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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冬一九七四

如果把黄河看做中华版图上腾跃的一条龙,兵团2师15团就骑跨在它脊梁的最高处。

阴山南麓,黄河宽阔舒缓,两岸水草丰肥,宜农宜牧。

这里曾经是北方少数民族的发祥地之一,数千年前,他们就曾吟歌这里:“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罩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秦汉以来,内陆统治者曾先后征调戍卒百万与这些马背上的少数民族演绎过金戈铁马,烽火狼烟。

1969年根据毛泽东“1·24”批示,这儿又组建了内蒙古,“屯垦戍边,寓兵于农”。

数万名来自北京、天津、呼和浩特等城市的青年学生被放送到这里,2师15团的十几个连队分布在乌加河两岸。

1974年,兵团组建的第6个年头。

农历“小雪”节气后,开始屠宰牲畜。此时,白天气温已经很低,夜里开始上冻,杀下的肉可以保存到来年春天。这里的冬季漫长而寒冷,当大雪弥漫,白毛风呼啸的时候,体弱的牲畜往往倒毙,因此趁此时它们秋膘还肥,毛皮正好,杀掉一批可以节约一部分饲草。

宰杀牲畜都在后勤排猪、羊、马号进行,包括30多户家属养的猪。猪号坐落在连队最南边的一个院落。除了饲料粉碎间和宿舍,最大一排房子是熬猪食的地方。40平米一间大屋,靠北墙灶台上一溜4口大锅,直径5尺,平时给猪熬食,此时烧热水、褪猪毛。

内蒙的土豆高产,冬季经常挑出有冻伤或长芽的送到猪号喂猪。头天晚上煮熟闷在锅里,第二天早晨喂食。2连许多人对这几口大锅怀着深深感激,冬夜漫长,战士们都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晚上不到9点已经饥肠辘辘,饿得难以入睡。于是约上三五同学来到猪号,几个人围坐在灶台上,挑出不烂的嘘着热气往嘴里塞。滚烫的土豆泥粘住牙床,烫得眼泪滚滚,寒风裹着雪花和草梗从洞开的门窗吹进来,屁股底下却是暖暖的。

杀猪的季节是猪号最红火的日子,“嗷嗷”的猪叫声此起彼伏,多日不绝于耳。农村杀猪按惯例邀请屠夫吃酒,还要送一副下水。连里家属杀猪,凡是帮忙的都被请去吃一顿肉,连长、指导员也遵此例。所以那段时间,后勤排最抢手的差事是帮忙杀猪,轮流坐庄,一个个吃得流光溢彩,放屁流油,补足了一年的油荤,羡慕死了大田排那帮小子。

在外人看来,所有的牲畜横竖都是一个样子,其实接触后就能感觉到,所有动物无论大小,都是通人性、解人意的,形形色色。不同的个性、脾气、智商,尤其大牲畜对主人都非常忠诚可靠。

牲畜被杀之前是有预感的。

内蒙农谚:“小雪卧羊”。阳历11月底,屠宰先从杀羊开始,2连杀羊每次10多只。杀羊当天,早上羊该出圈的时候,羊倌把圈门打开一小半,仅容一两只羊出入。随着吆喝,羊群如往常一样挤挤挨挨拥来,走到圈门口,羊倌拦住待杀的羊。这时候羊还不明白为何被拦回,掉过头去混在群里仍然往外挤。几次被拦后,似乎明白了,立即变得瘫软萎缩,但仍然不放弃机会。

当大部分羊陆续拥出圈门,圈里的羊越来越少。羊倌进圈,把个别不该杀的羊轰出去,剩下的完全明白了,一腔绝望再也没有勇气往外挪动。十几只羊彼此挤靠在羊圈最里面的一个角落,屁股朝外,把头互相搭在别的羊肩上,四肢开始抖动,发出咩咩的哀叫。被抓住犄角往外拖的时候,用蹄子拼命抵住地面,直到划出几条深沟。

圈外已准备好条石或木板,只需一个人拧住犄角,双手稍微用力,即可放倒,捆住四肢。此刻,羊再也不挣扎鸣叫了,眼中充满哀怨无助的眼神。用膝盖压住,拨开羊颈下的羊毛,横着切开气管,立时血沫子汨汨流出,羊抽搐几下,气绝死亡。

开膛取出下水扔掉,再割下头蹄,就着温热,从四条腿内侧划开羊皮直至肚腹。用嘴叼住宰羊刀腾出双手,左手把住羊架,右手像揣面一样剥下整张羊皮,摊开扔在屋顶上晾起。

杀羊的残忍不仅在于羊的弱小可怜,可悲的是,杀一只羊时,其他待宰的羊都在慢慢观看这一过程,丝毫不反抗!

