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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舍作品导读——济南青岛时期的散文、杂文和诗歌(下)

  30年代在山东的7年,是老舍最初全面展示个人创作才华和写作风格的时期。散文、杂文及诗歌,虽非他的创作主项,却清晰地体现着他独有的艺术格调。

  来自社会下层,从小受过京旗俚俗文化的熏染,使老舍几近一生都带着这类早年获取的人文底色。他的诗文,一如其人,具有鲜明的平民文化倾向。1934年,在《习惯》一文中讲过:“对于朋友,我永远爱交老粗儿。长发的诗人,洋装的女郎,打微高尔夫的男性女性,咬文咂字的学者,满跟我没缘。看不惯。老粗儿的言谈举止是咱自幼听惯看惯的。一看见长发诗人,我老是要告诉他先去理发:即使我十二分佩服他的诗才,他那些长发使我堵的慌。”从中,可以想见,作家是怎样植下自己的社会文化之根的。他需要通过文学活动与自己的“老粗儿”朋友们交流情感,他的作品,包括小说也包括诗文,不必说,也是把“老粗儿”们当成一部分重要读者的。这就是他的作品,那怕是杂文、散文,都很少散发贵族气息和沙龙味道的原由。《一些印象》是老舍乍到济南写就的美文,他这样形容当地秋季与冬季的可爱可贵:“上帝把夏天的艺术赐给瑞士,把春天的赐给西湖,秋和冬的全赐给了济南。秋和冬是不好分开的,秋睡熟了一点就是冬,上帝不愿意把它忽然唤醒,所以作个整人情,连秋带冬全给了济南。”假设只看“上帝把夏天的艺术赐给瑞士”那句,也许会感到这文章简直是作得洋派透了,待到读完了上帝“作了个整人情”,你才大悟,在老舍这儿,洋人信奉的上帝,也是跟咱中国人一样懂得“人情世故”啊!
  像杂文这种体裁,在一些左翼作家手里,常被打磨得匕首、投枪般的快利,可是,老舍笔下的杂文,即便是讽刺意向相当明朗的,也很少显示出过份的犀利与冷峻。这又跟他的平民文化心理有关。他一向“觉得自己可笑,别人也可笑”(《又是一年芳草绿》),习惯于“一半恨一半笑的去看世界”(《我怎样写〈老张的哲学〉》),在写作中大多不选金刚怒目式的进攻态势。1933年,《东方》杂志“新年的梦想”专栏曾刊出他的杂文,题目是《新年的梦想·梦想的中国·梦想的个人生活》,结束语是:“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天长地久,胡涂是永生的,这是咱们。得了满洲,再灭了中国,春满乾坤,这是日本。揖让进退是古训,无抵抗主义是新名词,中华民国万岁!”对国事之不堪本已痛彻肺腑的作者,行文仍然没有采用一骂到底的方式,而是嘲讽有度,引而不发,留下思辩空间,让阅读者自己来体味此中苦痛。
  与读者保持一种切近的朋友关系,是老舍用心营造的境界。他的作品为大众而写,又为大众所乐于接受。这里面,自然有个情感定位问题。老舍写的东西,多表现着平和、宽厚、亲切的态度,没有跟大众欣赏倾向拗着劲儿的。他的散文《小麻雀》,讲述了雨后在院内检拾到一只受了伤害的小麻雀的过程,字里行间,浸润着对弱小生命的关爱、贴近和体恤:“它是要保全它那点生命,而不晓得如何是好,对它自己与人都没有信心,而又愿找到些倚靠。”个人经历中如若没有贫寒无助的铭心记忆,这篇文章是写不出这样打动人心的伤感气氛的。靠着彼此相通的人生体验,老舍作品和大众间,形成了一条流畅的沟通渠道。
  杂文,一般地说,是种夹叙夹议而又以议论为主的文体。但在老舍笔下,大多数的杂文,都包含较完整的故事,其中一些还基本不附加任何主观议论。例如《讨论》、《昼寝的风潮》、《吃莲花的》、《辞工》、《买彩票》、《有声电影》、《取钱》、《画像》、《搬家》、《牛老爷的痰盂》等等,都动用了些写小说的笔法,然而,又不难令人看出作品的思想指向,不像他的某些小说那样题义蕴藉。老舍杂文的这个特点,也和他的创作活动乐于接近大众欣赏趣味有关,平民阶层的艺术受众,一般地讲,喜欢形象性强、有鲜活情节的作品,对正襟说教不太感兴趣。另外,老舍也写有一些以议论为主的杂文,这样的杂文,都注意到尽量靠拢大众读者,从不陡发叫老百姓看后愣神的生涩艰深议论,他拉着家常话,掰开揉碎地讲些生活中的朴素道理。

