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曼蒂克消亡史：你有什么资格这么作！

文 | 许多年

作者简介：许多年，本站站长。邪典研究者，人类灵魂爆破师。

△《罗曼蒂克消亡史》预告片

程耳导演《罗曼蒂克消亡史》是一部挺好看的电影。

我观影前没看过原著也没看过预告。所以，在片头看到蓄了板儿寸的葛优大爷一口上海话时，还疑心走错片场。虽然很多观众说片中上海话不标准，但这电影让我觉得上海话真心好听——吴侬软语男人说，特别刚，女人讲，特别柔。有腔调，听得心都酥了。

没去过几次上海，对这座城市的了解也限于《上海滩》《上海的早晨》《上海一家人》《老房有喜》《蜗居》等文艺作品。至于那个十里洋场，纸醉金迷的旧上海，则只剩下书中字句可供追念。

△《上海滩》

关于上海的现实记忆，大概只有中学时代，跟一上海妹子相熟。深切领略过什么叫“上海囡囡的作”；至于上海男人酒局会过。对方不适应二锅头，仍坚持干杯，最后吐在桌子上。虽然丢脸，但他还是很斯文地自嘲“阿无卵冒充金刚钻”，以后再不“冒充体面相无拧”了。我所感受的，大概是这座城市的男男女女们，骨子里的别样风情和意志。谈不上认可，但还不坏。

闲话少叙，简单说下电影。轻度剧透，介意慎读。

程耳导演前作《边境风云》中令人惊艳的散点叙事，在《罗曼蒂克消亡史》中发挥得更为淋漓尽致。鉴于很多观众没看懂，这里整理下影片时间线（为方便理解，使用演员名）：

1937年，交际花章子怡与姘头韩庚奸情败露，葛优从大佬倪大红处保下二人性命，派自己日本妹夫浅野忠信护送，妹夫见色起意，枪杀司机与韩庚，性侵章子怡，并带回自家日料店地下室囚禁；

1940年，日军占领上海，找葛优做银行生意被拒，实为特工的浅野忠信发出刺杀令，并佯装被杀放走葛优，日本人还勾结老二马晓伟灭了葛优势力，葛优、杜淳携浅野忠信两个儿子逃亡香港，同行的还有大明星袁泉，她是戴先生的爱妾；

1941年，躲在香港的葛优派杜淳回上海向老二复仇，老五加入，最终被杀。日军突袭香港前，葛优与袁泉在戴先生安排下逃往重庆。同年，浅野忠信接到新任务前往战场，本想杀章子怡灭口，但一念之差放过她，章子怡逃离被囚禁4年的地下室；

1944年，日本战败，浅野忠信于菲律宾被俘；

1945年，葛优、章子怡、杜淳找到浅野忠信，杀掉他和他的大儿子，复仇；

1949年，葛优离开上海，定居香港。

△程耳导演

《罗曼蒂克消亡史》在开头用葛优和赵宝刚那段关于喝茶和点心之间的简单、直白、毫不拖泥带水的叙事，将影片刻上浓墨重彩的《教父》意味。被砍断的手掌，被活埋的人，闲话间将黑帮杀人不眨眼的狠毒一气呵成。有《低俗小说》之形，也有《布达佩斯大饭店》之实。用神出鬼没的拼图型非线性叙事串起一个时代的同时，又能把人物性格都交代清楚。给予观众在碎片中拼图一部黑帮史诗的乐趣。越是理清线索补缺遗漏，便越是被整合后的力度所震撼。

当然，有时“懂”与“不懂”并不能和“爱”与“不爱”划等号。耐心细致死抠细节的人物塑造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准确来说，反复的高潮错置和间离效果，并非传统商业片“讲述一个故事”的内在需要，而纯粹是导演个人的恶趣味体现。这种胆魄，在热衷体验观影时猜想验证的烧脑悬疑趣味观众看来，堪称招招精彩，刀刀入骨；而在缺乏耐心的观众眼中，可能就不知所云了。因此，这是一部需要沉下心来慢慢品的电影。观赏此片，耐心是基本。