牛却不一样。杀牛始终要谨慎小心,再孱弱的牛被推上断头台,总要拼个你死我活。牛之间有语言,是个很团结的群体,见到伙伴被杀就会炸群拼命。

牛的弱点在犄角和尾巴。北方的黄牛不像南方水牛穿鼻环,只需要用绳子做一个“8”字,盘住犄角就可以了。“打马骂牛,见驴磕头”,驯服牛要有一副好嗓门。

杀牛和杀羊的程序正相反。先把待宰的牛从群里牵出来,样子做得要像平时正常出工一样,绕着连队兜圈子,这边抓紧把牛群赶往相反方向,赶得越远越好。北边过了乌加河,南边出了零号地,再也听不到牛叫,这时把要杀的牛再牵回来。牛挺高兴:今天的活真轻松,不用催促,一路相跟跑回来。

杀牛最少两个人,一前一后,前面的扳住犄角,后面的拽住牛尾。扳犄角的往一侧使劲下压,当牛头歪得几乎要触到地面时,两人配合一起出腿,用摔跤中的“大别子”,把牛掀翻在地。不等它挣扎站起,先用杠子压住脖子,使它上身不能动弹,然后捆住四蹄。此时牛眼暴突布满血丝,鼻孔嘶嘶喷气,发出一声声“哞哞”的吼叫。空悠雄混,传得很远,似乎在呼叫同伴。

牛和羊的区别就在于此,羊听到同伴呼叫,会拥挤在一起瑟瑟发抖,而牛群听到吼声,全体会像发疯一样奔过来,低头乱撞,见人就顶,营救同伙。

杀牛刀要快,不用太长,不像杀猪那样捅心脏,而是快刀割开颈动脉。鲜血喷射,溅出数尺,染进周围的黄土。此时压住杠子的几个人丝毫不能松懈,牛仍然不甘心地“哞哞”吼叫,随着叫声,血涌得更快,要半支烟工夫四肢蹬踹才缓慢下来,仍要几次挣扎,直至血尽气绝。

所有被杀的牛死后都圆睁着眼,棕色的大眼鼓鼓地瞪着苍天,挂着几滴浊泪。

杀完了牛一定要把牛血掩埋干净。即使如此,牛群回来似乎还能嗅到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好几天表现得惊悸不安。有一次,大田排战士使用一头牛,没跟随牛群走,提前收工回来了。发现了地上没掩盖好的血迹,疯了一样,越出护栏,绕着马号院墙奔跑。声嘶力竭仰头长吼,把整个牛群都呼了回来,围着那滩血迹扬起蹄子刨地。黄尘血污一起飞扬,吼声震耳。连续几天这群牛不好好吃喝,吼叫声此起彼伏,凄厉苍凉,尤其夜里,搞得人心惶然。

猪给人的感觉似乎天生是该杀的,加上相貌丑陋,生性愚钝,所以杀它是个乐子。实际上猪的智商最高,只是在忠诚上不如马和狗。

被杀的猪当天早上就不喂食了,为了空腹清理方便。猪是圈养,一排猪圈三四十米长,中间隔开一间间,分别为种猪、母猪、克朗猪。准备杀的猪听到别的圈里喂猪食,急得翘首打转,双蹄挠墙。进圈捉它时,以为是喂食来了,哼哼唧唧晃动小尾巴,仰着三角眼早早等在食槽前。两个人一人拧住一只耳朵,再揪住尾巴在手里绕两圈,死死拽住。在它忽高忽低的怪叫声中,四马攒蹄捆住,然后用杠子穿过肚腹扛到饲料间。此时意识到事情不妙,拼死地发出火车鸣笛一样的叫声,惹得猪号那帮女战士唏嘘不止。