在山东的时候,老舍写的诗不很多,其中有不少是用大白话写下的自由体诗。这些诗在平民读者那里,同样不存在阅读障碍。有时老舍为了把诗写得更符合社会下层人们的欣赏习惯,还有意识调动民间说唱艺术的表现手段。《救国难歌》是写于1932年的讽刺诗:“……我也曾高捧活佛的大脚鸭,/真咒真经一字不解真正瞎咕唧。/我也曾尊孔崇经身修天下平,/回也不愚,到底痨病三期将而立!/我也曾烧香磕头给马克斯,/始终是不懂种种意识与经济。/我也曾学着甘地水米不打牙,/本来肚子就发空,绝食便更了不的!/我也曾崇拜博士梅兰芳,/《汾河湾》的确应当作国戏……”像这样,诗句以“我也曾”3个字来复踏起始, 在这首《救国难歌中》出现了11处之多,明显见得是借鉴了旧时北方曲艺“清音子弟书”中常用的起句形式。[ “清音子弟书”,是始现于清代中期的满族传统曲艺形式,迄至民国年间,一直受到北方广大平民阶层的喜好。这种用同样的两三个字反复起句咏唱的情形,在“清音子弟书”中实多例证。譬如清代子弟书作家爱新觉罗·奕赓(鹤侣氏)所作的《鹤侣自叹》,开篇部分是:“吁乎今世命弗佳,/半生遭际尽堪嗟。/十年回首如春梦,/数载韶光两鬓鸦。/也曾佩剑鸣金阙,/也曾执戟步宫花。/也曾峨冠拟五等,/也曾束带占清华。/也曾黄金济贫士,/也曾红粉赠娇娃。/也曾设榻留佳客,/也曾金樽酒不乏。/也曾雄辩公卿宴,/也曾白眼傲污邪。/也曾高谈惊四座,/也曾浩气啸烟霞。/我也曾壮志频磨英雄剑,/我岂肯一身无系似瓠瓜?/……”其中便连用了13个“也曾”或“我也曾”来起句。]用大众习惯接受的形式写出的诗,人们自然会感到亲切。

  亲切,应当说,是老舍散文、杂文和诗歌作品的一个重要特征。
  老舍上述作品的另一个重要特征,是幽默。关于老舍幽默天性的形成原因,我们已在前面某些章节中有所述及。散文、杂文和诗歌,都是便于用来反映创作者个人灵性的,老舍的这些作品,从一出手,就几乎随处可见地显示了长于幽默的个性。

    ……二姐喊卖糖的,真喊得有劲,连卖票的都进来了,以为是卖糖的杀了人。

这是在《有声电影》里,写不懂得公共秩序的“二姐”在电影院里高声喊叫的一处描写,不无夸张,却极出彩。

  ……更有三更半夜,敲门如雷;起来一看,大小三军,来了一旅,俱是知己哥儿们,携老扶幼,怀抱的娃娃足够一桌,行李五十余件。于是天翻地覆,楼梯底下支架木床,书架上横睡娃娃,凉台上搭帐棚,一直闹到天亮,大家都夸青岛真凉快。

这是《暑避》里,写疲于赶写作品的作家自己,在暑期深夜受到的友人“滋扰”,叫人哭笑不得。

  棉袄的底襟挂在小车子上,用力扯,袍子可以不要,见好友的机会不可错过!袍子扯下一大块,用力过猛,肘部正好碰着在娘怀里的小儿。娘不加思索,冲口而出,凡是我不爱听的都清清楚楚的送到耳中,好像我带着无线广播的耳机似的。孩子哭得奇,嘴张得象个火山口,没有一滴眼泪。说好话是无用的,凡是在外国可以用 “对不起” 了之的事,在中国是要长期抵抗的。四周的人——五个巡警,一群老头,两个女学生,一个卖糖的,二十多小伙子,一只黄狗——把我围得水泄不通;没有说话的,专门能看哭骂,笑嘻嘻的看着我挨雷。幸亏卖糖的是圣人,向我递了个眼神,我也心急手快,抓了一大把糖塞在小孩的怀中;火山立刻封闭,四周的人皆大失望。给了糖钱,我见缝就钻,杀出重围。

