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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师导读 ▏白郎:洛克与弗瑞斯特的纳西之巢

白郎,随笔作家,云南丽江人,1968年出生,曾在中学担任教师。现任《读城》杂志社副总编。2011年度成都文学院签约作家。2015年中央电视台记录频道重点项目《我从汉朝来》文本顾问、策划。已出版专著《中国人文地脉》(北方卷、南方卷,广西师大出版社即将重新出版)《月亮是丽江的夜莺》《吾土丽江》等;主编有《锦官城掌故》《火焰与柔情之地》《茫茫归途》等书。在杂志、报纸上发表有大量文章,作品入选《中国新文学大系:2005散文卷》《1949——1999,中国少数民族文学经典文库》等各种选本。两卷本《中国人文地脉》获第25届全国城市出版社优秀图书一等奖。


洛克与弗瑞斯特的纳西之巢  

 白郎

记得丽江的雪嵩村外,有块地曾是纳西木氏土司的鹿苑,距那儿不远,一块大石头上放了许多小石头,李近云大爷曾告诉我,这些小石头是上山的纳西人放的,这个习俗是在向“什日”(即山中神灵)祷求平安,接着他指着大石头以北一个有松林的山坡说,洛克曾希望那个地方能成为他的墓地,没想到后来再也回不来了。

是的,194983日黄昏,乘着陈纳德将军派来的达科特运输机离开丽江后,洛克再也回不来了。23年后——1962年,在夏威夷一处私人住所,他像一头孤独的巨鹰在书房的安乐椅上睡着了,突然发作的心脏病使他再也没有醒过来,他最后的陪伴之物,是一大堆散发着秘光的东巴象形文典籍,其中有几本是年代久远的孤本。碧绿的海水把混杂着咸鱼味和海草味的海风送了进来,带走了洛克毕生在白雪和海水之间冥想的灵觉,弥留之际,他一定在呼告自己的灵魂要安息于玉龙雪山及亲爱的雪嵩村。早在1930113日,即46岁生日这天,他离开丽江返回美国,在当天的日记中饱含深情地写道:“我一定还会回到丽江,再也不离开她,我的遗骨焚化后将随风飘荡在这里的山水间。”

转眼,洛克去世已50周年。201237日,我第五次来到雪嵩村——洛克当年的“雪山故乡”。前几次我采访的重点对象李近云大爷已82岁,身子骨尚好,见我来看他很高兴,李近云的父亲李士喻、四叔李士臣、七叔李士藻都与洛克交道极深,李士喻给洛克做过很多木工活,比如可以折叠的活动床,李士臣是洛克最器重的心腹,李士藻做过洛克的厨师,可做出让这位挑剔的维也纳人赞叹的西餐。我再次来到李家屋后的溪水旁,看洛克当年亲手种的柏树,三棵柏树是洛克当年从美国带来的,仔细对比就会看出它们同丽江本地的柏树有些差异。斯人已逝,留下的“洛克柏”却亭亭如盖,碧玉枝头跳跃着朦胧的翳彩,一些淡淡的醇香从树上飘下来,向我抛出一切之上的虚空,这虚空的中心既是无形的又是有形的,它的锐度让我感到万物是如此易逝,时光是如此迅猛。

洛克到雪嵩村的时候,这个白雪之村只有一百户左右的人家,而现在扩展到三百多户了。拉着祖先的重重幕帘,阵阵春风刮过大片由石头砌成的瓦屋,雪山在黑与白的清凉中偶尔亮出美丽的雪影。一进村,就感到这个洛克当年的“雪山根据地”和20年前有了很大的变化,19917月我第一次到这里时,尚看不到一个外地人,除了玉湖小学那栋飘着杆红旗的小砖楼,在村里很难感受到其他现代气息;高山戴雪,石屋栉比,那时的雪嵩村,处处弥漫着旧时代的古风,朴素,高古,寂静,清明、贫困,很容易让人想到刘长卿的唐诗:“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如今, 丽江每年涌入的一千多万游客中的一部分,已染指这里,同丽江古城及周边的地方一样,旅游浪潮使这里成为了一个被金钱的巨指叩响的地方。几树杏花低垂繁复的花冠,几个赶马人粗犷的吆喝声高高地撒在明洁的阳光中,一栋栋块石累累的屋宇间坐着几个童子,一些角落里洛克时代的古意尚存在,厚实地敞开,与半空中古老的雪石相应和。