平日煮猪食的大锅底下烧得正旺,水花滚动,热气蒸腾。把猪按在一个一尺高的方桌上,底下放好接血的盆(盆内放盐,猪血接触盐马上凝固,即为血豆腐)。杀猪讲究一刀毙命,新手把握不大的,先用绳子或铁丝拧住猪嘴,老手不用。二尺半的尖刀先冲着猪比划两下,然后从脖子低下顺势攮进,霎那间只留刀柄在外,正中穿透心脏。那头猪惨烈一声怪叫,震得屋顶灰尘瑟瑟落下,再无气力挣扎。拔出刀子热血滴淋,刀口处血沫子吐吐冒出,移盆接住。片刻血被放尽,其间猪哼唧声不绝。

解开绳子,用刀尖在后蹄偏上处挑开一个寸许口子,然后鼓腮往里吹气,边吹边用小棍敲击,工夫不大,被放血后塌软的死猪气球一样鼓胀起来,再束住刀口,用手拍上去砰砰山响。把猪往热水锅里一浸,立即用刀刮毛。浸水的火候要掌握好,时间短毛刮不净,时间长连皮也刮下来了。随浸随刮,尿臊气猪鬃毛味扑鼻呛眼。

一番忙乱,半个小时后鼓蓬蓬、白生生、颤巍巍一口大白猪摆放利落。最后再割下猪头开膛取下水,在猪的主人道谢声中,约好晚上喝酒吃肉。

杀羊杀牛没听说出意外,杀猪却有先例,一般问题出在放血上。一刀下去没穿透心脏,虽然血也流出,却涌动无力。此厮生命力极强,智商颇高,闷哼几声不再挣扎,闭眼装死保存体力。没经验的人稍有懈怠,那猪瞅准机会,长嚎一声,仿佛被施了魔法,在人们的惊叫声中滚将起来。凶恶的三角眼似乎滴血,露着白森森的獠牙,再也不像往常那样,见有人拦截从腿隙中逃跑,而是迎面撞来,谁敢阻挡,一定被撞个仰八叉!1米多高的圈墙,轻蹿掠过。一路洒血一路哼叫,蹿沟越渠,如履平地。只得拿着刀叉工具一路追赶,直到那头猪血尽力竭而死(这样死的猪肉很难吃)。

草原上,马是牧人的半条命,牧民和马的感情水乳交融。

后勤排马号战士从不吃马肉。兵团最艰难的时候,连里也曾杀过几匹垂死的老马改善伙食。印象最深的是一匹叫'白龙'的骑马。那是一匹飘逸俊朗的好走马,听劳改农场职工讲,这匹马曾经是原场长的坐骑。1969年兵团接受时白龙已经20多岁口,黄金时期已过,毛皮略显臃暗,体态略显迟缓,但从骨架上仍然看出当年的风采。短途距离比如上团部,它仍然走得最快最稳。

1972年冬天,兵团开始了最困难的时候,伙食很差,几个月见不到荤腥,战士们普遍营养不良,面色黝黄,指甲凹陷不平。

白龙已进入风烛残年,步履迟缓,饲养员也不再管它,任它在全连转悠,饿了到场面扯点草料,渴了到井边饮水,有太阳的时候站在背风的草垛旁闭目养神。元旦前随着几场大雪,更是步履蹒跚,于是连长决定在它死前杀了吃肉。

虽然知道白龙早晚有这天,饲养员仍比平时更精心地喂养它,把它拴在最好的向阳的圈里,注意它的一举一动。它几乎不再吃草料,马号的人经常把剩下的馒头喂它。

回天无力。那个北风呼啸的凌晨,雪后刚刚放晴,地上的积雪半尺厚,西北风卷起屋顶、马厩上的雪粉往下洒落,白龙终于卧倒在圈里,拴在马槽上面的缰绳把它的头高高地吊着。听到消息大伙不等招呼,都从热乎乎的被窝爬起来,找来两根粗杠子,横着从马肚子底下穿过,希望它能自己站定。马匹一旦倒卧,尤其病弱马,四肢压得僵硬,血脉不通再难站起来。

正是拂晓,雪后的西北风凛冽干冷,刀子一样割人,裹起枯叶草粪和雪粉扑洒下来。起身匆忙,空心穿着棉裤袄,雪粉从脖子里钻进,直达肚腹溶化,一会儿全身就冻透了,4个人轮流抬着杠子,默然无语,神色无奈而忧伤。

