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夫卡谈话录 · 笔记
1 您的诗里还有许多喧闹，这是青年人的青春并发症，他们的生命力过于旺盛，甚至这种喧闹也是美的，虽然它与艺术毫无共同之处。相反，喧闹妨碍表达，但是我不是批评家。
2 只有痛苦是确定的。
3 如果没有这些可怕的不眠之夜，我根本不会写作。而在夜里，我总是清楚地意识到我单独监禁的处境。
4 身体陛下不允许。
5 在他身边，我总感到良心不安，我就这样让我的生命在办公室里窒息而死。
6 事实上，作家总是要比社会上的普通人小得多，弱得多。因此，他对人世间生活的艰辛比其他人感受得更深切、更强烈。对他本人而言，他的歌唱只是一种呼喊。艺术对艺术家是一种痛苦，通过这个痛苦，他使自己得到解放，去忍受新的痛苦。他不是巨人，而只是生活这个牢笼里一只或多或少色彩斑斓的鸟。
7 我是一只很不像样的鸟，弗兰茨·卡夫卡说，我是一只寒鸦——一只卡夫卡鸟。
8 而在我，翅膀无需剪掉，因为我的翅膀已经萎缩，因此，对我来说，不存在高空和远方。
9 我是灰色的，像灰烬。一只渴望在石头之间藏身的寒鸦。
10 （卡夫卡）每个字都是一块石头。他的语言的刚硬是由追求精确得当地表达的渴望造成的。
11 他们把活生生的、富于变化的人变成了死的、毫无变化能力的档案号。
12 不仅仅在这里的办公室，而是到处都是聋子。我身上始终背着铁栅栏。
13 原因在于我们的时代。我们两人都是从时代那里抄来的。比起人，动物离我们更近。
14 人的自然生活才是人生，可是这一点人们看不见。人们不愿看见这一点。人的生存太艰辛了，所以人们至少想在想象中把它抛却。
15 人类回归到动物，这比人的生活要简单得多。他们混在兽群中，穿过城市的街道去工作，去槽边吃食，去消遣娱乐。这是精确地算计好的生活，像在公事房里一样。没有奇迹，只有使用说、表格和规章制度。人们害怕自由和责任，因此人们宁可在自己做的铁栅栏里窒息而死。
16 我的父亲。他总为我担忧，常常露出一副暴力的面孔。
17 我永远得不到足够的热量，所以我燃烧——因冷而烧成灰烬。
18 青年是幸福的，因为他们能看到美。这种能力一旦失去，毫无慰藉的老年就开始了，衰落和不幸就开始了。
19 谁保持发现美的能力，谁就不会变老。
20 我只是把它（指《审判》）固定下来，因而完成了对幽灵的抵御。
21 梦揭开了现实，而想象隐蔽在现实后面。这是生活的可怕的东西——艺术的震撼人心的东西。
22 我的笑是一堵水泥墙。
23 这可不是可以让人看的图画。这完全是我个人的、别人无法辨认的象形文字。
24 我只是力图用某种非常特殊的方式将观察到的事物固定下来。我的画不是绘画，而只是一种个人的符号文字。
25 我要通过我的画了结我所看见的那些人物。
26 我们宁可保留我们的舒适的冰雪荒漠。
27 只有软骨头才急躁粗暴。他通常因此而丧失了人的尊严。
28 从印象到认识的道路常常是非常艰难遥远的，而许多人只不过是软弱的漫游者。
29 每一句骂人的话都是对人类最大的发明——语言的破坏。
30 生活就是与其他事物共处，是对话。人们不能逃避这种对话。
31 写下来的文字只不过是经历的渣滓。
32 每个魔术师都有自己的仪式。写作也是一种招魔法术。
33 坡有病，他是个穷人，面对世界无力自卫，因此他借酒逃遁。
34 我了解他（爱伦·坡）的逃遁之路，熟悉他的梦幻。大家写的总是一样的东西。
35 现实是塑造世界和人的最强大的力量。……梦只是一条弯道，人们最后总是回到离他最近的经验世界。
36 人只有在爱情中和临死时才意识到自己。
37 自杀者只是由于无能而自杀。他什么能力也没有了，他已经失去了一切。他现在去拿他占有的最后一点东西。
38 您谈得更多的是事情在您身上唤起的印象，而不是事件和事件本身。这是抒情诗。您在抚摸世界，而不是去把握世界。
39 这种印象和感情的表达不过是世界的小心翼翼的摩挲。
40 艺术向来都是要投入整个身心的事情，因此，艺术归根结底是悲剧性的。
41 就像地震，我们可以测量记录，但是无法预报。
42 一个人要在世界上进行某项犯罪行为，他总是先要压垮自己身上的这些力量。
43 我们只是像教堂里的木雕塑像那样僵硬呆板。不过没有祭坛。