这是《一天》,讲述自己急于去火车站与途经此地的朋友见上一面,半路上的意外遭遇,顺手拈来的市俗群相,声态逼真,令人捧腹。

老舍的幽默有多种。有时,是在叙述中偶出妙语,例如:“到济南来,这是头一遭,挤出车站,汗流如浆,把一点小伤风也治好了,或者说挤跑了;没秩序的社会能治伤风,可见事儿没有绝对的好坏……”(《到了济南》)有时,则在谈论严肃意见的当口儿,不动声色将笔峰一拐,转为调侃:“发稿即发稿费,决不拖欠,落选之稿及早退回,并附函详细说明文字的缺点,如作者不服而在别的刊物上发牢骚,则由编辑部极客气的极详细的答辩,登载国内各大报纸。作者还不服,而且易讨论为叫骂,则由编辑部雇用国术名家,前去比武,文章必有武备,以免骂上没完也。”(《理想的文学月刊》)再有的时候,也肯于拿自己插科打诨一通,以喻讽世间的某些人和事:“看着别人写,个儿是个儿,笔力是笔力,真馋得慌。尤其堵得慌的是看着人家往张先生或李先生那里送纸,还得作揖,说好话,甚至请吃饭。没人理我。我给人家作揖,人家还把纸藏起去。写好了扇子,白送给人家,人家道完谢,去另换扇面。气死人不偿命,简直的是!”(《写字》)生活中带着幽默色彩的事物,对老舍来说,真是无处不在,俯拾皆是。