白龙四肢颤动,无力下垂,蹄尖轻轻点在地上,只要抽出杠子,就会颓然倒下。关仲几近哀求地说:

“你丫的不能趴下,不然明天高福春就杀你了……自己一定站住了。”

白龙知道大限已到,眼睛眨也不眨,哀哀地看着大家,终于目光离散,滚出了几滴清泪。大家明白:白龙休矣。但谁也不忍说放弃,反反复复,卧下抬起,抬起又卧下,直到天亮。

第二天白龙被杀,是被抬到连队的最南面。大田排那帮人高高兴兴改善了一次伙食,马号班却没有一个人吃肉。一连几天个个神情黯然,郁郁寡欢。

临近元旦,连里陆续安排战士探家,后勤排已经走了3个人,顶替探家的饲养员喂夜马,白天仍然不能休息,记不清是第几个夜晚了。

马号有3个大院,前院是饲养员的宿舍和牛圈,后面两个院子其中一个停放大车,最大的是马厩。“L”型的马厩西、北两排,中间是贮草间。每个马厩是1挂大车的使役马,1匹辕马3匹套马。夜里把马灯挂在贮草间的门框上,可以照亮两侧长长的甬道。饲养员添草喂料时,灯光从后面射来,踩在自己变了形的影子上。

平常有两个饲养员专门负责铡草,“寸草铡三刀,没料也长膘”——当然这是农民喂自家的牲口,或是原来劳改农场时代。兵团接收后,渐渐改为三寸一刀,因为铡草有定额,早铡完早歇工。

夜色如墨,推开宿舍门,眼睛好半天才看清面前的景物。已经喂过第4遍草了,几天来像鞭子抽打的陀螺一样旋转。周身疲惫,厚重的毡靴像踩在雪地里,感觉脚下深深浅浅。进到草房,把马灯挂在门框上,拧亮了灯芯,立时草房里充满了光亮。暗绿的苇草堆到顶棚,蓬蓬松松像小山一样,带着冬日阳光的气息和温暖,吸进鼻子里催人昏昏欲睡。蹲下身子,手按着草筐,眼睛像被砂纸打磨过一样干涩酸胀,不知不觉眼皮像闸门一样垂下来,身体像绷紧的琴弦嘎然绷断,身子一歪,滚进了松软的草窝里。细碎的草叶像流沙慢慢浸过身子,掩住了四肢和脸颊,鼻尖上痒痒的,下意识地抹了一把,露出了鼻子。

静啊!从猪号那边传来的粉碎机声时断时续,马匹窸窸窣窣的嚼草声,像秋风中的树叶轻轻摩擦,这一切都远去了。时间慢慢挨过,灯油耗尽,爆裂了几个灯花,然后熄灭了,周围陷入了黑暗。

没有风,也没有月亮,草房屋顶上透进黑暗的夜色……

静啊!寂静得震耳欲聋!猛地睁开了眼,耳边还残留着莫名的从天际传来的鸣叫。面前空空洞洞的门框像怪兽张开的大嘴,手上还紧紧地抓着草筐。想起来了,这里是草房。——睡着了吗?多长时间?10分钟?1分钟?不知道。晃了晃混沌的脑袋,看着燃尽煤油的马灯,知道时间不会短。

两侧马厩里已传来马匹不耐烦的踢咬和嘶叫。点燃挂在马厩里的另一盏马灯,瓷瓷实实地装了一筐草,站起身抱在胸前,左臂从上面探过去,压住流溢的饲草,用手紧紧抠住草筐,右手提住马灯,挪动沉重的步子向外走去。

空寂的大院子,散满了厚厚的牛粪马粪,一坨坨一堆堆,冻得硬梆梆的,铁一样坚硬咯脚。硕大的草筐挡住了视线,只能斜着身子从侧面判断方向。

马灯摇曳,光影迷离。眼睛的余光中可以看到,自己的影子和草筐的影子叠在一起,行走时随着灯光摆动,黑影投在远处的墙上,忽长忽短,忽高忽低,飘飘悠悠,变幻着各种奇异的形状。远处的围墙,几株枯树,黑暗中似乎一起一伏地在跳动。

天地肃杀,暗夜无边。突然,伸在草筐前面的手背触到一片温软,不禁汗毛一乍!一阵风起,怀中的草筐“腾”地被震飞了出去!右手提着的马灯也被甩向空中,只觉一阵纷纷如雨的草梗草叶洒了下来,扑在脸上头上。马灯从空中划落的一刹那,一丝将熄未熄的光晕中,一只闪着金属寒光的铁马掌扑到了鼻尖,空气中能嗅到森冷的气息。来不及犹豫,本能地用手掌挡住了眼睛!

