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座城市住久了，家长里短，柴米油盐，就会有种我不是我的错觉。而去另一个城市旅行，就像一个魔法，让你远离日常家庭生活，放开感官，拥抱未知的享用，发现另一个未被物质尘埃覆盖的自己，或许还能发现人生的真谛。
巴塞罗那这座城，基本依在科尔赛罗拉山上，你在城市里走，往东北望，就看得见第比达波峰；在桂尔公园，你看得见海。但这座城市，没有寻常沿海城市那种，全然为海洋服务的、大大咧咧、粗放热辣的调子。城市的建筑周到端庄，没几条俨然以海景为卖点的通海大路。这意思是：
哪怕忘记有海，我们也能活得很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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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格拉西亚街和兰布拉大道散步，可以在令人惊叹的建筑群里，一走就是整个下午。你去老哥特区，会觉得那些幽暗的街道、由土耳其人经营的餐厅，跟里斯本老城区有类似处。你坐公交车上山，看见富人区的植被和公园。这座城市太完整周到，和巴黎、罗马一样，整座城市都是座博物馆。
但是，你还是感受得到大海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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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塞罗那任何一个导游册，都会告诉你这是座高迪之城。他们谆谆谈论伟大的建筑师高迪，如何建造了圣家堂这样巍峨不朽的、至今未能完工宗教建筑，如何建造了巴特罗之家等等瑰丽的房屋，他如何热爱自然，如何喜欢从自然里取材……你去了圣家堂和巴特罗之家，就知道他是从何处取材了：高迪喜欢陶土的质感，喜欢光线，喜欢彩色玻璃，喜欢扭曲的纹路，喜欢斑斓的色彩；在桂尔公园，还有他制作的大蜥蜴，以及珊瑚般的房屋。艺术史家会一再谈论他对材质的想象力、他对波纹曲线的爱好、他如何钟爱让建筑模仿自然的花叶与波浪，他如何无视古典式的圆润弧线或直线，而用蓝色的、橙色的、金色的曲线和饰物，装点建筑，让你走在他设计的房间里，仿佛走在海底宫殿，波纹形的屋檐和柱廊，就像被水波折动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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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鲁斯特曾经在法国住过一间酒店，房间墙壁被刷成海洋的颜色，于是他睡觉前都仿佛闻得见空气里海水的咸味。巴塞罗那亦是如此：因为海鲜、油炸食品、含冰带甜的酒，以及高迪的建筑、满街的酒吧、布满街旁的火腿店、时晴时雨但多云时候相对少的天气，哪怕你不去到海边，身在巴塞罗那，也时刻感受到海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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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比利亚半岛人，春夏都喝sangria，但在巴塞罗那，冬天也喝得到。你去兰布拉大道任何一家坐下，他们会问你用餐还是喝酒；用餐就推荐给你sangria，喝酒就殷勤介绍mojito。
各家sangria，做法不大同。最标准的配方，自是水果、红酒、蜂蜜和白兰地兑成，在一堆冰块响动中端上来，但各家有不同。装饰新派的店里，会用白葡萄酒代替红葡萄酒，你配许多明丽斑斓的热带水果：柠檬、菠萝片、猕猴桃、草莓片，看去五彩缤纷；老城区的店里则会老老实实，给你端一个有阿拉伯风的大陶壶，递给你粗厚的大木勺，让你自己在红酒、苹果片、甜瓜片、柠檬片和冰块里搅和。但无论风骨如何，总是又顺口又上头，你很可能不小心就喝到了量，开始眼里朦胧嘴里含糊，于是对走来问你要不要加一杯的侍者，也道不出个“不”字。如是，一个自制能力不强、对甜味缺乏抵抗力的人，在巴塞罗那，可能四季都在微笑着半醉着晃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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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怀疑巴塞罗那每个侍者都建议你喝sangria，是希望藉此哄你多吃东西；就像传说中四川的陈麻婆创造麻婆豆腐，是为了让过路脚夫们辣到不能自持，多扒几碗白饭。事实是，sangria，因其甜，因其凉，能配一切巴塞罗那食物——因为巴塞罗那人吃得，若非咸，就有点油。
