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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呆日记】| 阁楼,锉,犹太人,皮靴,幸存者与尖牙

我的画,无题

是的,我们要受难,就在此刻; 
天空像高烧的前额在悸动,痛苦 
是真实的;探照灯突然显示了 
一些小小的自然使我们痛哭。

奥登的《战争时代》摘选 穆旦 译

我画的奥登,《分行蓝调》,已有人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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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恶梦的洞穴里面 住着赤身裸体的正义 你一亲吻,时间就咳嗽。”

——Wystan Hugh Auden

【发呆日记】| 尖牙

 

清晨,本已从恶梦中醒来的男孩再次被唤醒。母亲说,起床,穿衣服,去参加你外婆的葬礼。

这是男孩头一回听说自己有个外婆,因为她的死。

前来吊唁的人排成纵队,依次把手中的鲜花扔在棺木上,轮到男孩时,他并未像其他人那样,仿佛把死者的鬼魂掸走那样丢出花,而是像被什么东西烫到那样脱了手,那支玫瑰落在墓坑与棺木的缝隙中。男孩捏住手指,血丛指肚渗出,在他的挤压之下,血珠越来越大,圆滚滚的,男孩随手一甩,吮了吮手指,转身脱离了队列。

男孩走到公墓的边缘,一个老妇人花白的头颅丛两棵树之间钻出,两眼散发着她这个年龄不该有的光,“你是她的孩子,不,她的孙子,我一眼就认出来了。”老妇人伸出枯枝般的手,男孩后退一步,躲开了。“你的眼睛简直跟她一模一样。”她蜷起手,放在前胸,讪讪地说。

在母亲走来并喝止老妇人之前,男孩听到了几个没被风吹散的单词——

“阁楼,锉,犹太人,皮靴,幸存者与尖牙”——因为漏风的嘴巴,老妇人的吐字并不清晰,男孩却非常肯定他听到的最后一个词是“尖牙”,那正是在男孩的无数次恶梦中,无数次出现的“东西”,一个长着和他相同眼睛的年轻女人,呲着牙,咧着嘴,每一颗牙齿都酷似剑尖,鲜血自她齿间滴下。

母亲把男孩一把扯到自己身后,“你怎么能这样……你会吓坏他的,你走吧,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后来男孩再没见过那个在墓地出现的老妇人。

作为唯一的遗产继承人,母亲领回了她母亲的遗物。“为什么我从来没见过外婆?”男孩问,“甚至死掉的外婆我都没见着。”他想,并且未等母亲回答就又追加了一个问题:

“墓地里那个老太婆到底想跟我说什么呢,妈妈?”

“那就是我不想让你见你外婆,也不让她见你的原因。”母亲答道,“别问了,吃完你的早餐去上学。”男孩低头吃早餐,碟子里多了一片培根,那是坐在对面的继父给他的,男孩不用看也知道。“如果妈妈有这男人一半的和颜悦色就好了,她总是那么粗暴。”

饭后照例是继父送他上学,男孩照例不怎么说话,除了那些“谢谢、再见”之类,基本的礼貌用语,他从来不跟这男人谈论任何有关自己有关学校的任何事。

幸好男人的话也不多。“幸好。”男孩对此还算满意。

学校里有几个坏小子总是找男孩茬儿,原因是——“你像个娘们儿,说,你是不是个小娘们儿?”这是坏小子们的话,男孩当然不会承认,“我是个男人。”于是就少不了挨揍。回家时男孩的眼圈青紫着,母亲问,“磕的。”他说。男孩当然知道这骗不了谁,他只是懒得编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母亲又叹气了,接着是歇斯底里,不仅是儿子轻描淡写、抗拒沟通的态度激怒了她,是积累的——男孩已经无数次从恶梦中惊醒,在暗夜中尖叫,母亲已精疲力竭,更要命的是,儿子的尖叫声总会把她拽入她最想抹去的记忆。

“一定有个魔鬼藏在这孩子漂亮的面庞下。”私下里,她曾数次跟现在的丈夫这样说。

因为被殴伤,被老师放了假的男孩得以在家独处。在自己的房间内玩腻了之后,他溜进杂物间,在那个老式衣柜中发现一个古旧的皮箱,扣锁已锈迹斑斑,男孩摆弄了几下就打开了箱子,淡淡的樟脑味道飘进鼻孔。箱子的上层是些叠得齐齐整整的衣服,最下方是一个巨大的信封,没有封口。他把信封倾倒,厚厚一沓黑白色历史流泻而出,散落在地板上。男孩第一次看到外婆的样子,几岁的、十几岁的、二十几岁的照片,尤以后者最多。单人的、两人的、三人的,甚至十几二十几个人的合照都有,男孩依然可以毫不费力地认出那张脸,那张多次在他梦中出现的脸。

没有发现任何一张其他年龄段的照片,仿佛她就死于二十几岁,“外婆死的时候总该有七八十岁了吧。”男孩望着照片上年轻靓丽的外婆,以指腹轻触那张青春逼人的笑脸,她的牙齿很白,很美,“我好像知道你后来再也不拍照片的原因了。”

