内涵中发展起主题来。“热忱”“青春”“知识的渴求”“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汶川地震中的英雄行为，在逻辑上并没有直接的联系，要把它们统一起来，要弥补一系列逻辑的空白，但作者却只是把擦边的都拿来堆砌在一起。第二，对主题没有具体分析。好像青春只要有热忱就行了，这是很片面的。就“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而言，仅凭热忱就够吗?热忱要跟智慧、理性联系起来，要不然就是盲动，会在现实中碰钉子。文章中存在的主题片面、概念转移、观点与材料脱节等缺点，可以说是比较低级的。要主题全面、概念一贯、观念与材料统一，就要符合逻辑思维基本概念内涵统一的准则。由此可见，抒情散文写不好，原因却在缺乏议论文的起码基础。
我曾经看到一篇学生作文，讲项羽之死。文章的大致意思是说：项羽是失败者，也是一个完美主义者。他不是懦夫，当他觉得无力回天的时候，就宁愿牺牲自己，表现出豪迈、英勇的气概。他悲壮地追求人格的完美，本可以逃走，东山再起，但他不走，他为了英雄的自尊而死。他没有悲伤，只有满足，他伟大而骄傲。他视死如归，为自尊心、荣誉感而活。
这篇文章写得漂亮，主题贯穿首尾，逻辑清晰，在如今中学生作文中，无疑属于高档次，但是我觉得文章还是很肤浅，没有自己独立的见解。这篇文章有一个很大的缺点，就是它没有分析出项羽的矛盾。明明是项羽打了败仗，可他至死也不承认失败，而怪老天，说什么天亡我也。他突围，走入绝境，有人故意给他指错了路，说明他平时得罪了老百姓。作文要有自己的思想，就要作理性的分析，把项羽这个人矛盾的两方面展开。项羽也不是那么绝对的坚强，前一天晚上，知道被包围了以后，他哭了，他听到四面楚歌，以为“楚地尽失”，其实没有，江东还有他的根据地。他死于错误的判断和悲观失望。必须分析的还有：在鸿门宴上他不听谋士范增的话，不杀刘邦；他不会用人才，韩信原来是他的人，后来反而成了刘邦的大将。把矛盾的各个方面统一起来考虑，他还能算什么完美主义者?“完美主义者”，这是抒情语言。抒情可以片面取胜。片面、极端化才有感情，而要有理性，就要作不动感情的分析。满足于抒情就肤浅了，就没有头脑了。作议论的基础就是全面(至少是正反两面)分析，这本是常识，可是在我们的作文教学理论当中，好像不存在。
还有一篇论及屈原的学生作文，也是追求诗意，说屈原完美、高尚、伟大，具有孩子般的灵性，无比纯洁，满腔热忱，愿意建造一个完美的祖国。这里提醒一句：不管说什么人、什么事，一说完美，从思想方法上来说，就是绝对化，就是片面，就是不全面，也就只能抒情，同时也就意味着没有理性。理性地说，完美的人是没有的。议论区别于抒情，就是矛盾的全面展开和分析。屈原失败的原因难道仅仅是因为他追求完美吗?历史地看，楚国肯定是要灭亡的，楚国政治、经济那么僵化，秦国则经过全面改革，不管用不用屈原，楚国的失败都是必然的。这类学生作文，文字都很漂亮，考试也可以拿高分。但从严格的理性要求来说，这些文章都是没有头脑的。就抒情而言，也过了头。过了头的抒情，就是滥情。“文艺腔”之所以不受温儒敏教授待见，就是因为滥情，甚至矫情。
中学一线教师普遍反映，高中生不会写议论文。问题首先出在我们的教学理念上。我所见到的中学乃至大学写作教材，还没有一家说到抒情散文与议论文在思维上的根本区别。必须明确指出，抒情散文和议论文是两路功夫，抒情语言可以绝对化，可以片面，而议论则要面对矛盾。感情虽然是很生动的，但也要防止滥情、矫情，也就是《文心雕龙》告诫过的“为文而造情”，虚情假意是令人倒胃口的。为了防止这样的倾向，就得有议论文的修养。议论文冷峻地警惕廉价的抒情。月是故乡明，感情生动，却并不符合理性，只有承认他乡的月亮有时比故乡还明，才有资格写议论文。青少年不仅要有情感，还要会动脑子，以理性揭示矛盾，提出问题，分析矛盾，这是心智全面发展的必要条件。
我当然也见过写得好的作文。张家港中学学生黄冷千就是一位，他对樊於期的死提出了和司马迁不同的看法：
荆轲要带上他的人头见秦王以复仇，於期也不啰唆，既如此，人头只管拿去!真正豪迈极了。但若我们理性地想一想，这不过闹戏而已。秦燕之间的政治军事矛盾重重，岂是一刺即可化解的?即使匕首刺到了秦王，也刺不灭秦国，反倒可能引发对燕国的反击。如此看来，樊於期的死是不是很不必要。或者有些幼稚?
