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最酷的事情：为家族手艺建座博物馆做墓志铭
文 | 雷虎 图 | 阮传菊
他是普通的手艺人，
用他们手艺的没一个普通人：
摸金校尉，“杰克船长”，算命先生，风水师……
他不关心谁用过他的东西，
他只关心这传承了300年，8代人的家族手艺，
如何传到第9代。
他很清楚这古老的手艺难以为继——
家族正沦为无用阶级。
他和父亲一起穷一家之力建了家博物馆：
手艺终将凋零，留下记忆向死而生。
“摸金校尉是真的吗？《寻龙诀》真的存在吗？风水真的那么玄吗？八卦能不能给我八一八……”
我站在这栋300年历史的老宅里，向眼前这位年轻人一口气提了N个问题。
“谁用过我做的东西有关系吗？我的东西做得好不好，才是我应该关心的。”最懂《寻龙诀》的男人，不关心摸金校尉的八卦，躲在风水师背后，穷两代人之力，建了个罗盘博物馆：
他明白，当人们提到这门手艺时，不关心手艺本身，而只关注手艺的花边新闻后，这们手艺便已经死了。
四年前，清晨六点，
我独自蹬着自行车从黄山屯溪老街出发，
沿新安江逆流而上，目标是50里外的万安古镇。
前一天在屯溪老街和做歙砚的老艺人闲聊，
得知万安古镇上隐藏着一个做罗盘300年的世家，
就再也坐不住了。
GPS把我带到万安古镇破败的一角，
我抬头看见罗经店斑驳的红木柱，
看到了代表他们家族信念的对联：
保无北辙南辕客，信有经天纬地才。
罗经店第七代传人吴水森站在门口自嘲：
罗盘就是以前的GPS,
我和罗盘一样，其实早就该入土了……
三年后，重返徽州，
第七代传人吴水森已经去世，
罗经老店已经传承到第八代人吴兆光手中。
吴兆光说，吴家一直人丁不 旺，
单传了好几代，而且都是老来得子。
这父子情，他生得太迟，父亲去得太早。
罗经店第八代传人吴兆光口述家族史：
我们家族的故事，得从三百年前说起，
先祖吴鲁衡沿着新安江逆流而上来到这里……
我整理了一下思绪，尽可能让自己变得敏感些。
走过路，行过桥，看过云，饮过酒，捡过姑娘，
但却忽略了修路、架桥、雕云、画仕女的艺人。
以前，幻想自己只是到此一游的行脚僧，
外部世界只是内心投影；
现在，终于明白每个人都是全新的世界，
一旦错过就变成绝版。
新安江和万安古镇打了个擦边球后，继续一路向西。我则继续沿着新安江一条名为横江的支流进入了古镇腹地。
自古以来，江河交汇之处必是繁华之地。万安古代自然也不例外——万安自古繁华，这儿绵延五里的万安老街，是旧是徽州一府六县最长的商业街。繁华程度要甩县城休宁几条街。
眼前的万安古镇素颜得让人吃惊。一条宽约两米的石板路，石板参差不齐；两边是灰瓦白墙的徽派建筑，墙壁用横木硬撑；街道上充斥人间烟火：漫漫长街，有电动车停在路边，有黄狗趴在路中间，还有老太太端着碗坐在门槛上。
“万安自古繁华？”我开始对隐居在这条街道上的罗盘世家的奇门遁甲之术表示怀疑——徽派风水大师吴鲁衡就是这么看风水的？把自家的祖宅就安在这片“桃花源”？
开创300年传奇罗经老店的吴鲁衡并非万安土著，族人是世代以砍柴为生的山民。清康熙年间，吴父带着年幼的吴鲁衡沿着新安江逆流而上，迁徙到了繁华的万安古镇。
为了安身立命，夫妇俩觉得让吴鲁衡学一门靠谱的手艺。而在如今看来最不靠谱的看风水，成为了这家万安新移民眼中最靠谱的工作。
那时制罗盘是一件朝阳产业：罗盘分为两种，沿海派和内陆派。
沿海派罗盘，以定方位为主，主要用来航海，因而以广州为中心；
内陆派罗盘，以看风水为主，万安镇地徽州腹地，有大量徽商作为风水客户，再之万安附近盛产制作罗盘的材料虎骨木。因而自宋朝之后便成为中国内陆派罗盘的中心，为徽派罗盘博得“徽盘”之誉。
吴鲁衡创立之时，正值徽商鼎盛之时。崛起的徽商借新安江水路之利，通富春江、钱塘江通江入海，把自己的商业版图扩展到全国。
徽商是个特别重视风水的族群，崛起的徽商开始大兴土木，这时吴鲁衡也便随着徽商兴起而风生水起。
吴鲁衡的后代将这靠谱的基因完美继承了下来，巴拿马万国博览会，金奖分分钟搞定。
吴家有一件传家之宝，是一块天外陨石磁铁。吴家先祖吴鲁衡正是因为得到了这块陨石磁铁，才开起了这家流传300多年的罗经老店。据说，罗经店内每一块罗盘的指钟的磁性都是从这块磁铁上得来。