仿佛半空中谁抡起一根大棒,狠狠地砸在了手腕子上,钻心的剧痛伴随着麻木痛彻全身,一股寒意浸入心里,周身像埋到冰里一样,冷森森透心透骨。胸腔中闷叫了一声,仿佛遭到电击,脑子里嗡嗡响成一片。

眼睛慢慢穿透了黑暗,看到不远处闪过“红牛”肥硕的马屁股,原来是它!黑暗中撞在了它的屁股上。

红牛是一匹辕马,因为贪吃、慢性子,没人愿意固定使用它。偶尔哪个马倌占小便宜,农忙时拉它多套个边套。它落得自在悠闲,养得肉厚膘肥,毛皮锦缎般油亮。平时低眉顺眼貌似憨厚,又因为毛皮是棕红色,所以起名叫红牛。其实它大奸似忠,蔫有主意。今夜它自己解开缰绳,优哉游哉在院子里给自己放风、吃草,突然被撞到屁股,惊恐间,尥起蹶子,先踢飞草筐又一蹄子迎面击来。

伸出右手抚摸着无力垂下的左臂,黑暗中没摸到粘滑的东西,知道没流血。伸缩几下手指,虽然震痛,但是还能屈能伸,知道没骨折。踉跄回到宿舍,油灯下仔细看了看,没有外伤,只是腕子上的手表没了。可能刚才扬臂时甩脱的,偌大马圈,铺满厚厚的积粪和饲草,不知被踩到了哪里,那是3年前家里托天津同学刘亚孟捎来的,心中一阵惋惜。

困意一丝也没有了,半身的疼痛变成了酸麻,默默地仰靠在铺着厚厚羊皮的土坯砌的“沙发”上,双目炯炯,心灵清澈。盯着跳动的灯芯……

夜色如墨,浓浓的充斥天地之间,压迫得人喘息艰难。房顶子上扑楞楞惊起一只什么东西,发出一阵枭鸟一样的夜嚎。只觉得透心的冰冷,寂静中感受着生命就在这样的沉寂中一分钟一分钟地消耗……

…………

4月,春播季节,马号自是一番热闹。每年此时都有女排战士到马号起圈积肥。她们用铁叉子掀起一层层尚未化冻的牛溲马粪,混合上秸秆装在小排子车上拉到连队最南面,垛成十几米长1米多高的梯形粪堆。经过发酵,春播时撒到实验田、菜地里做底肥。难以置信的是一位女战士一粪叉子下去,冻在粪团里的那块表竟滚落出来!阳光下熠熠夺目。

整整一个冬季,这块表被冰封在粪肥里,早已停摆了,时针指向两点30分。实验班那个漂亮的女班长把表交到自己手里,用水冲洗干净,拧紧发条滴滴答答地又跑了起来。只是表带一侧凹进一道深深的痕迹,原来红牛一蹶子不偏不倚端端正正踢在了表带上!表带挡住了铁马掌,于是筋骨未断,面部完好——呜呼!苍天慈悲。

看电影对兵团战士而言是极大的奢侈。单调的兵团生活,战士们对色彩已经陌生了,触目所及,一片黄绿。看一场电影可以让眼睛和心情享受一下久违的色彩和音乐。另外,在团部兄弟连队集中在一起,可以借机溜出来,看望自己的同学和邻居,甚至惦记的人。在这举目无亲的环境中,这是兵团战士主要的慰藉。

刚到兵团看电影是露天的。除特殊情况,并不是全团参加,要根据团首长心情。有时也作为对某一个连队的嘉奖。1969年麦收,2连集体食物中毒,几乎1年时间不通知2连去团里看电影。

