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起来,看到尹沽城写的一首关于父亲的诗,喜欢,一首老老实实的短诗,似乎什么也没说,却也说出了一切,截屏,录于此。
喜欢的可以关注他,一个年轻的虔诚的读书人和写作者。
【父亲】
某天我放学回家,我妈指着一个穿一身绿军装的人说,三儿,你爸回来了,快叫爸。我憋了很久才叫出来,那声“爸”敷衍草率,夹杂着害羞与好奇,总之毫无父子之情。
这不能怪我,实在是太陌生了,此人一直远在山西大同当兵,假如不是有跟我妈的合影摆放在我家,这声先混过去再说的“爸”,也是很难出口的。
爸是军医。那时军医还受人尊重,还不曾出现在电线杆子上。因此他的复员归来,在我们居住的筒子楼里成为一则小有轰动的新闻。自此到我家串门的叔叔阿姨大爷大妈凭空多了不少,多是因些小病小灾求医问药的。爸从部队带回一个军绿色小箱子,毫无起眼之处。打开后倒是别有洞天,分了许多格子,每个格子里都有一小瓶药静卧。另有个圆形凹槽,内有一白胖瓷碗(那时我只叫它碗,实际上是一个研药的钵),碗里斜靠一根杵,酷似玉兔从广寒宫顺走的那个武器,只是小巧了许多。一见之下我就喜欢上了,憋着把那小杵偷走把玩,可又没胆。我爸打不打人我尚未有相关的经验积累,我妈对我们三兄弟却是从不手软的。
那时虽只五六岁,也已能看出眉眼高低。筒子楼里的大人们对我爸尊敬有加,我却不以为然。那时的我已中了主旋律电影的毒,认为当兵的都该是拿着机关枪、最不济也得是手枪吧,巴沟巴沟地搂,一枪撂倒一个反动派(那时认为“反动派”是最坏的,坏过日本鬼子),你说你背着一箱子药片回来算怎么回事。没劲。
因此爸的出现,并不能给我提供些在小朋友之前炫耀的资本。后来毕竟吃睡在一处,与他熟络了些,某次他把我抱在膝上颠,颇有些亲昵和睦,我就问他:
爸你打过仗吗?开过枪吗?
回答很让我失望。他说没打过,倒是打过靶,因为是军医官,打靶也不多,枪法准与不准自然谈不上。你说这能叫当过兵吗?
再后来我生病,终于领教了他的“枪法”,他在我屁股上打针,倒是又准又狠。我平生首次品尝了刀悬在脖子上的滋味,那就是针头悬于屁股之上将扎未扎的滋味。另有一桩恐惧是源于我那时的认知错误,我以为那个寒光凛凛的针头会直扎进我的屁眼里,谬误的推想成倍加重了恐惧,因此我杀猪般嚎叫。饶是妈都摁不住,便喊来我哥加入。
却没想到爸打针的手法如此之轻柔,针头没入屁股之后,爸一手缓缓推药,另一手拇指和食指协同合作,轻轻在针眼四周滑动,指腹与皮肤的接触似乎大大缓解了疼痛,还略有些令人放松下来的痒。顺便说一句,多年后我给别人打针亦是这一手法,嫡传。
此后每逢生病,我就只让爸打,绝不让我妈碰我。妈不是医生,却有兽医的胆色与禀赋,父亲远在部队时,我和我哥哥们的屁股时常淤紫,尽皆出自我妈之手。她还自有一番理论,不是医生,却敢于指摘我爸的注射手法,说“长痛不如短痛”,针头一进肉里就死命推药,因此可以想见我嚎叫的分贝值有多高。翌日同楼居住的小伙伴问我,我备述之后,这些顽劣小童再见我妈时眼神里都有畏惧。
与我妈制造恐怖慑服众小不同,爸征服我和我的小伙伴们凭靠的确是他的医术。有天三楼一对年轻的叔叔阿姨抱着个小孩来我家,那小女孩嘤嘤地哭,应该是哭了很久,已没什么后续力了。一只小胳膊可怜兮兮耷拉着,垂柳一般。天下武功,唯快不败,我都没看清爸的动作,只见他在那孩子肩臂上摩挲了一下,然后就拿了我的小人书让她去抓,奇迹发生,那小女孩初时怕痛,随即就慢慢抬起小手拿起了小人书。我妈又白搭上一个苹果,转瞬那小东西就破涕为笑了。叔叔阿姨千恩万谢自是不提,从此我对爸是刮目相看了,觉得此人当我爸还是颇有些面子的。
又是多年以后,学了医,才知那是“挠骨小头半脱位”,复位并不难。然而在那时,父亲的手法在我眼里是神乎其技的。有例为证,翌日便有曾在现场的小伙伴神秘地问我:你爸是不是气功大师?
那时甩手疗法刚刚过气,已有几个被称为气功大师的骗子登场了,并时时见诸报端和街谈巷议中。
再后来的某个黄昏,我与几个小屁孩互掷土坷垃玩,我没来得及找到掩体,一个包藏祸心的土坷垃破风而至,命中了我的额头,登时脑袋嗡了一下,接着就血流如注。我还算镇静,居然低头检视了那颗飞弹,搓去表层的土,内有一棱角分明的石块,难怪。
击中我的家伙把我送到家门口就逃了。妈一见血就大呼小叫,恨不得立刻抄菜刀去剁了那闯祸的狙击手。爸却镇定,驼我去他的诊室缝针。那时他已通过打针获得了我的初步信任,因此在他消毒、打麻药、缝合、包扎的过程中我一声未吭,乖得令人发指,大拇指。
载我回来的路上,爸狠夸了我一路,说我是个硬气的孩子,将来能做大事呢。彼时天已黑,路灯亮起,我坐在自行车大梁上,嗅着脑门上纱布和碘酊的味道,听着轮辐转动的声响,觉得人生美妙无比。
现在他老了,前年给他写过一首敲回车,叫——
【老土拨鼠】
我在阳台上看书、抽烟、玩手机
门吱扭开了,又轻轻掩上
每次门一开一关
就瞅见一只白了头发的老土拨鼠
静悄悄地进来
静悄悄地出去
我右手边就依次出现了——一
小包青豆
一小袋海苔饼干
一小堆开心果
我说爸你知道我多大了吗
他笑得像个羞答答的核桃
“你老是不好好吃饭”
老土拨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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