你在格拉西亚斯大街任何一个十字路口转弯，总会被橱窗晃到眼睛：香肠、奶酪、酒，以及那些纹理细腻、姹紫嫣红、硕大无朋的火腿。你进一个店，菜单上总会列一堆伊比利亚火腿（Jamón ibérico，或者偷个懒，ibérico），你不知道该怎么分，于是想叫一整堆来，总不至于错。你叫了，一盘里总有起码五种火腿，附带各家店里自制的面包——脆烤的，抹过鹅肝酱的，浸泡过番茄汁的，以防你肚量比较大。你吃过那些其薄如纸、其味咸香、或微甜或微辣、嚼得不能停嘴的火腿后，就歇了想买条火腿回家的心——你知道自己一准没这般刀工，片得如此之薄，而你又无法接受更厚一些的火腿，因为曾经沧海难为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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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明威在他的小说里，屡次提起西班牙海鲜饭Paella。这玩意在巴黎也有卖，连同着德国酸菜香肠、意大利面似的，是欧洲级的方便食品，通常会把饭做得金黄色，配虾、豌豆、一些贝类，法国人还会自作多情，加条鸡腿，另外把饭煮到半生，仿着意大利人的烩饭做法。巴塞罗那的海鲜饭里没有鸡腿，但海鲜放得琳琅满目，饭闷得透，被汤汁洇得入围，金黄得很饱满，还带着些乍闻不甚友好，吃上去才有的香味——那是藏红花。老城区还会卖黑米制的Paella，吃起来咸的很，可是人家振振有词：最正统的海鲜饭就是这样的！——海边的人，吃的就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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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自由的小店，会许你随意叫tapas。在西班牙，饭店侍者会愿意你晚去一会儿，因为你去早了，他们倒可以给你备主菜，但厨子还没来得及把tapas摆齐全，让你随意挑哪。tapas者小菜也，你稍微多吃几味，就会奇怪巴塞罗那人为什么不胖——他们的tapas，道道都是变着法子，用各类方式油炸蔬菜和海鲜。
因为海鲜、油炸食品、含冰带甜的酒，以及高迪的建筑、满街的酒吧、布满街旁的火腿店、时晴时雨但多云时候相对少的天气，哪怕你不去到海边，也能时刻感受到海的气息。巴塞罗那不是一座随时随地用海岸线来勾引你的城市，但城市本身就像一片海，有亚热带海洋应有的欢乐气氛。当然不难理解：如果你生活在一个建筑瑰丽、五彩斑斓、随地有甜酒、进店就能吃油炸食物和火腿、甜品和糖果跟不要钱似的城市，你也会每天懒洋洋的，就像在度假般过日子——海洋在城市的外面，没关系，因为假期就是生活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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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当然还有球场。
2015年4月29日，诺坎普球场。巴萨对赫塔菲。
看惯了巴黎王子体育场不到五万人的规模后，走进诺坎普底层抬头看，有种头盖骨被掀掉、明亮的光线与大风忽然从顶门砸下来的开阔感，宏伟程度，令人想深呼吸。
我的位置在角旗区，上半场只好看巴萨围着赫塔菲，在远端半场游玩。巴萨这半场太无聊，布拉沃不守门了，溜达到禁区弧那边瞭望，某人的看法：
“他这个，才是看球最好的席位！”
全场比赛，布拉沃疑似只有两次危机。一次赫塔菲吊门，他回追扑走，全场鼓掌；一次下半场赫塔菲推射，敲了球门立柱。
余下的时间，都是巴萨在围着打。
那天，我是冲着哈维来的，因为知道哈大师在诺坎普的时日无多。开视频录哈大师的“停球运一步送半高球跨场调度”时，某人提了个问题。
她：他这一下挺像皮尔洛的哈。
我：嗯。
她：哈维和皮尔洛到底哪个厉害？
我看看她：真是好问题。