通知哪个连队去看电影,这个连简直像过年。一天的农活都显得特轻松,话题不离电影,小孩子一样盼着太阳西坠。实际上,那几部可怜的电影连续多年放映,每个人看过不知多少遍,每句台词,每个演员的细小动作都背下来了。

按惯例,晚饭开过先在连部门前集合,由副连长、副指导员训话。平时开会副职唱不了主角,此时机会难得,一定要狠狠地讲,过足当首长的感觉。

夕阳衔树,暮色渐浓。队列前看着首长那一张喋喋不休、张张合合的大嘴,不知为什么,脑海里总浮起一幅奇怪的画面:旧社会的大灾之年,施舍粥米的善人们,面对一群嗷嗷待哺的饥民,手握盛粥的勺子,残忍而冷静地训着话,就是不下锅盛粥!

好容易出发了。凭心讲,兵团刚组建时一切活动都真正体现了“团结、紧张、严肃、活泼”。去团部的路上,4路纵队,4个排走成4个方阵。行进中,各个班排之间互相拉歌,步伐整齐,铿锵有力: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作文章……”

“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

此起彼伏,互不相让,激昂快乐。暮色中,每个战士的脸都流动着青春的朝气和纯真。

当然也有“妖蛾子”。那年新调来一位副连长,去团部的路上,他演练了齐步走、正步走、跑步、变步等等他能想起的一切花样。

河套地区黄土松软,浮土埋过脚面。演练中滚滚黄土弥漫游动在队伍中。走在队伍最前面,情况还好。苦了后面的女排战士,一个个土猴一般,眨动眼皮,往下掉土渣。可怜一些女生,为了来看电影看同学刚刚洗了头发,还都是湿漉漉的。这还不算完,快到团部卫生所时,这位副连长又发出:敌机轰炸,紧急疏散,全连300多号人闪到公路两边。白花花的碱地寸草不长,哪能藏身?只得跑到远处排水沟里,沟里还有水。许多人干脆用屁垫(知青们来兵团时打行李的草绳,盘成一盘,平时开会坐在屁股底下),枕在头下,仰躺在地里看星星,有些人借机和女生搭讪几句。

团部与3连之间的大空场子上竖起了两根电线杆子,长方形宽大的白帆布做的银幕,镶着黑边,分别绑住4角绷紧。大喇叭里不停地播放着语录歌,依照口令,各连坐到指定位置后,少数胆大的战士开始溜出队伍,到后面找“同学”去了。

不知由哪个连队先起头开始拉歌,这是电影开映前的重头戏。那个年代没有欺骗和做秀,为了荣誉,再调皮的战士也会竭尽全力,喊哑嗓子,从气势上压倒对方。

银幕上出现了光亮,放映员调试机器,会场开始安静下来。这时总会有个别爱出风头的战士故意站起来,在光柱中摇头晃脑,或用手做手势。于是银幕上就出现了硕大的脑袋或小狗小蛇的形状,引起一阵哄笑和嘘声。

夏天看电影,气温适宜,只是蚊子、小咬忒多,不离左右地在头上嗡嗡成一团,张嘴说话,不小心会吸到嗓子眼里。好在习惯了,一边看电影,一边不停地拍打。散场后,隔着衣服会摸到一个个大包,尤其脚脖子,密密麻麻。

冬天看电影,零下30多度,撒尿不等落地就成了冰渍。捂得再严,坐不了一会,从脚开始就不是自己的了。电影胶片在奇寒的空气中不断断裂,一部片子断断续续要演好几个小时。那年看《卖花姑娘》,放到最后一本,天已大亮,银幕上影影绰绰一片模糊的轮廓,像被水浸了一样。即使如此,没有一个战士退场,许多女战士泪水冻结在脸上,落下永远的冻伤。

再说看电影。

1974年元旦后,一场没有看完的电影。片名是《红色娘子军》,彩色的。从那多少年过去了,似乎再没感受过比它更亮丽更震撼人心的色彩,再也没听到过那种清新感动的音乐。

那次没通知2连参加。当时兵团已是纪律松弛。从傍晚就可以看到大田排战士,三三两两走在去团部的路上。那时演电影已不是露天,改在新建的大礼堂。

大雪初晴,天宇湛蓝,西风干冽。通往团部的向阳渠上积雪半尺厚,马蹄起处雪雾飞扬。居高望去,无边无际白茫茫一片,斗渠上,一排排高大的杨树压满白雪,银龙一样由北向南不见头尾。白雪的映衬下,团部显得很近。