皮箱从此就睡在男孩的床下。入夜,母亲与继父睡下,或者两人外出时,男孩就取出外婆遗下的衣服——他最熟悉,也最喜欢的那件钴蓝色长裙穿上。在胸骨的位置,有一块倒三角形的绸缎,可以看出是纯白色的,现在却有些暗红色的污渍,像是上个世纪的血。男孩嗅过,没有血腥气,只有陈年樟脑渐渐衰弱的气息。

那双手套是黑色的,很长,过肘,穿着曳地长裙的男孩戴上手套,赤着脚,在台灯的鹅黄色暖光下,游走着光阴与逝者的舞步,一袭钴蓝在墙壁上犹如暗夜中的湖水无声荡漾。

“我知道外婆的事了。”一天早餐时,男孩穿着那件钴蓝色长裙走出房间,戴着黑色长手套的右臂慵懒地搭在扶手上,另一只手背在身后,一级又一级,缓缓下楼。母亲和继父仰视着男孩,像被定格一般。

在餐桌上,男孩向惊魂未定的母亲与继父讲述了外婆的故事。时间是一九四二年秋天,也就是德国占领法国的第三年,地点是法国南部一个叫阿兰尼斯的小镇,一个纳粹军官在一处废弃房屋的阁楼内发现了几个藏身此处的犹太人。显然这是一家人,最衰老的是祖父,然后依次是父亲,母亲,两个女儿,和一个只有六七岁大的男孩。当纳粹军官的皮靴出现在这家人眼前时,就连垂死的祖父和最幼小的,还不大懂事的男孩脑子里都出现了“死”这个词,狭小的阁楼承受不住绝望的重量,吱吱呀呀呻吟。

“是外婆救了他们。”男孩说,“外婆就是两个女儿中最大的那个,她站起身,用少得可怜的几个德语单词跟德国人说,‘做个交易吧。’”

把他们交出去,未必会有什么嘉奖与军功,留下这几个犹太人,倒是很有些现实的好处,物质的,与肉体的。年轻的纳粹军官迅速权衡了利弊得失,与此时直视着他的年轻的犹太女人达成了这笔交易。他喜欢她的眼睛,尽管德国人不愿意承认,却清楚自己已经被这双眼睛迷住了。回营地的途中,德国人的态度随着他的行进摇摆着,当他按照犹太女人告诉他的地点,取出藏埋的珠宝和若干枚金路易后,宝石的光芒让他再次想起犹太少女的双眸。“奥斯维辛里多死一个少死一个,也没那么重要。”他不再动摇。

此后纳粹军官几乎每日都来,当他现身阁楼时,不需要说话,长着一双美丽眼睛的大女儿就起身,随他下楼。她的亲人们垂下头,不看,也不说话。许多天过去之后的某日,“德国人再次出现,却冲着已经站起来准备走的外婆摇了摇头,抬手指向缩在角落、搂着弟弟的二女儿,外婆的妹妹,我该叫她什么呢妈妈?就是在墓地跟我说话的那个老女人?”

“姨姥姥。”男孩的继父答道。母亲瞥了丈夫一眼,随后冲男孩点点头,目光却没有跟去。“姨姥姥,好怪的称呼。”男孩继续说,“后来她就跟着德国人下楼了,后来德国人再也没有碰过姐姐,也就是外婆。”

男孩停顿片刻,说:“外婆就是在那天之后决定做那件事的。”

此后这家人每晚都会听到一种声音,锉刀和牙齿摩擦的声响。父亲曾试图制止她这么做,“外婆什么也没说,只是冲她父亲呲了呲牙,从此他就再也不说什么了。”

当她的牙齿跟在男孩梦境里出现的,剑尖般的牙齿完全吻合时,就咬了自己,她惊喜地发现,咬破自己结实的胳膊简直轻而易举。之后她抱起弟弟,把他塞到母亲怀里,随后粗暴地扯开妹妹的内裤,把血滴在妹妹的两腿间。

“她那个来了,今晚我侍奉你吧。”她再次扯开妹妹的内裤,让德国人看。

“当晚,外婆就把德国人咬死了,就穿着我现在穿的这件裙子,满嘴血,跟我梦里一样。”男孩说。“是这样吗?妈妈,这也是外婆后来再也不拍照片的原因。”

“你是怎么知道……知道这些的?”母亲问。

“我就知道。”男孩用他那双与外婆几乎完全一样的眼睛望向母亲。“我还知道更多。” 最后,他微笑着说。

补记:

前几天看了《BoardingSchool》,中文名叫《寄宿学校》,写了这些,却并不全跟电影吻合。我只选我想写的。实际上电影里的故事更长,男孩被送入一所寄宿学校,发生了些匪夷所思的事,之后又像《圣经》中的摩西那样,带领几个可怜的小朋友“跨越红海”逃生。详情不赘,小男孩演得好极了,去搜去看。

以及,这部片子映射了一件不算久远的事。除了有目的、有步骤地屠杀犹太人,纳粹还曾经施行过所谓的“纯净计划”,把一些先天愚型、精神病患者、失去工作能力的残疾人和同性恋者集中屠杀。

需要特别提及的事,这些可怜的同类,很有一些是被他们的亲人亲自送到纳粹手里的。就像这片子里描述的一样。



【发呆日记】| Deja v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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