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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埏 || 教泽长存 哀思无尽——悼念方国瑜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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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6.29 云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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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国瑜先生弃我们而去已经十载了。每忆起他昔日对我们讲学论史、针砭教诲的慈祥音容,总不禁悲从中来!今将届十周年祭,谨撰小文敬悼先生,并遣哀思。

我最初得闻先生的盛名是1935年秋,那时我二十岁,刚到北平进了大学。记得就在“一二·九”示威游行后不几天,一位同乡学长牛光泽君对我说:“我们云南也是有人才的。在北平就有两位知名学者:一位是理科的熊庆来先生,一位是文科的方国瑜先生。”他还讲述了这两位先生所治之学,以及他们的成就。我听了,油然而生孺慕之心,很想一瞻风采。可惜熊先生住清华园,远在郊外,我难得机会去。方先生呢,一打听,已回云南勘滇缅边界去了。因此,无缘得亲教范。直到1938年秋,在昆明,才因夏嗣尧师的介绍,始得遂识荆之愿。记得,那年初,我因战争辍学在家,嗣尧师得知,推荐我到省立大理师范学校任教。暑假,西南联大在昆明开学,我返昆续学。一天,在嗣尧师寓谈及云南史事。嗣尧师问我见过国瑜先生没有。我答没有。嗣尧师于是率我去看望国瑜先生。那时,嗣尧师住翠湖之西的西仓坡,国瑜先生住翠湖之东的学院坡(今大兴坡),相距甚迩。既至,国瑜先生让我们到他的书斋里座谈。原来,他赁八郡同乡会馆楼上房屋,半作卧室,半作书斋。他时年三十许,正从事《新纂云南通志》的修撰工作。他一谈话便令我折服,因为他的渊博学识和学者风度使我顿生敬畏之心。不久,我和缪鸾和君相识,且成了莫逆之交。鸾和从国瑜先生治滇史,是国瑜先生最得意的弟子;其毕业论文《南中志校注》就是在国瑜先生亲切指导下完成的佳作。鸾和又常为我讲述国瑜先生如何治学,以及如何教导他的事例,使我深受教益。国瑜先生后来因日机空袭,避地普坪村。我不时和鸾和去看望他。这样,我和国瑜先生也就渐渐熟了。1943年暑假,我自遵义浙江大学回滇奔母丧。鸾和以告国瑜先生。国瑜先生遂向熊迪之校长推荐聘我任云大文史系讲师。自此我得侍国瑜先生讲席,直至1983年先生归道山。四十载都在先生左右,这在我一生中是最值得庆幸的一件大事!

唉唉,数十载的漫漫岁月悄然逝去了,许多往事烟一般地从记忆中消失了。但国瑜先生对我的言教身教,还是那么新鲜,就好像是昨天的事情。下面谨述其中的二三事。

国瑜先生早负盛誉。当我随夏嗣尧先生初次拜见他时,他的滇史研究已深为海内学者所推重。尤其是他搜集史料之富,考证问题之精,虽老师宿俵也以为弗如。但国瑜先生不以为足,他总是虚怀若谷地说自己读书很少,所知不多;甚至不耻下问,问到后学的我。曾子称颜子,“以多问于寡,以能问于不能,有若无,实若虚”。国瑜先生实具有这种美德,从他1941年春给我的一通手教中可以完全看到。

那时,我在北京大学文科研究所学宋史,随所疏散到昆明龙头村避空袭。一天,我徒步人城拜谒国瑜先生。不巧,值先生外出。蔡金若师母让我在书斋中等候,几一小时,仍不见先生回家,我只得告辞回所(因为龙头村距城二十里,徒步要两三小时,不能在城中久留)。过了几天,我奉到国瑜先生的一通手教,以未相晤为憾。现在,我把这通手教全文抄录于下:

埏兄尊鉴:久未获晤,枉驾失候为怅!西南边疆杂志,可继续出版,惟不能按期耳;若有大著光篇幅,则幸甚!今后出刊,当奉赠请教也。前月,翻《宋会要稿》,搜录有关滇事者,因时间不许,仅竟一九七、一九九数册(即外国传)。其余诸册中,亦当不乏大理国及蒲甘国事。我兄精研宋史,希随时查阅,若有可取,代录一目(仅记册数页数足也,不必录文)。又李焘《续通鉴》中,曾得友人代录宋如愚东轩笔录一条,记杨佐至大理议买马事,疑即出剑南须知,惟不见李书卷数,祈便中代查。若有其他资料,希告为盼!宋代,云南与中原交涉事少,纪录亦无多,瑜仅查《宋史》及《说郛》中札记之书,涉猎最少,仍希我兄随时代为留意,即得支字半句,亦可贵也。通志馆已限期结束,再两三月须编竟,至时瑜将清理残稿,别为一书,期再五年成之,至少有二百万言,所苦读书太少耳。想近况清适?时赐教言为祷!敬请撰安!  弟方国瑜谨上   二月十五日

我反复徘诵这通手教,受到了深刻的教育。而今虽时逾半世纪,但它对我的教育力量一点也不减当年。我暗自庆幸,因我把它保存于一本旧杂志中,竟幸免“文化大革命”中抄没之厄,现在仍珍藏于我的案头座右。