  从古到今,中国的作家文学传统中,虽然说不上绝对没有幽默的一席之地,但也确是不大盛产幽默。老舍偏偏生在了一个凄风苦雨遍布域中的年代,周边的幽默作家便更是难觅。鲁迅当时所持的看法,大约能代表一批严肃作家的认识:“‘幽默’既非国产,中国人也不是长于‘幽默’的人民,而现在又实在是难以幽默的时候。”[ 鲁迅:《从讽刺到幽默》,《鲁迅全集》第4卷第459页, 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版。]幽默,在许多人眼里,被看成了是与高尚、神圣艺术冰炭不可同炉的东西。老舍初涉文坛,曾经自发地崭露了他的幽默天性,在受到读者们重视的同时,也捱了不少来自严肃文人方面的批评。一时间,他自己也有点不知如何措手足。写《大明湖》和《猫城记》,他就曾着力“改邪归正”,主动放弃幽默,结果呢,同时丢掉了个性和优势。他不得不把幽默——这件本来就属于自己的艺术法宝,重新找回来。为了能够不再受到不应有的干扰,他开始自觉地研究幽默之于文学的关系问题,并且终于建立起来能够赢得自信的比较完整的幽默观。
  在写于1934年的《老舍幽默诗文集·序》中,他略带夸张地记录了所听来的对于幽默有代表性的几种看法:有的人说“幽默就是讽刺”,“该禁止”;有的人则说“幽默是将来世界大战的总因”,“往小处说,至少是文学的致命伤”;有的人说“幽默就是开心”,“笑为化食糖,所以幽默也不无价值”;有的人又说“幽默就是讨厌,贫嘴恶舌”;有的人说“幽默是伟大文艺的一特征”;有的人还说“幽默是一种人生的态度,是种宽宏大量的表现”。在这篇序文里,老舍对如上说法,并未分别予以评价,可能是希望引起读者的关切,再提出自己的意见。从1935年到1937年,陆续发表文艺论文、随笔、杂文《我怎样写〈离婚〉》、《我怎样写〈牛天赐传〉》、《又是一年芳草绿》、《谈幽默》、《“幽默”的危险》以及《当幽默变成油抹》等等,则是逐步明朗地向世人亮明了他的幽默观。
  “幽默与伟大不是不能相容的,我不必为幽默而感到不安”(《我怎样写〈牛天赐传〉》),——这是老舍经过了反复的思考与实践,所得出的理直气壮的结论。他从“《吉诃德先生传》等名著译成中文也没招出什么‘打倒’来”的事实,认识到,具有正当爱憎、严肃主题的作品,不仅是可以包容幽默,甚至是可以因合理运用幽默而获得更大成功的。他由文艺创作基本规律入手,指出:“有一点可是很清楚,就是文字要生动有趣,必须利用幽默。……假若干燥,晦涩,无趣,是文艺的致命伤;幽默便有了很大的重要;这就是它之所以成为文艺的因素之一的缘故吧。”(《谈幽默》)因为有了这份顿悟,他不再犹疑徘徊,公开声明:“有人管我叫幽默的写家。我不以这为荣,也不以这为辱。我写我的。”(《又是一年芳草绿》)
  在为幽默正名的同时,老舍也对“什么是真正的幽默”,进行了研究。他既把“幽默”与“讽刺”、“机智”、“滑稽”等做了严格区分,又道出自己的人生体验和创作体会:“幽默……据我看,它首先是一种心态”,“幽默的人……是由事事中看出可笑之点,而技巧的写出来。他自己看出人间的缺欠;于是人人有可笑之处,他自己也非例外,再往大处一想,人寿百年,而企图无限,根本矛盾可笑。于是笑里带着同情,而幽默乃通于深奥。”“幽默者有个热心肠儿,讽刺家则时常由婉刺而进为笑骂和嘲弄。”“所谓幽默的心态就是一视同仁好笑的心态。……这种态度是人生里很可宝贵的,因为它表现着心怀宽大。”(《谈幽默》)“他真爱人爱物,可是人生这笔大账,他算得也特别清楚。笑吧,明天你死。于是,他有点像小孩似的,明知顽皮就得挨打,可是还不能不顽皮。因此,他有时候可爱,有时候讨人嫌;在革命期间,他总是讨人嫌的,以至被正人君子与战士视为眼中钉,非砍了头不解气,多么危险。”(《“幽默”的危险》)假如我们把老舍的这些话语与他的社会文化出身相联系,就不难想象,拥有这样的幽默心态,对他来说实非造作,这种心态让一些人感到“可爱”,而让另一些人感到“讨人嫌”,对他来讲,同样是没法避免的。
  老舍来自社会底层,贫苦大众通常具备的乐天知命精神特征,在他的身上有着天然体现,加之旧时京城旗族(包括下层旗人们)喜欢追求超脱闲适的处世风度,也给过他不小的影响,到后来,又读到了狄更斯、塞万提斯、马克·吐温等西方幽默作家的作品,他已有的温厚、诙谐心态,便在西方艺术的滋养中间,得到了新的调理。所以,老舍才把幽默看成是“人生里很可宝贵的”精神财富,不愿轻易舍弃。
  在《幽默变成了油抹》这篇小品里面,作家满带戏谑地写了一对年幼的小兄弟,错把父母所说的“幽默”当成了“油抹”的故事。看到父母每次读起《论语》杂志上的文章,总要开怀大笑,并连声赞叹“真幽默,哎呀,真幽默!”小哥俩不解,偷看那本杂志,又不懂上边的文字,为了找到“油抹”的感觉,他们把家中值20多块钱一盒的各色油彩,全都抹到了脸上,还美其名曰:“爸是假装油抹,咱们才是真油抹呢!”这则杂文意在说明,真正的幽默,不是任凭什么水平和智商的人都可以理解领会的,只有人生有过比较厚重经历、达到了相当思想修养层次之后的人们,才可能深入体味幽默的理趣与堂奥,不然,随便地去评判和指摘它,是终难避免把“幽默”错当成“油抹”这样可乐而又可悲的事情发生的。

于济南和青岛两地创作的幽默诗文,在老舍一生写下的同类作品中,占有较大比重。其中也有少量篇章属于应约急就之作,多少有欠水准,但总的看来,这一批作品还是称得上成功的。它们不仅与老舍当时的小说创作一道,代表着作家在铸造个性幽默文艺风格中所取得的显著成就,也为老舍及一些艺术同行者日后继续沿着这一方向探索,打通了前行的隧道。30年代,虽有文坛“中立派”林语堂等人在创作领域极力标榜写幽默作品,但是,包括林语堂自己在内的许多作家,并没有能够真正取得象老舍那样引人注目的幽默创作实绩。老舍从理论到实践,为创建中国式的现代幽默文学流派,提供了不可磨灭的卓而不群的奉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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