上半场，阿尔维斯和内马尔奔走如猛兽，让我觉得都对不起他们，“一场联赛何必呢，留点儿体力给拜仁哪”。阿尔维斯的边线保护让人赏心悦目。马蒂厄站位总是略有问题，拉菲尼亚就狂野得多，满身带着“过来一步就咬你哦”的气势。
梅西上半场开始后一段，只在右路做支点；苏亚雷斯在中路飘着——某人的评价是：“他是不是就是巴萨的伊布拉希莫维奇？都不怎么跑……”——内马尔在左路和阿德里亚诺频繁穿刺。哈维用大量横传和斜传调度，在我们所坐的视角，能清晰感受到哈维的调整之快和视野之宽。
然后进球来了。
点球，梅西轻巧地挑了个勺子。
苏亚雷斯的凌空右脚射门引燃了全场。
内马尔的低射打球门左下角。
哈维的进球。
苏亚雷斯的进球。
某人抬头看着计分屏，说：幸亏五个球是四个人进的，不然，排都排不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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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比0之后，球迷们已经被灌醉，不复进取。上半场最后三分钟，诺坎普玩起了人浪。球门后方的大鼓队偶尔澎湃起来。我们这一侧球门后，有位胡子大哥会忽然唱几嗓子意大利歌剧，引到周围起哄叫好；大哥的夫人在一边捂嘴偷笑。
下半场，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际，梅西起左脚一个弧线球推远端——从我们的角度，可以看到清晰优美的弧度——6比0。球迷们唱了半天梅西之歌。
之后的比赛，只剩下了玩耍。布斯克茨也下去了，阿尔维斯也不太跑得动。反而是苏亚雷斯活跃了，和内马尔不断左路配合。内马尔仿佛跑车，穿插不息，而且起速的瞬间快得匪夷所思。他和梅西都面临对方双人夹击的待遇，但梅西的选择常是横传内切，内马尔会执拗地看线路，然后强突，或者弧度内切。
哈维下场时全场起立致敬歌唱，佩德罗上场后去到右路，梅西到中路，加上球迷的高歌，巴萨忽然提速。快速的传切后，佩德罗主导发动进攻，然后转移左路，内马尔与苏亚雷斯频繁传切。苏亚雷斯在中路，真像是巴萨长久以来需要但一直没得到的那个中锋（嗯，伊布是反例）。他和内马尔、梅西、佩德罗之间的穿插不断制造机会，论下半场的华丽，还在上半场之上——只是没再得分就是。一半是运气，一半是下半场，裁判给赫塔菲面子了。下半场23分钟开始，因为梅西屡次倒地裁判不管，球迷集中嘘了裁判两分钟。
梅西到我们这一侧的角球区发角球时，一侧的球迷集体起立，歌唱梅西，梅西自顾自和内马尔商量什么。
内马尔到我们这一侧边线时，一侧的球迷唱歌，内马尔就对场边笑笑，女球迷一片尖叫。
苏亚雷斯一次球出底线，也走到我们这片区来，场边一片掌声，苏亚雷斯满脸憨厚状，腼腆地笑着。
某人：他不像会咬人的样子呀。
我：嗯。
某人：他看起来有点儿胖……
我：在利物浦时他比现在还胖点儿。
全场比赛，我印象最深的非进球动作，是这样的：苏亚雷斯在左翼频繁背身拿球，给内马尔做过渡，但下半场某次，他背身拿球，先让过内马尔的内切，疑似要传球，又看了靠右的梅西一眼，然后，忽然一个侧转拉球，抹过了盯防者——仿佛篮球里的长人递手传球假动作转为面筐突破似的。细腻优美，三叉戟之间的化学反应，近距离看才觉出来。
我一个资深巴萨朋友的评价：很难得的是，MSN很喜欢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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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比0，比赛结束时，巴塞罗那开始夜凉。球员退场，球迷退场，工作人员开始养护草坪洒水。我看见人群里有老大爷，穿着梅西的19号、里瓦尔多的10号、罗纳尔迪尼奥的10号们走来走去。我指给某人看：这就是历史传承啦。
诺坎普的球迷仿佛潮汐，从不停止。巴黎圣日耳曼或里昂的球迷，会有忽然爆发唱歌、忽然集体鼓掌的情况，感情爆发得快，停歇得也快；诺坎普的球迷则训练有素、情义绵长得多。对每个好球鼓掌，对每次梅西倒地发嘘，换着歌词唱每个球员，发现节奏慢了就敲鼓唱歌来鼓励球员们加速（而巴萨也如斯响应）。诺坎普很懂得巴萨，很爱巴萨，而且知道怎么爱巴萨。
上半场，大屏幕打了行字，4月28日今晚到场六万五千多球迷，您也可以宣称自己是六万五千多人中……那意思是，这一晚，我们和其他六万五千多人一样，都在诺坎普共享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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