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遇到这位老人时，是一个下着雨的午后。
他拎着一条编织袋，袋子滴着水，里面有一些葱。
他佝偻着身子，气色很差，蜷缩在沙发一角，目光呆滞，思绪迟疑。
雨滴滴答答地下着，没完没了。
（记者石勇 /摄）
沉默一会儿，他从外套里侧口袋里摸索出一叠揉得发皱的信，摊在面前的茶几上，向我们讲述了他的故事。
输掉人生
他叫李从才，现年66岁，鄂州市汀祖镇吴家垴人。
是个赌徒。曾经是。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当赌博还是件稀罕事时，他就已经熟练掌握了扑克、麻将的各种玩法。
按他的话说：“农闲时，不找几个人打打牌，多无聊？”
当然，这些牌局，都是带“彩 ”的。
到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农村赌博越来越多样化，押宝、赌大小、推牌九成了主流，参与人数不受限制，输赢速度快，李从才又是头一批尝鲜者。这期间，地下赌场成了他的人生重心。“到矿上打工两个月，工资一发到手，第一时间就是去赌场。”他回忆。
家里为此常常揭不开锅。父亲离世，母亲中风，妻子独自扛起整个家庭，整天唉声叹气。
2002年，是李从才参加赌博最多的一年。正月十九起，邻村唱大戏，赌场就设在戏台旁，邀赌者来自鄂州、大冶和黄石城区。仅二十天时间，邀赌者通过层层“抽水”渔利400多万元，大多数赌客血本无归。
这次参赌，李从才一共输了14万元。
这些钱中，4万元是他平时省吃俭用，在村旁的大洪山铁矿黑暗潮湿的井下每天工作12个小时，历时三年多攒下的血汗钱；6万元是向亲戚和工友借的；4万元是赌场“放码”者放的高利贷。
“赌到最后，家里没有一粒米，手里没有一分钱，连煤气也烧光了，就到附近煤气站赊了一罐煤气，无钱买粮，白天怕丑，晚上就到附近餐馆捡剩饭剩菜回来充饥。两天后到自家菜地摘20斤小葱到黄石去卖，卖了50多元现金，当时买了10斤米，剩下的钱还要给家里八十多岁的老母治病。”说到伤心处，李从才声音哽咽。
妻子、两个儿子离家，从此与李从才成了陌路人。
小儿子路上遇到父亲，狠狠地扇了他两巴掌，大声吼道：“这就是你赌的结局。”
这一年，李从才52岁，赌龄22年，输光了整个人生。
还不完的赌债
妻儿离家不久，八十多岁的老母亲也撒手人寰。
一连串的打击后，李从才决定痛改前非。
学人卧薪尝胆，他到药店买了一堆黄连素片，每天睡前含一片，以此为戒。
但他的生活，仍然无法逃脱赌场的阴影。
不多久，有灰黑势力背景的赌场组织者便陆续登门，逼要赌债。
加上之前赌博输的钱，李从才累计负债20余万元，其中14万元是赌场高利贷。
村旁的1亩多自留地，荒了好些年。村民像看稀奇一样，看到李从才扛着锄头下地干活。经常有人来调侃他：“老李，你地这么少，种这点葱能赚几个钱，还不如去抹几把（牌）！”李从才多数时候只能假装没有听到，埋着头做活，内心像刀割一般痛。
村庄距离黄石城区只有十几分钟车程，李从才决定在地里种植葱和韭菜。这些蔬菜成本小，20天左右便能收割，在团城山菜市场门前，每茬葱和韭菜能给他带来500元左右的收入。
剩余时间，他就到矿上打工，一个月能挣到2000多元。
如果不出意外，李从才劳作一年通常能存1万元钱。可这些钱待不到春节，就会被人分文不剩地索走——每年腊月二十四，地下赌场人员会定时上门索债，像吸血鬼一样，吸光李从才的所有血汗。