雪嵩村,纳西语叫“舞鲁肯”,意为“银石之脚”,由于与雪山只有咫尺之遥,所以举首皆白雪,地脉被雪气濡染。洛克于1922年5月11日首度抵达丽江,不久便把居处设在这个雪山之麓的山村,从此开创了一片特立独行的人文江湖。

20世纪2030年代,在僻远得如同童话故事中描述的森林小城堡似的雪嵩村,尚未被现代飓风惊醒的舞鲁肯人常能听到贝多芬、施特劳斯、瓦格纳的名曲在白雪松风与清泉石屋间翻飞,这些美妙的洋音乐是从洛克装有电池的留声机里传出来的。自视甚高的洛克秉承了故乡维也纳的音乐雅道,如果每天没有音乐相伴的话,他那颗躁动不安的心脏会倍感孤独的。

雄心勃勃的洛克阳气十足,刚烈得有些暴躁,不达目的决不罢休,幸好他的暴烈之心中隐伏着足够多的率真,从而使尖利而激越的情绪获得一定程度上的均衡。在雪嵩村期间,派头十足的洛克让村民既敬畏又亲切,曾长期在社会底层奔走的维也纳浪子并不缺乏草根精神,他除了自己经常为山民免费提供治疗外,还让心腹助手李士臣钻研种痘技术和拔牙技术义务为村民们服务。在洛克旧居陈列馆里,摆放着当年洛克带来的各种美式器具:9种牙科医疗用具,22种木工工具,医用刀、钳子、划刀、药盘、理发剪、单管猎枪等等。这些“历史遗物”从一个细部见证了胖乎乎的维也纳人雄心深处的单纯。在李近云的家里,我曾见到他珍藏的一把洛克和李士臣从美国带回的老虎钳,漆黑的圆头上泛出褐黄的铁锈,陈旧的铁嘴静谧地衔着逝水年华。1928年,洛克前往泸沽湖考察,出发时全体雪嵩村人都跑来送行,这一隆重的送别仪式表明洛克已是一位“舞鲁肯人”了。

约瑟夫·洛克

 

在雪嵩村,生活于 “高尚的野蛮人”和美景的双重温馨中,洛克有种返朴归真之感。1931年,他向美国《国家地理》杂志编辑格雷夫斯写信时描述了自己的“世外桃源”生活:“我们不知道什么叫做压抑,这里的人们靠种田生活,庄稼长得很好,谋生很容易。这里不缺什么,没有乞丐,我从来没见过纳西乞丐,人们所需购买的东西甚少,很少有现金交易,无论银价高低,农产品和自织的麻布价格却不变。这里没有工厂,没有汽车,没有人像工业社会那样为生活而奔波劳碌,这里没有经济萧条,也没有中国东部沿海及上海的动荡和战乱,我们就像生活在月球上,吃自己种的菜,吃自己饲养出的禽肉,这里的人不知道中原地区的洪水。他们不看报纸,一是没有,二是不会读,即便能读也根本对混乱不堪的外部世界不感兴趣。”

从小失去母爱的洛克古怪而复杂。他一生排斥女性,但又一生热爱孩童。在雪嵩村时,他的口袋里常常揣着一把糖,这特别的礼物是为孩童们准备的,他把糖送给孩童,不时扮鬼脸把这些自然之子逗得哈哈大笑,接着自己也像孩童似地开怀大笑。雪嵩村的许多人至今还记得小时候洛克常捏他们的脸蛋,给他们吃一种有腥味的奶糖。天资纵横的洛克在摄影上很有一手,他留世的老照片中有些经典之作是在雪嵩村拍的,由于无数次地翻看过这些照片,所以我在村里走动时看到每个乡民都分外亲切,当我向路旁的几个老人提及一张广为流传的纳西汉子照 ——一个头戴毡帽身着羊皮褂、左手怀抱孩子的纳西汉子时,几个村民不约而同地笑着说,说那个人的名字叫阿耀生,而提及另一张著名的纳西武士照——一个英武的纳西青年手持铁剑、身着用猪皮革条制成的盔甲、头戴铁片做成的头盔时,叼着个邱吉尔式大烟斗的赵福渊大爷高兴地说,那是他父亲赵重典,那套武士装是洛克从宁蒗一带收购来的古纳西武士装,洛克让他父亲做“模特儿”照了这张复古的照片。