电影处处影射真实历史，说的其实就是上海青帮的故事。历史上的上海青帮有三巨头：黄金荣、张啸林、杜月笙。

葛优饰演的陆先生是杜月笙。

旧上海对青帮三巨头评价是：“黄金荣贪财、张啸林善打、杜月笙会做人。”与现实中的杜月笙纠集黄金荣以鸦片起家，善待下台总统黎元洪，被誉“当代春申君”，活埋汪寿华取得蒋介石支持，最终青云直上，成为中国帮会总龙头一样，葛优的角色正是这样一个长袖善舞，左右逢源，以积攒自己人脉的大佬。

片中章子怡想跟葛优私奔时，葛优回的是“我这辈子就不是随心所欲的人，我没那个命。”反应其“顾全大局”和优柔寡断，而章子怡演电影时的台词（大意），则道出了其性格本质：“我受够了你所谓的博爱，你对每一个人友善，这不过是你自私的自我保护，你躲在里面过懒惰自私的小日子，我不再爱你了，我要的是个有偏爱有憎恨的男人。”

倪大红饰演的王先生是黄金荣。

倪大红先生可谓老戏骨，把青帮大佬黄金荣沉稳内敛，取人性命于片言只语间的冷酷气质演绎得惟妙惟肖。现实里的黄金荣从未拜过老头子，也没开过香堂，是个“空子”，但却凭借着势大财大而自称为“天字辈”青帮老大，自是阴险狠辣的一代枭雄。可惜最后误判形势，选择留在上海，“我已经是快进棺材的人了，我一生在上海，尸骨不想抛在外乡。（黄金荣语）”最终落得个扫大街终老的下场。

马晓伟饰演的张先生（二哥）是张啸林。

电影里二哥想跟日本人合作，最终被葛优手下和姨太太钟欣桐一起杀死；而真正的张啸林因为出道时间比杜月笙早，辈分也比杜月笙高一辈，对杜月笙当大佬，心里一直不服。所以，“八一三事变”后，他借黄金荣不管事，杜月笙去香港的当口，公开投日，企图独霸上海。蒋介石指示军统局长戴笠对张啸林发出“锄奸令”。张被自己的保镖林怀部暗杀。

袁泉饰演的吴小姐，是影后胡蝶。

我的阅读范围内，毛姆战时作品《没有被征服的女人》立意与胡蝶故事相近，袁泉演出了一个乱世女伶的最后倔强，不爱一座城就不爱那里的菜，不爱一个人就将恩义斩尽杀绝。但却逃不脱被无能的“上海小男人”丈夫背叛的命运。命运盛宴杯盘狼藉，一杯鸩酒，饮尽深情。刻薄一句：吴小姐夫妇的戏，如果找文章和马伊琍来演，效果想必更佳。

电影中的未出场人物“戴先生”，影射的是“蒋介石的佩剑”——军统局长戴笠。

戴笠想占有胡蝶，打发胡蝶丈夫老公潘有声去昆明，并给对方专员委任状和滇缅公路通行证。电影情节就是戴先生给吴小姐送了钻戒，说让吴小姐的丈夫去云南，“职位高、铜锭多、又轻松”。不过现实里的胡蝶是个目标非常明确的女人，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相对于她倔强且爱得罪人的同事阮玲玉，还是很会做人的。见到执掌生杀大权的戴笠因为真心喜欢自己而没有伤害潘有声，也就顺从了戴笠。

韩庚饰演的赵先生，是风流浮夸的男明星。

程耳导演仿佛生怕观众看不出自己师承昆汀，可着韩庚一个人霍霍，这次韩庚的牺牲是挺大的，不止床戏，不止露腿，还跟章子怡大玩儿了5分钟左右的情趣恋足梗，最后被浅野忠信一枪崩了，略惨。

赵先生这角色影射了两个历史人物。一是唐纳，二是赵丹。都是旧上海出色男演员的代表。中国电影史上最闻名的一场婚礼，是1936年春天，赵丹和叶露茜、唐纳和蓝苹（江青）、顾而已和杜小鹃三对夫妻在杭州六和塔下旅行结婚。

唐纳曾三次为蓝苹自杀；历史上，蓝苹也曾追求过赵丹，但赵丹始终对她不屑一顾。这些破事儿闹得满城风雨，以至于蓝苹有“谁跟烂苹果结婚谁倒霉”的口碑。看到这里，大家想必也猜出章子怡的角色部分影射了谁了。

