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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尼村庄的灯

直到20世纪90年代初,我们村子才通电。村里自己用土办法发过几回电,在只有荧火虫般明亮的电力照明下,好噜噜的眼睛都会变成老眼昏花。很多年,村里家家户户一直都是点煤油灯。更之前呢,听老人讲,有些人家,在特殊时候,点自己用原始办法榨的油。能点上煤油灯,等于从地上飞到天堂了。        

酒瓶、墨水瓶,还有各种筒筒罐罐,人们想出不少绝妙的办法,随便改造一下,不消花一分钱,就成很实用的煤油灯。不要说大人,连娃娃们都成了做煤油灯的高手。商店里卖的煤油灯,只有生产队经常开会的仓库使用,几乎没有出现在哪个家庭。出门呢,不是打电筒,就是点火把,个别的提马灯。我家有好几盏自已制作的煤油灯,一到天黑吃饭的时间,要点几盏灯,人才好在黑古隆冬的家里活动。晚上,我家里常常有人加入吃饭,由于父亲好客、好酒,桌子一摆开,不管菜好丑,就要跟来人喝酒。一喝起酒来,煤油灯就得像我的母亲得有耐性,一小朵长不大的火苗,飘飘浮浮,闪闪烁烁,火烟发出一股难嗅的臭味。喝酒的人们不受时间约管制,手里的烟筒相互轮流递,一见喝多少酒,也不见吃多少菜,就是磨得,话重复来重复去的。烧了好趟,煤油灯肚子饿了,亮不动了,哧哧哧冒糊烟,像奄奄一息的病人,生命暗下去。加油。喝一台酒,得加几次油。吃的菜,喝的酒,还不到煤油钱贵。要吃喝抬脚进来,可是却得私下算计要费多少油钱。

几天一次的赶街,妇女们背着背箩,背着土特产和油瓶,卖得的钱,多半用来打煤油。而那时的中国社会处于“越穷越光荣”,经常碰到没有煤油,人们无奈地叹几声气外,不会去责怪哪个。所以,要是手头方便了,有油时稍微买多一点。晚上不点灯是没法过日子的。又不会家家都有油,今天我借你,明天你借我,便成了母鸡下蛋般自然的事。

点灯只是晚上。整个生活,都是靠柴烧火,还有一个火塘,白天黑夜不熄,家里随时火烟火燎,伴着从身体到心灵的温暖。

这种生活情景,我太熟悉了。

点灯时,一能开门,风吹进来,那瘦弱无力的火苗经不住轻轻一吹。关好阵子门后,突然有人从外面进来,里面争相跑出的烟雾会使来人受到猛烈攻击,满身,晕头转向,

第二天起床,鼻子里一抠,全是黑粘粘的烟渣。

我读小学时看书便是在老眼昏花似的煤油灯下,当然那时很少看书,一做完老师布置的作业,就屁股都忙不得拍,溜到街上,跟一窝野猫野狗般的小伴,可玩的名堂多了,玩的屁臭。

村民们对电的向往,可以说比等着过年杀猪润润五脏六腑的愿望迫切多了。

从一年中难得一两场的露天电影,看得到都市里的灯火辉煌。人们从这里联想到,天上的神仙过的就是这样的日子。有“想也不敢想”的隔阂。从我们村子,看得见远远对面的山头上的县城,也是宛若天上的星星璀璨明亮。多少人走路去过,回来议论,“我们地方哪天能晚上都像白天呢?”

初中毕业后,我没有再往上读书。刚刚那段时间有种掉下悬崖的难受以外,我对“前途”不抱多少奢望了,一想到那么多人多少一代代那么活着,我的心思跟微风里轻轻跳荡,看着要熄灭又亮起来的煤油灯没有两样。煤油灯彻头彻尾熄灭,要么是被人吹,意思是该休息了,要么是缺油,油总会想法去找。这是生活的常识。有时,夜晚不跟小伴出去玩,躺在自己的房间,土基墙,木板床,白天忙不得分摊的事,会像萤火虫趁黑暗在头脑里游荡。睡不着觉,就点起煤油灯,从床底下摸出一两本落上灰尘的书。那些曾经非常熟悉的字,像远去的同学的影子,渐渐陌生。这时,咬紧牙齿,泪水也会堵也堵不住的扑上来。只有煤油灯看见我,它只管火苗前面拖着一长条的黑烟飘荡,根本不管我快乐还是悲伤;我也当然只能莫名其妙地看着它忽明忽暗,但应该对它有感恩之情才对,它的炽热的舌头,寒夜里温柔地舔过多少回我的核桃一样的心。

母亲睡得很晚。天天晚上如此。白天出野外干活,那只是她每天疲惫的一半。她总有摸不完、苦不完的,她要做的活比她的头发多,从我记事起就是这样。她的手端着煤油灯,偶尔拌着一两声咳嗽,这个旮旯转,那个角落翻,连老鼠和猫都熬不住了,要在她前头进入梦乡。我在睡梦中醒来,那盏跟了多年的油灯还在从墙缝里透出枯黄的光线,连同一个农妇瞌睡的眼神。这种刻骨铭心的记忆,出现在我的一首诗里:

哈尼村庄的深夜

风疲倦得无声无息

蛐蛐收起了音乐

一盏油灯陪她忙碌

从来到世间的那天

她没有闲过

她的眼神

渐渐像缺油的灯光

扭动几回酸疼的腰

公鸡起床了

熬完一个黑夜

增添一缕白发

她入睡的时候

再也不会醒来

在村里放牧一段时间的水牛后,偶然的机遇,我到一个离家远的地方教书。那里也不通电。我们几个老师,每间宿舍里,都是点煤油灯。备好课后,为了节约油,大家集中在某隔宿舍吹牛。山头上风大,房间到处漏光,风便抢东西吃似的呜呜拥来。常常是睡着了叫醒,叫醒了一小下又睡不着。只好点起灯,看一阵书。要是不想看书,干脆瞪着眼睛看煤油灯,浓黑的烟雾在房间里一缕跟着一缕,缓缓地填满房间。我会想家,想父母、弟妹、亲戚,想一块长大的挖田种地的伙伴,想青梅竹马的姑娘,他们在微弱的灯光里一一浮现。不能说孤灯相伴,我也不是什么沦落人,煤油灯却经常最后陪伴我入睡。我幼小的时候,母亲就是这样把慈祥的目光当作摇篮,摇啊摇啊,摇上梦中的彩云上面,飘呀飘。

离开这所小学校后,我就不再跟煤油灯打交道。多偏僻的山村,煤油灯也消失了。它只有在怀念往事时才会在脑海里闪现。一小朵火苗,黑暗中的光明,照亮人踏踏实实嘴嚼生命的苦苦乐乐,它跟狗叫声、虫子鸣叫声、抽烟筒声、亲人们围拢饭桌的氛围、女人纺线等等,韵律是那样的协调,回味起来让人感动不已。

置身于城市,夜晚灯火通明。但没有一盏灯贴近血肉。无论在这里求生立命有多长,家园的感觉却是那样淡薄。我无法忘却的是煤油灯,一次次的熄灭了,一次次的亮起来。它其实是我燃烧的心,它可以被黑暗笼罩,但它不会轻易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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