“要是不给，会连累家人。”这是李从才的软肋。
老无所依
2006年夏，李从才的妻子离世，至死没有和李从才说话。入棺当天，李从才蹲在妻子冰冷的遗体旁边，像个孩子一样呜呜地哭泣。
哭过、痛过、悔过后，生活仍在继续。
14年来，李从才一直独居在汀祖镇通往黄石城区的一栋破旧房屋内，侍弄着1亩多蔬菜地，闲时到矿里打工。没有人倾诉，也没有人愿意接近他，他独自品尝着自己种下的苦果，压抑着内心的苦闷，度日如年。
2014年，李从才还清欠赌场的最后一笔高利贷后，身体状态急剧下降。心脏病、腰椎突出、前列腺炎等疾病相继缠身，很快掏空了他的身躯。原先能轻松挑起100多斤重担的他，如今挑50斤的葱都很吃力。
矿井下的工作，更是吃不消。
一转眼，当年那个穿梭于各大赌场、血脉贲张的年轻赌徒，如今已是风烛残年，老无所依。
但他欠的债，仍未偿清。
接受东楚晚报记者采访时，他扳着手指，用虚弱的声音说，截至目前，还欠姐姐4万元、妹妹2万元。姐妹俩这些年基本中断了与他的来往，亦是恨他当年嗜赌害己害人。如今，俩姐妹的日子过得也很艰难，这些钱没理由不还。特别是姐姐的4万元，同样也是借的民间贷款，每月还有利息。
这些钱怎么还？李从才已经无计可施。
这些天，李从才的腰椎又痛了起来，心脏病也跟着来事，整天犯心慌，面色苍白，躲在床上又整夜辗转反侧，无法合身。由于没有按时给菜地浇水施肥，这一批小葱、韭菜长势明显不行。
东楚晚报记者到访时，李从才强忍着疼痛到地里锄草，锄着锄着，他抹起了眼睛，也许是风沙迷了眼，也许是悲从心起，他脸颊淌着两行浑浊的泪水。
殊途同归
李从才居住的房子已经破败不堪，墙上的缝能伸进一个手指，屋内到处都是破旧的家俱和用过的瓶瓶罐罐。卧室门背后和旁边的墙上， 密密麻麻地写满了电话号码，其中不少是赌博组织者、放高利者和赌友的电话。
当年在赌场上的朋友，有老板，也有农民，但进了赌场，身份都一样：赌徒。而最后的归宿也几乎相同：穷光蛋。
赌友杨某某背着妻子将盖房用的18万元存款拿去赌博，仅20天便输得分文不剩，还欠5万多元赌债。债主天天上门索债，夫妻俩天天吵架。结果，杨某某喝农药跳水塘自杀，其妻随后悬梁自尽，留下10岁的女儿和6岁的儿子，成了孤儿。
同村吴某某因赌博输了钱，就去偷高压电线，被电击身亡。
一对伍姓姐妹赌博输了钱，为了还赌债，沦落红尘。
另一名刘姓青年，因赌博输钱，在黄石城区持刀抢劫，如今仍在服刑。
镇里的矿老板老罗、老戴、老丁、老刘、老陈、老周，过去有的都是几千万身家，如今输得身无分文，都成了穷光蛋。
某种角度上，昔日的赌友，到头来也算是殊途同归。
2015年，李从才大病了一场，手术刀在他腹部留下了一条条长长的伤口。唯一来探望他的是一个由他从小抚养长大的外甥。
这是他生命中仅存的温情。
出院后，李从才将以上经历写成文章，以警示后人。
他只有小学文化，两万字的内容，足足写了两个月。
儿子当年辍学带回家的一本旧字典，被他翻得破烂不堪。
文章写好后，他思索了一番，将标题起为《赌博害死人》。
4月20日中午，他揣着文章，提着当天没有卖完的葱走进东楚晚报编辑部。
赌博害死人！
他说，这五个字，是他用半生血泪悟出的真理。
还有人打算体验李大爷的悲剧人生吗？
谨以此文警示那些还在迷途中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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