来到团里电影开演一阵子了。本来也没想本本分分地来看电影故事,只是想进礼堂转一圈,感受一下气氛,碰上熟人侃上几句也就出来了,大家相安无事。

偏偏值勤的那几个小子,牛×轰轰,人越多越来劲,说破大天,六亲不认就是不让进场。软硬兼施没有结果,面子上下不来,几人略一商量,牵马离开大礼堂,来到不远处的一片小树林中。拴好马,虚虚地松开马肚带,为了走时方便也不上马绊,摇摇摆摆又返了回来。

礼堂长方形,正门在前面,两侧有几扇大窗户,离地两米。随着里边传出的音乐声,玻璃上不断变换着颜色。平日经常上房,练就的熟练功夫:先由一人靠墙半蹲而立,两手交握,另一人先踩膝再踩手,底下的人顺势往上一送,身子一纵便跃上了窗台。推开窗户坐稳后,回手拉上另一个人,一腿窗里一腿窗外骑跨在窗框上。转瞬之间,两人一组分别占据了3扇窗户。

透过放映机光柱缭绕腾升的淡蓝色的烟雾,底下一片密密麻麻的人头,现役军人和他们的家属坐在中间几排条凳上。后面的战士摩肩接踵,参差不齐,伸颈仰头,努力透过前面的人头缝隙,左挪右错寻找着银幕。

坐在高处平视银幕,无遮无挡,声、光、色俱佳,犹如包厢一样。而且,由于礼堂人多热气上蒸,虽然气味不雅,滚滚扑来却是暖烘烘的,“风吹后背寒,热气扑面暖”!

银幕上正值洪长青出场:一尘不染的蓝天,洁白轻柔的云团,翠绿欲滴的五指山,满山遍野火红的木棉花,水流潺潺的万泉河明镜般映现着蓝天白云。悦耳的音乐,清水一样流过心田。那洪党代表一身乳白色的西装,尖尖的白色的皮鞋,手托凉帽,目光透过群山眺望着远方,真个神采飘逸,俊朗逼人……

音乐骤变,一束绿光打在银幕下角,地狱里放出一群黑白无常一样的匪兵。簇拥着黑衣黑裤的南霸天,屈膝弯腰,众星捧月一样围绕着洪长青旋转……

故事看过多少遍了,下面要发生什么事情心里都能默演一遍,可几个人仍然屏声静气,迷醉在色彩和音乐里。

敞开的窗户带进一股股冷风,惊动了礼堂里边的人。中间座位上站起一个人,先是挥手喊叫了几句,见没有反应,于是分开人群向窗户这边挤来,两侧观众纷纷给他闪开了通道。那人走到了“老倭瓜”那个窗户下,往上一把揪住了他的皮袄下摆。老倭瓜正入迷地两眼圆睁,看着银幕上的魍魉鬼魅,感到有人往下拽动皮袄,挣脱了几下没挣开,于是用手猛地一使劲,被那人撕下一团羊毛。

音乐嘈杂,听不清那人嘴里呼叫着什么话,但能看出他怒气冲冲的样子。老倭瓜躲开身子,见那人仍然不依不饶往上蹿,不由火起,举起手中的皮手套“啪”地一声打在那人头上。

这副手套小2尺长,光板老羊皮烟筒一般粗细,冬季专为车倌赶大车配的。用途多多,不光是握鞭子、牵缰绳,还要当扫帚扫马槽、铲牛粪,冬季接羔捡胎盘,春季配种扶马qiu等等诸多说不出名堂的营生。油腻腥臭,韧中带硬,熊掌一样。一声闷响,金属帽徽红光一闪,那人叫骂着又扑上来。老倭瓜见状不妙,抽回身子站到了窗外。

自己坐在老倭瓜后面的窗户上,看得真切:黑暗中只见前排又站起一个军人,左右随即簇拥起一帮,一起往这边挤来。有老倭瓜的教训,早扯起了皮袄。为首那人却往上一蹿,双手紧紧抱住了毡靴,这毡靴也是马倌的专用品,手掌厚的羊毛毡子做成筒状长过膝盖,靴底厚1寸,重好几斤。内蒙冬季零下30多度,马倌赶大车四肢不动,血流不畅,会把手脚冻伤。穿这样的毡靴再套上毛袜子,脚在里面宽松温软,同时,骑马出现意外也不会套镫。