章子怡演的小六，在片中沦为浅野忠信的性奴。

有网友说：“电影讲述了浅野忠信车震章子怡，囚禁章子怡，后入章子怡，女上章子怡，最后又性窒息章子怡的故事。中心思想是，章子怡还挺好玩的。”固然有点儿曲解，但仔细一想，确实是这么回事儿。片中袁泉、钟欣桐、章子怡似乎代表了三种类型：贞女、烈女、豪放女。小六是个彻头彻尾的花痴，她热衷于性，热衷于勾引新伴侣。她屡次出轨，葛优说：“我以为大家都是装新潮装时髦，只有你是真花痴。”

章子怡回答：“我就是这个样子的呀，花痴嘛，你知道的。”那个讲话调调，那种天真浪荡，宛如本性流露。章子怡的演技，确实已臻炉火纯青之境。我喜欢这种“端着演戏”，章子怡特别适合端着演，活脱脱地让我想到三十年前的经典邵氏电影《唐朝豪放女》。

△《唐朝豪放女》

夏文汐主演的鱼玄机，脸上挂着的嘲讽笑容震撼了一代又一代女性。而她身穿单衣从水面浮出时的美好轮廓，更是给无数男性留下了最好的意淫对象。

章子怡成为《花好月圆》女主后，反复念几句台词：“我是怎么死的呢？是自杀呢？还是被别人杀死呢？”这预示了她成为性奴后，行尸走肉的状态——活着没意思，但该怎么死呢？不过，庆祝她当上女主角的饭桌上，她又天真烂漫地说了一句：“我可能没死，历经千辛万苦最后活了下来。”

她称自己是行尸走肉，花痴十三点都是打发时间，但就是这点儿对俗世欢愉的贪恋，让她从“禁室培欲”的凌虐中活下来。女人身处逆境时的强韧，往往胜过男人。

历史上的蓝苹，同样是个不安定也不安分，且极为刚烈坚韧的女人，她曾向别人说过这样一句“名言”：“男想女，隔座山；女想男，隔层板。”她的每次爱情，几乎都是“豪放女”专属的天雷地火式。与章子怡的角色性格倒也吻合。只不过真实的蓝苹除了花痴之外，也是个工于心计的女人。她的每一次“爱情”，都是为了达到她特定的目的。电影有限的篇幅，还是不足以表现真实原型的复杂性的。

浅野忠信扮演的渡部，是一位日本特工。

渡部之于《罗曼蒂克消亡史》，大抵就相当宫二之于《一代宗师》，乍看时我以为他只是绿叶，没想到是一朵红花。把电影的高潮都抢光了。但过分狂妄的美，终点只有毁灭一途。

日中战争时期，恰是昭和年间。判词有云：“明治养士，大正养国，昭和养鬼，平成养豚。”来感慨现代日本男性已退化为“御宅族”。不谈政治及意识形态，昭和时代的日本男儿，在审美层面，无疑是最具男子气和英雄气的。只不过与中国文化中英雄的“豪迈”不同，一个“鬼”字，切中要害地展现了战争时期日本军人的残暴与阴鸷。

渡部片中台词“皇国兴废，在此一举”，出自日本“军神”东乡平八郎。

△东乡平八郎

此人在对马海峡海战中率领日本海军击败俄国海军，成为近代史上黄种人打败白种人的先例，得到“东方纳尔逊”之誉。但人们对这位名将最熟悉的语录还是那句“一生伏首拜阳明。”

浅野忠信在片中的行止，显然深受东乡平八郎推崇的“阳明心学”影响，王阳明继承和发展陆九渊的心学，以对抗程朱学派的理学，讲求有效精准的实际行动，并不注重姿态与形式。所以作为黑帮大佬妹夫，浅野忠信一边说着地道的上海话，骂着日本人。一边却在自家日料店吃鱼生，穿和服，连与猫说话都只用日语，成功诠释了一个“从未忘本”的优秀特工。

△《禁室培欲》

关于章子怡出演性奴，导演的隐喻或许很深。往小说是交际花小六一人的爱恨，往大说直接影射整个中国。浅野忠信与章子怡不断重复的对手戏采取类似竹中直人《禁室培欲》的场景，用几近变态扭曲的人性演出，配以节奏惊悚的音乐，深刻地呈现了那个时期日本残酷疯狂的欲望。诚然，好的影片不会宣扬仇恨，但只有仇恨，才有震慑人心的偏激与执拗！浅野忠信的大儿子和他自己的死亡，同样也代表了日本的失败与这种欲望的消亡史。