这个学生，没有按照传统的思路把樊於期当成完美的英雄去抒情，而是在相反的方面提出问题，英雄的视死如归变成了“幼稚”“闹戏”。在中学生作文中，这种揭示问题展开矛盾的思维方式是难能可贵的。接着作者在对立面中展开分析：“当时樊於期对秦国的购赏，虽计不知所出，但料想凭自己的身份复仇绝不可能。”加上他对燕太子丹又“太冲动又重情”。在正面分析了樊於期从容献头缘由之后，又从反面说明他别无选择：“从武、生猛，使他不能为屈原；冲动、直爽，使他不能为韩信。”在这样的情况下，还不如“被英雄”，在历史上留下无奈的一笔。不管作者对樊於期的死的阐释是不是正确，由于从樊於期本身揭示了矛盾，又在外部，拿屈原、韩信树立了对立面，进行了内外两个层次的具体分析，他的观念就是自己的了，就是独立思考的成果了。而且他的语言不是套话，而是带着某种调侃意味：“秦王耍悬赏砍掉他的脑袋，干脆就把脑袋给你，就算成全你了。”“古今重义之人不可胜数，樊於期有幸在《史记》中留一笔，算是不错的了。”最后，调侃的意味变成了反讽：“樊於期自始至终是个小人物，反倒为他套上光环，既满足了荆轲 之计，又能较为畅快地离开。”描写死亡，不用庄重的“献身”，也不用口语的“送命”，而用“畅快地离开”，显得多么潇洒。
能写出这样的文章，说明小作者不但有头脑，而且有语言才华，实在不可多得。
抒情的泛滥，跟我们作文命题有没有关系呢?应该有一些关系。我们的命题基本上是感性的，要求讲感性故事，要求贴近同学的经验。但是这个指导思想是应该质疑的，如果把我们的作文命题跟其他国家的作文命题相比较的话，可以发现很大的差别。我们是偏重感性的，法国多经典哲学命题，美国多两难命题，新加坡则不允许写抒情文，只能写议论文。
还有一个关键原因：流行的议论文教学理论基本上是错误的。议论文“三要素”理论(论点、论据和论证)，通俗的解释就是根据论点，组织材料进行论证。不仅中学，而且大学的写作教材都是这样讲的。但是，这一理论不管从方法论角度、从哲学角度，还是从写作学角度来说都是错的。怎么可以先有论点呢?先有论点，就是先入为主，先有框框。首先，论点对不对，是需要分析的：不管论点对不对你就去论证它，不是盲人骑瞎马吗?按波普尔现代科学经典《猜想与反驳》，这是绝对错误的。有一个很著名的命题——一切天鹅都是白的。你可以举例子证明这个判断是正确的，古今中外的人看到的天鹅都是白的，是不是就能证明所有天鹅都是白的呢?不能。只要有一个人看到一只天鹅是黑的，这个论点就被推翻了。相反，“并不是一切天鹅都是白的”这个判断肯定是对的。证伪高于证明，证伪才会推动科学的发展。从议论文写作学来说，反例高于正例，形象一点说，“黑天鹅”高于“白天鹅”。
要有自己的思想，关键不在于为现成的观点打正例，而是打反例；不是寻找白天鹅，而是寻找黑天鹅，从而对现成的观念进行批判；这就是批判性思维。根据论点去选择跟论点一致的材料，从观念到方法都是罗素所说的“自我蒙蔽”。举一个通俗的例子，我这里有一盘豆子，有红有黑，我先有一个观点：全都是红豆，我就拣出上千颗红豆，能不能证明都是红豆呢?不能。或者相反，我说，全部是黑豆，也可以举出上千个例子来，这仍然不能证明什么。不能根据已有的观点来选择材料，因为选择意味着排除，排除了就不全面了。因而，论点要经过反思，材料要全面，至少是正面和反面一起考虑，进行具体分析。
当然，在初中阶段，根据观念组织与之一致的材料，也许还可以作为一种练习文体，然而到了高中，已经是学生世界观形成期了，就要迫使学生作分析性思考。也许正是出于这样的考虑，胡适主张，在初中阶段学生口语以演讲为主，可满足于自圆其说，甚至一面之词：而到了高中，要以辩论为主，要训练学生从正反两方面分析矛盾，全面地进行立论和论证。举例来说，“出淤泥而不染”这个论题，初中生可以抒情，能够举出许多动人的事例就不错了。但是，到了高中，就要提升为议论，要往相反的方面去思考。人的思想品格和环境的关系：还有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一面；亡羊补牢是对的，未雨绸缪也是对的：有缘千里来相会是对的，不是冤家不聚头也是对的；浪子回头金不换是对的，狗改不了吃屎也不能说是不对的；兔子不吃窝边草有道理，那还有近水楼台先得月呢。我们要让孩子们会动脑筋，会分析问题，就要从问题的分析开始。一味抒情，就可能把学生搞成你说一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就跟你抒情，久而久之，就失去了自由思考的能力。
最后再说一点，作文教学的特点是手工业，是一把钥匙开一把锁。我念小学、中学的时候，老师对作文可谓精批细改，有中肯的评语。可是我们现在做不到。老师工作量太大。老师敬业精神也不够，甘愿做手工业的工作的人士绝无仅有。鉴于作文教学的特殊性，应该对老师作政策让步，可是现在体制如此僵化，我们无能为力。但这不等于说，我们就束手待毙了。在体制没有根本改变的情况下，我们还是应该有作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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