44 现在人的根早已从土地里拔了出去，人们却在谈论故乡。
45 我只看发生的事件。人是完全次要的。
46 我们生活在一个正在下陷的谎言和幻想的泥淖里，那里降生了许多残酷的怪物，它们冲着记者的物镜友好地微笑，同时却已经像践踏讨厌的昆虫那样，从千百万人身上践踏过去，然而却没有一个人注意到这一点。
47 一切都挂着错误的旗帜航行，没有一个字名副其实。我在走进一座专门为我建立的监狱，而这座监狱完全像一幢普通的民宅，除了我自己，没有人把它看成监狱，因而就更糟糕更残酷。
48 每个作家都只为自己说话。语言只借给活着的人一段不确定的时间。我们只能使用它。
49 人类的形成似乎是猴子的原罪，而一个生物是不可能完全摆脱构成他的生存基础的东西的。
50 假如一个人不理解别人，那他不是可笑，而是孤苦伶仃，十分可怜。
51 他与现实完全隔绝。
52 人就掩藏在陈旧的言词和想法背后，视而不见时代的变化。
53 我们真正能理解的事神秘，是黑暗。上帝寓于神秘之中，黑暗之中。
54 弱者常常在被轮子辗轧以前就垮了。
55 （卡夫卡）他以他对别人的极其精确、公正和充满谅解的态度使他周围的人不由自主地采取同样的态度。
56 不相信明天的青年就是对自己的背叛。人要生活，就一定要有信仰。
57 他虽然没有澄清犹太人的生活，却开阔了非犹太人的视野。
58 卡夫卡笑了：比卡斯帕尔·豪泽尔还糟得多。我像弗兰茨·卡夫卡一样孤独。
59 我们像罪犯被绑赴刑场那样，被赶往真理。
60 我们企图把我们自己有限的小世界置于无限的大世界之上。这就是我们的原罪。
61 演员应该戏剧化。他的感情和言行必须比观众的感情和言行更强烈，才能在观众身上达到预期的效果。
62 射击时必须比目标瞄得更高更远。
63 我们巨大无比的贪欲和虚荣，我们的权力意志的罪孽。我们争夺并没有真实价值的价值，结果，我们就漫不经心地毁坏了我们整个人类生活所系的事物。这是丑化我们、杀害我们的迷惘。
64 普通的东西本身就是奇迹！
65 在直观形象和现实之间常常存在令人痛苦的差异。
66 关系到我们人的事情，歌德几乎都说到了。
67 我们必须认真对待每一个人。每一个人都有他所特有的追求幸福的需要。
68 我们清醒地穿过梦境：我们自己只不过是过去的岁月的一个幽灵。
69 叔本华是语言艺术家。仅从语言考虑，我们就一定得读他的作品。
70 没有什么别的东西比这种毫无根据的负罪感更牢固地黏附在我的灵魂里，正因为它没有真实的理由，所以不管悔恨也好，还是弥补也好，都无法消除这种负罪感，因此，即便我后来似乎早就忘了厨娘那件事，也听说了这个词的真正意思，我依然还是拉瓦赫尔。
71 我不懂这些诗。诗里充斥了喧闹，挤满了词句，使人无法摆脱自己。
72 真实的只能是具体的、真实的人，是上帝置于我们面前挡住去路、我们直接受其影响的人。
73 在现在这样一个不信上帝的时代，我们必须快乐。这是义务。
74 高尔基刻画了一个人的性格，而没有发表他的评价，这正令人感动。
75 笔不是作家的工具，而是他的器官。
76 每个童话都来自血液和恐惧的深处。这是所有童话共同的地方。
77 一个作家的色彩音调总取决于他青年时代的祭坛画。
78 图画技术越完善，我们的眼睛就越弱。仪器麻痹了器官，光学、声学、交通，无不如此。
79 人们说话行动，而不去设想自己的言行的后果，这样他们就变坏了，变得有罪了。他们是梦游者，不是坏蛋。
80 他能唤起一种强烈的自由的感觉，因此他是个魔术师。
81 他的想象力太强了，因此他不能忍受主要由于极度缺少想象而产生的战争。
82 每一件真正的艺术品都是文献和见证。
83 尽管人群拥挤，每个人都是沉默的，孤独的。对世界和对自己的评价不能正确地交错吻合。我们不是生活在被毁坏的世界里，而是生活在错乱的世界里。
84 这是人每次犯错的根源，他选择的不是看起来很难达到的道德价值，而是显而易见的毫无价值的东西。
85 健康不是可以随意支配的个人财产。它只是借来的财富，是一种恩惠。
86 虚构比发现容易。把极其丰富多彩的现实表现出来恐怕是世界上最困难的事情。种种样样的日常面孔像神秘的蝗群在人们身边掠过。
87 不认识他人，就能更好地压迫他人。这时没有良心的谴责。
88 我们只能呼喊、磕巴、喘息。生活的流水线把一个人载向某个地方，人们不知道被载向何方。人与其说是生物，还不如说是事物、物件。