300年来，罗经老店一保持着前店后坊的格局。一个小小的天井把老宅分为前后二进。第一进的店面很小，但是第二进的坊却有百来平米大的二层阁楼。
第二进一楼巨大的空间墙壁四周米高左右的木板分隔成六个小房间，就如同现代办公室的格子间。每个小房间留靠中间的方位放置有一个工作台，每个工作台上放有一盏台灯,六位师傅坐在台灯下伏案操作。
这六个小隔间里分别进行的，是罗盘制作的六道工序：制坯、车圆磨光、分格、书写盘面、上油、安装磁针。
这座有300多年历史的罗盘世家老宅，选址布局是风水样板：中间是一个天井，既便于采光，又利于各工序相互沟通；地面设有小桥流水的室内景观，有融入自然之感。
万安古镇 ，曾经是罗盘”万安派“的发源地，鼎盛时，镇上有上百家罗盘作坊，如果只剩下两三家。吴家的罗盘制作在特殊时期，也一度中断。吴水森也改行做了汽车修理工。
那时，做祖传的行当是见不得光的。只能在晚上点上一盏煤油灯偷偷写罗盘。用细毛笔在圆盘上用蝇头小楷写，一言不发如老僧入定。
罗盘盘面密密麻麻的布满了1000多个蝇头小楷，一个个书写，是一件考验定力的事情。问他为什么不用油印，他说吴家罗盘传了三百年，从来就是一直这样写。
小小的罗盘其实包罗万象，书写盘面，就是按一定的顺序，从内到外书写五行八卦、干支甲子、节气方位、天文历法……
“对传统文化不熟悉，就会觉得很神秘；如果有一定的传统文化素养，看罗盘就像看一部百科全书一般有趣了。”
罗盘是一种精密的测量仪器。一般的木头容易收缩变型，变型差之毫厘，就会让测量的结果差之千里。而银杏和虎骨木质地紧密，变形极小，因而是做胚的理想材料。
以前，吴家的罗经店制作的风水工具很多，有日晷，罗盘、风水尺。风水尺和罗盘还是风水师居家必备神器； 日晷主要用于计时，钟表出现后，日晷就被淘汰了。
吴家无数次被质疑：还做罗盘，配合风水师装神弄鬼吗？都什么年代了？
解放后，受徽州人尊敬的风水师一夜之间从天堂跌到地狱，罗经店第一个被没收，所有罗盘都被毁，吴家的老宅也被没收。
吴水森一度心有余悸，虽然家族的罗盘制作技艺在他手上得以恢复，但他却不想张扬，吴兆光鼓励父亲：”如果连我们都不宣传罗盘是建筑科学，那风水可能永远被误以为是迷信，于是父子俩穷一家之力，建起了这家罗盘博物馆。
在吴兆光看来，所谓风水，不是怪力乱神的把戏，而是新的室内设计学理念。罗盘古时被广泛应用于“堪舆之学”。
特别是徽商，无论在外乡经营所建的宅邸，还是衣锦还乡后建的祠堂，大到选址、定向，细至天井大小、照壁高低、“水口”的设置，都要请风水师用罗盘来测定。
建这个罗盘博物馆，就是要让大家知道，罗盘不是封建迷信，而是古代科技的结晶。即使是迷信，那也应该搜集人证物证，让大家明白它糟粕在什么地方！
罗盘博物馆内，不仅收藏了大量罗盘，也收藏了无数风水学古籍。这些，是一个工匠家族，积累八代的底蕴。
从第一代传承到第七代，风水师一直是吴家罗盘最大的买主，最鼎盛时，年产罗盘几千只。
后来传到吴水森手上，万安罗盘成了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除了少部分被海外风水师买走，更多的变成了一种文玩，被对堪舆学感兴趣的人收藏。
在接过家族作坊后，吴兆光没想过把罗盘发扬光大，只希望在离开风水后，万安罗盘能安好。
《鬼吹灯》、《盗墓笔记》等小说流行后，罗盘制作师，在大家眼中也变成了一种很酷的角色。但吴兆光明白，这只是回光返照。
现在罗盘每年能制800面，比起家族全盛时期九牛一毛，但靠手艺本身能支撑起博物馆的运转，吴兆光已心满意足。
GPS和钟表出现，让传承了300年的罗盘家族，走进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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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无用“的我们，将如何面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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