其实，浅野忠信的角色并不像“战争机器”式脸谱化的日本军人。久居上海的他，和妻子儿子也有感情。刺杀葛优前，他甚至想过带着妻儿逃跑。最终佯装“牺牲”，让葛优活下来，带走儿子。他内心早已看清：日本不可能在中国取胜，自己的命运早已注定。渡部也只是帝国战车上的利刃，身不由已。正如伤痕累累的他在菲律宾战壕里的感慨：“到底怎么走到这一步的呢？”答案在风中飘。

闫妮在影片中饰演王妈。

旧秩序瓦解，人人自危，计较利害，薄情寡义。这时候，纯粹的忠诚便显得格外珍贵。

王妈作为“陆先生身边的神秘掌柜”，内部人眼里她就是老大，操持着整个黑帮家族的内务。她帮葛优找了个杜淳这样“只收交通费”的冷酷杀手，戴先生勾搭袁泉，她还负责出面送钻戒。俨然是“少林扫地僧”一般的幕后高手。

陆先生疑的人情深，信的人反毒诈。王妈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都在向陆先生警告危险的临近。精明强干和忠贞不二，这两种迥异而稀缺的品质，集中在了她一个人身上。画面与音乐多美，死亡就多凄凉，鲜血从王妈腹部汩汩流出的时刻，结束的不仅是生命，更是属于旧时代的风范与坚守。

杜江在影片中饰演童子鸡。

他从家乡来上海闯荡，初出茅庐却能吃着饼杀人，讲到老家的相好和“开苞”话题，又是羞赧而腼腆的。实际上这一角色隐喻的就是大佬杜月笙的年轻时代，导演专门将杜江和葛优的角色设置成互文结构，以此来呈现上海滩众生相，上海演员王传君饰演的童子鸡的好兄弟，也令杜江这一角色更加生动。

这是一个单纯的角色，杀人时是心无旁骛执行任务的单纯，与妓女霍思燕“弄上瘾”后，也是单纯的因性生爱。这可是一种相当可爱的单纯。很多国产片里的单纯角色，都被拍成了蠢货，这部没有。

程耳导演对影像的感知，存在一种让人着迷的独特魅力，这是一部非常厉害的群像戏，十里洋场，声色犬马，相互对称的时间叙事，任意妄为的黑屏剪辑。摄影对弱光捕捉堪称精妙，大量使用类似小津安二郎式固定机位的偏好，深得本身是小津迷的我心水。梅林茂大神音乐更是炸裂天际。展现的精致不粘人不矫情，上世纪老上海做派像极木心先生《上海赋》，黑帮做派则具张大春《城邦暴力团》之魂。就连定档海报，都透着克鲁佐《恶魔》的狂妄。

影片记录了一个时代的落幕，片尾陆先生不得不脱掉的帽子和抬起的手，仿佛十字架上殉道的基督。莫名想到菲茨杰拉德的《夜色温柔》—— “他曾是这个浪漫时代的缩影，最终却沦为一个顾影自怜的失败者。”气质深邃堪称当代国产片清流，仪式感满满的诚意之作。

当然也有白璧微瑕。也许是碍于史诗性和厚重感，时长并未撑起内容，后三分之一明显做了删节和压缩，显得碎片化了。对院线电影而言，时长向票房妥协实乃无奈之举，可惜，差点儿成就一部经典。

《上海滩》主题曲中唱到：“浪奔，浪流，万里滔滔江水永不休……”等赵雅芝真到访上海的时候，却发现，黄浦江是没有浪的。历史还是迷影，阴谋抑或爱情。萝卜香蕉，各有所爱。选你喜欢的那款即可。反正我是挺喜欢的。

一部时代沉浮中纷扬毁弃的群像大戏，一颗让海派文化重归银幕的博大野心，一位在类型法则里突围放纵的任性导演。无论如何，《罗曼蒂克消亡史》都是国产电影值得被记住的一部。本片英文名是《The Wasted Times》。时间确实是用来浪费的，但我略挑剔，只想浪费在美上。《罗曼蒂克消亡史》够美，所以，确实有资格这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