89 人们——可以说——轻蔑地审视自己。他只是还没有伸手到口袋里，掏出纸笔，给自己写一封匿名信。
90 语言是我们身上不可摧毁的东西的外表，比我们更长寿的衣服。
91 幸福者看不见现实的黑暗边缘。他的生命之感压过了死亡意识的不断捶打的木蠹虫。
92 真理属于生活中少数几件真正伟大、宝贵的、无法用金钱买的事情。
93 普鲁士的正步走和舞女的舞蹈目的相同。两者都压制个性。无论士兵还是舞女都不再是自由的个人，而是一个群体的被束缚的零件。他们按照一个从根本上说是他们完全陌生的命令活动。
94 大多数人活着，却没有意识到超越个人的责任，我想，这就是不幸的核心。
95 侦探小说总是揭露隐藏在非同寻常的事件背后的秘密，而在生活中，情况恰好相反。秘密不是隐藏在背后。相反，它赤裸裸地显露在我们眼前。日常的事情是最伟大的强盗小说。每分每秒，我们都经过千百具尸体，经历千百种罪行，却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这就是我们日复一日的生活。
96 没有殉道者，任何运动都会蜕变为廉价投机者的利益集团。
97 他们时发阶级斗争的战争财的人。
98 语言是故乡的有声的呼吸。
99 语言是重要的中间人，是媒介，是生动活泼的东西。但是，人们不能只把它当成当成手段来对待，人们必须体验它，忍受它。语言是一位永恒的情人。
100 字必须加以精确的界定，否则，我们会跌进完全意想不到的深谷。
101 最使卡夫卡博士生气恼火的就是不精确的、模糊的、不负责任地说出的话语。
102 盲人电影院。其实所有电影院都应叫这个名字。
103 我不是光。我只是在自己的荆棘丛里迷了路。我是死胡同。
104 我们犹太人原本不是画家。我们不能静止地描绘事物。我们总是看见各种事物在流动、运动、变化。我们是小说家。
105 他要么叙述，要么沉默。
106 传统习俗对他来说只是一种思想制服和语言制服，被他当作侮辱人格的囚犯隔离沟而拒绝。
107 我陷进了迄今为止最耗精力、而又几乎无望的造反之中。反对谁？反对我自己。
108 快乐对我来说是一件过于严肃的事情。我会像一个完全卸了装的小丑那样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109 他被他所经历、所描写的世界紧紧抓住，就像上帝被他所创造的造物紧紧抓住一样。
110 作家总是力图把他的幻觉纳入读者的日常生活经验之中。为此，他采用看似平淡、而读者非常熟悉的语言。
111 每个人都有他的生活和他的上帝，都有他自己的辩护人和法官。
112 每个人都必须从自己的内心一次又一次地生产真理，否则他就会枯萎。没有真理的生活是不可想象的。真理也许就是生活本身。
113 人无法通观自己。他处在黑暗中。
114 我们生活在人口通货膨胀的时代。人们消灭比士兵和大炮便宜的平民百姓而赚钱。
115 他由于追求舒适而消灭了自己。
116 逃避自己的使命是罪孽。误解、不耐烦、懒散是罪孽。作家的任务是把孤立的非永生的东西导入无限的生活，把偶然导入规律。他要完成的事预言性任务。
117 今天的群众则抵制任何联合。他们因为内心没有律法而各奔东西。
118 人太可怜了。因为他在不断增加的群众中一分钟一分钟地越来越孤独。
119 他们因为害怕自己碌碌无为而变得不合情理。
120 凡是提高、充实、丰富我们生活的东西就是爱。通向一切高度和深度的东西就是爱。爱就像运输工具那样毫无问题。成问题的只是驾驭者、乘客和公路。
121 一个男子的痛苦表情常常只是凝固了的儿童的迷惘。
122 福楼拜说他的小说是一块岩石，他紧紧抓住它，免得掉进周围世界的漩涡之中。
123 狄更斯对世界的掌握，他在外界和内心之间保持的平衡，他对世界和自我之间的相互关系的出色而又简单的描写，他的非常自然的匀称，。当今大部分画家和作家缺少这些东西。
124 生活大不可测，深不可测，就像我们头上的星空。
尹沽城摘录
2018.08.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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