后勤排管的是马号、猪号、羊号,每天行走在马厩、猪圈、羊圈。踏遍驴便、马尿、猪屎羊粪,百味杂陈,浸泡的通透,又被冻得磁磁实实,靴子底厚板砖一样。见差点被来人拔掉靴子,本能地一缩脚,低头看去,那人正仰面朝上,瘦瘦一张白净脸,光线晃动,面貌不甚清晰。恰好此时音乐低沉,听到那人嘴里口口声声叫爹叫娘,声音很耳熟,不容多想,但是知道他在骂街。一股无名火起,欠起身子来,铆足气力从上往下劈面一脚,砸得那小子昏天黑地,金星灿烂,更有潺潺流水,惊叫一声,趔趄着向后面倒去,被众人簇拥着没躺下,咬牙切齿,从牙缝中迸出了一个短句,盖过了娘子军的音乐:

“娘了个×!”

字正腔圆,银珠落玉盘般悦耳动听。

三九严冬,头皮一炸。怪不得耳熟?!再熟悉不过的河南味了,多少次全团开干部大会坐在底下仰着头,听老了他这口标准的河南话。

礼堂一阵骚动。银幕上映出高高低低一片人头,大约都听到了熟悉的那全团独一无二的叫娘声,一群参谋干事往窗边拥来。

情况不妙,几个人不约而同抽回身子,唿哨一声,纵身跃下两米多高的窗台。感谢肥硕的大皮袄像展开了双翼,落在地上平平稳稳,感谢厚厚的毡靴,落在冰冻坚硬的地上柔柔轻轻!

这身装束40多斤,平时走路摇摇晃晃,步履沉重,此时热血上涌,心脏快跳出腔子。只有一个念头:快他妈撒丫子!警通班那帮小子清清秀秀挺可爱,半自动步枪里却是真子弹,狗日的团长一声命令,这帮孙子拿咱当苏修特务,愣说擦枪走火,毙了也就毙了,冤死鬼多了,谁在乎再增加几个?

首长生平第一次遇到这类袭击,懵了。一时不知口令怎么下,也可能礼堂人多,挤出门外耽误了时间。几个人连蹿带跳,跑到小树林后,追兵声被远远甩在后面。各奔自己的骑马,解开缰绳,束紧肚带,一个个鹞子翻身,浇铸般落在马背上。放开躁动的骑马,紧张的心情顿时融化,黑暗中几人相视一笑:孙子们来吧,上了马,爷就算到家了。

踏着厚厚的积雪几人跃马奔出了小树林,抄近路先拐向机修连方向。刚绕过一栋营房,凭直觉,前面潜伏着危险!雪光映照下,一条细细的黑线扯在齐眼眉高处。马蹄疾躜,说时迟,那时快,马耳朵几乎已经快触到,来不及收缰,更来不及俯身躲避,本能地往后一仰,左手抠住前鞍鞒,后脑勺几乎贴在马屁股上,一根晾衣服的钢丝带着金属的阴冷,擦鼻尖而过,不禁心中一凛!

隆冬三九,黑暗中骑马最怕横空出现绳索,刮上耳朵鼻子像刀锋一样齐齐切下,而且当时不流血没感觉。后面弟兄何等机灵,见前面的人突然仰倒在马背,情知有异早有防备。冲到铁丝前,嘴里仍旧高声“啾啾”呼叫不绝,齐刷刷仰身闪过,身手敏捷,干净利落如参加检阅一般!回头望去,不由心中一声赞叹:

“我可爱的后勤排!”

厚厚的大雪覆盖了田地,填平了沟渠,把世界变成了平展展一片银白。冷月偏西,满天繁星闪烁着寒光,碎冰一样镶嵌在一碧如洗的夜空。风从冰冻的向阳渠上掠过,扬起散落的雪花,飘在脸上感到丝丝柔润。渠背上几个人跃马追逐,或聚或散,或前或后,马蹄敲击着冻土,洒下一路快意。

文章来源:兵团战友  图片来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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