1939年,我在西南联大历史系上学,暑假,返故里路南省亲。适值县教育局为中小学教师举办暑期讲习班,要我担任“乡土史地”课的历史部分。我对路南的历史,只略知掌故,没有系统知识,不敢接受。但固辞不获,只好应命,而且照教育局要求,把讲稿交班上油印发给学员。课程结束,暑假也届满了。我回校后便把这件事丢开,再也没有去想它。过了几年,我在云南大学任教。一天,忽然在校图书馆里发现这本油印稿,即借出一阅。哪知,越看越羞愧,觉得实在太幼稚了。不久又得知省图书馆也有它。我很想把它毁掉,但它已是图书馆的藏书,怎么能毁掉呢。为此,大约有一月之久我不能释然于怀。最后,没有办法,只好去请教国瑜先生。国瑜先生听了,不假思索,一言而决,说:“这只有一个办法,就是,认认真真地重作一篇就行了。”我回寓思考了两天,又去拜谒国瑜先生,郑重地说:“我决定谨遵先生之教,重作一篇。但须请先生作导师,敬乞俞允!”国瑜先生亲切地回答道:“我们常常见面,有问题随时可谈。”接着教我:先读什么书,然后翻阅哪些书;遇到与路南有关的记载摘抄下来,编为长编,并作出考异;最后去其繁杂,订其讹误,写出一篇“沿革大事编年史”;还可在此基础上,扩及滇南地区,研究这一带的民族、政治、军事、文化的历史。国瑜先生的这番指教,和张荫麟先生给我的训练各合符节,因此我能领悟接受,立即开始工作。由于通货膨胀,物价腾涌,我在云大专任之外,还得到中学里去兼一个专任,课余时间不多,因而大约迁延了两年之久才完成长编;又经数月,乃写成系年初稿,呈国瑜先生审定。审定后又重抄一遍,并自行装订成上下两册。因无处刊印,只好束之高阁。“文化大革命”中又佚其下册,今惟存上半残稿而已。

在那几年之中,也不知若干次我向国瑜先生问难请益。最初,我提的间题尽限于滇史;稍后,便扩及滇史以外。因我当时任“中国通史”课,课程内容广,而我的知识面窄,所以问题很多,比滇史方面的还多。国瑜先生真有耐心,不厌其烦地一一给我解答指教,使我涣然冰释,深受教益。他性行淑均,初看去似乎讷于言辞。可是一提及某一学术问题,他便源源不绝地详为讲说。我多次去拜谒他,只打算小坐一刻半时,结果常常是一两个小时才辞出。他对经学、史学、小学的精湛渊博,令我叹服,尤其是他的考据学。我尝认为他就是滇中朴学的巨子。记得新中国成立前和学生的一次交谈中,我说了这句话。一位同学怀疑地问:“朴学是清学,方先生是今人,怎么能称之为朴学巨子?”我答道:朴学即考据学,盛于清乾嘉,故又有清学之称。其实,这种学问并非清朝所独有。我妄言之,清社虽屋,但这种科学方法并未与清朝而俱逝。辛亥革命后的北京,治国学者仍崇向这种学术。20世纪二三十年代,北京大学一些教授就在景山附近建立了一个学社,名日“朴社”,出版了许多研究国学的著作。著名的《古史辨》以及顾颉刚先生的其他许多著作都是朴社出版的。这种风气不独北京为然,与此同时,昆明的知名学者们也以朴学相尚。他们假云南图书馆(1932年易名为昆华图书馆)为讲论学术之所,故该馆后院正厅门上,额日“朴学斋”,云南省通志馆亦设于此。国瑜先生早年负笈北京,甚为其从游诸大师器重。及返滇参与修省志,又与滇中诸学者甚相得。究其原因,不外是在学术上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之故。国瑜先生的著述,就我所见,都是严谨的考据学佳作。因此,誉之为“朴学巨子”谁曰不宜。现在上距讲这番话的时间已经四十多年,但我对国瑜先生的评价仍然如此。

虽然说北京、昆明的学术界都崇尚朴学,但两地的朴学还不尽相同。北京的学者们大多曾出人西方近代学术,颇受其影响,而在昆明的学者们则受得较少。当时昆明最知名的学者,如陈筱圃、秦璞安、袁树五、方臞仙……好像对西方之学都不甚措意。我常说,这诸位前辈,论品论学,都是我们所尊敬的。倘若把他们列于百年前的清代学者当中也无逊色。国瑜先生则不然。虽然他也是滇人,但他的学术始基却是在北京奠定的。他师事的学者如陈垣庵、钱玄同、赵元任、刘半农……皆深通西方之学。他承其绪业,以治滇史,所以他很留意西方之学,特别是汉学。对高本汉、白希和、斯坦因等人的,以及日本学者藤田丰八、桑原鹭藏等人的汉学著作,他都看过,而且能取其精华。我认为,在云南学术史上,在云南朴学的流衍中,他是一位标志性、阶段性的学者,代表了一个新的阶段。我诵读他的著作和面聆他的教诲时,多次见他引述西方或东洋的汉学家之说,或加首肯,或加驳正。《新纂云南通志》一书,按规定,体例一仍旧贯。但国瑜先生所撰稿中,有引外国学者之作以为附录者,这是诸旧志所没有的先例。这里,我想顺便追忆一件事。

大约是1944年前后,国瑜先生以德人李华德所撰《云南梵文石刻初论》的英文本授我,命译为汉文,我以为这大概是译出以供先生一阅而已,所以译本奉呈以后便不再想这件事,日久竟完全忘记了。事隔多年,当新中国成立初期我兼任省图书馆馆长时,奉命接管《新纂云南通志》百数十部。我借了一部翻阅,不意在国瑜先生所撰《金石考》中(卷九十三)《佛顶尊胜宝塔记》之后,这篇译稿已作为附录,全文刊入,还署名曰:“德国李华德撰路南李埏译”。这件事又一次给我教育,不是言教,而是身教。我在国瑜先生左右那么多年,见他洁身自好,对一切财物真是“荀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现在我又看到,在文字上他也一样。对这么一篇小文不惟如此认真,而且借以奖掖后进,使我荣幸地得附骥尾。如此古道热肠,我的感受岂止教育而已哉!

谈到翻译,我连类想起另一件事。1945年夏,我在设于云大对面的英国新闻处图书室看到 Discouery 月刊(当年二月号)中载有一篇讲马铃薯史的论文 The Story of Potato (作者 J . G . Howkes )。我研经济史,注意经济作物,便把论文细读一过,还做了笔记摘要。不几天,和国瑜先生谈起这篇文章,国瑜先生也很感兴趣,嘱我暇时把它翻译过来。我如嘱做了(译文的上半篇讲史,后来刊于我主编的《民意报·文史》副刊上。下半篇系对马铃薯作植物学的分析描述,太专门,且副刊版面有限,所以未刊)。时过二十载,1964年冬,国瑜先生撰文《论清代云南山区的开发》说到,云南一些兄弟民族所以能居住在山区,其重要原因之一是,马铃薯、玉蜀黍传入,可供食用之资。国瑜先生撰写时又命我把那篇译作摘要写给他。不料论文一脱稿,尚未正式刊印,便受到极“左”的批判,说论文取消阶级斗争,宣扬阶级调和……还说我提供炮弹,云云。这种批判,不足以驳倒国瑜先生之说,因为山区开发不能枵腹从事呀。

由以上所述可见,国瑜先生治学,很留意异域学者的成果,毫无门户之见。因此能超轶前人,成其博大,给后学树立了榜样。

还有两件事不可不记。20世纪60年代初,云大历史系集体编写《云南冶金史》。主其事者陈吕范君约请国瑜先生撰写古代部分。国瑜先生据记载,沿时序,撰为上下两章,可二万余言。文章的风格纯属学术论文。陈君为了全书体例和结构,约我据以改写为一章。我请教国瑜先生。他说:“这是为冶金史写的,应该按编者的要求去写。你就按他们的要求写吧。”我觉得国瑜先生原稿中征引的史料至为宝贵,不可删省,但既并为一章,自不能全部录入。那怎么办呢?后来我想出一个办法,把不人正文的史料都纳入脚注之中。这样,便一条也没有丢。过了一年,云南《学术研究》杂志要发表这篇文章,校样上署我的名。我不同意。我说:“若没有方先生的原稿,我怎么写得出来呢,只能署方先生的名。”可是,国瑜先生怎么也不肯。编者建议:国瑜先生和我联署,国瑜先生也不允许。最后,我想出一个办法,用笔名“李述方”。“述”是孔子“述而不作”之意。文章刊出后,国瑜先生向我说:“亏你想得出这个主意!”

随着岁月的流逝,这个笔名对我越来越有意义。特别是国瑜先生仙逝以后,意义就更大了。唉,我未窥先生学术堂奥,而竟有此机遇述先生之学,这是多么幸运的事啊!

另一件事是,1981年,国瑜先生经国务院学位委员会通过,为第一批博土生指导教师;云南大学开始招收第一届博士研究生。林超民君膺选,按章当制订“培养计划”。国瑜先生命超民告我,要我协助指导,写入计划之中。我愧不敢当,一再请超民回陈先生:“古语说:'有事弟子服其劳’。先生要我做什么,我都乐意为之。至于'协助指导’,则吾岂敢。”先生不允,策杖亲临我寓,对我说:“要你在理论和唐史两方面协助我。”我不敢再辞,只

得从命。但我深感责任重大,我的学力不足以负先生厚望,颇有临深履薄之惧。幸而超民勤奋好学,能自寻蹊径,我们只需偶尔共同切磋,便可向国瑜先生复命了。

国瑜先生离开我们十年了。他留给我们的去思是无法表达的。薪尽火

传,我们该怎么样把他的高尚品德和精深学问发扬光大呢?

——1993年7月于云南大学历史系

原载《云南文史丛刊》1999年第1期,录自《李埏文集》第五卷,129-23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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