永不安分的洛克四海为家云游大地,尽管他在丽江的时间跨度长达27年,但实际生活时间远没有这么长,而断断续续地以雪嵩村为居留地,主要是在20世纪20年代至30年代初。离开雪嵩村后,他与这个“根据地”之间的心灵链接,不是减弱了而是加强了。洛克从未结婚,其东方之旅的核心伙伴是一帮纳西人,包括助手、保镖、厨师、东巴经师等,这些人的骨干李士臣、和志伟、赵重典、吕万育等都是雪嵩村人,脾气极坏、喜怒无常的洛克并不是一个易处之人,若不是这些纳西人忠贞不渝的守护,洛克那孤独而善感的灵魂将会被岁月之箭射得千疮百孔。凭借与纳西人组成的“大家庭”,洛克拥有了一个坚实的人生支点,从而从容地在东方大动荡中的万里河山间纵横游走。有很多年,洛克一直把身边纳西人的数目固定在12人,加上他自己,刚好是“十三太保”。

(图注:和洛克一起工作过的12位着中山装的纳西人)

1927年4月,在结束对青藏交界处阿尼玛卿山地区长达两年的艰难探险后,洛克从重庆乘船前往上海,而他的纳西卫队则千里跋涉返回云南,抵达昆明时,严重的疲劳使得其中的四人病倒了。令纳西人没有想到的是,洛克竟然回到昆明教会医院找到了他们,原来,他越想越放心不下纳西人的安危,于是经由香港、越南折回了昆明,一直到几个纳西人的病好了,方才离开昆明。

洛克并非第一个到雪嵩村的洋人,此前已有众多西方“植物猎人”来玉龙雪山大肆采集植物标本,如法国人特拉佛、杜各洛、叔里欧、孟培伊,英国人弗瑞斯特、金顿、爱德华、安德烈,奥地利人韩马吉, 美国人喜纳特等。这一背景使我们很容易明白为什么洛克一到雪嵩村就找到了一批制作动植物标本的好手,这些人在“植物猎人”的调教下早已训练有素。19世纪末年后,西方园艺业掀起了一场新变革,显示了当时对工业革命时期城市发展的反思力度,这场变革使园林的范畴和审美观念发生了很大变化,城市的艺术美感和生态美感获得大幅提升,东方植物的引种尤其是横断山脉的引种受到重视,哈佛大学的权威植物学家查尔斯.萨金特即认为:“很明显,世界上没有哪部分像中国西部那样,能有那么多的适合于温带气候的城市公园和花园的新植物”。上述前来云南“淘金”的植物猎人中,影响最大的是出生于福尔柯克的苏格兰人乔治·弗瑞斯特,远在洛克来到雪嵩村之前,他便在这里设立了切向丽江植物王国的长期据点。1905年夏天,当维西教案大规模爆发时,首度来云南采集植物标本的弗瑞斯特恰好在澜沧江边的茨姑教堂,在同神父及信徒们一起逃命的过程中,亲眼目睹了被焚毁的教堂升起的滚滚浓烟,以及神父是如何被射死的,在88夜的亡命之旅中,弗瑞斯特全身重度擦伤,精神出现幻觉,最后侥幸逃得性命,安全到达一个傈僳山村后,实在是太饿了,他狼吞虎咽地吃光了食物,由于太久没有进食,导致胃一连痛了几个月,接着他把自己装扮成一名藏人,跟随一支清军离开了这一带,他后来回忆自己35岁时这段恶梦般的经历说:“这些痛苦是我无法用语言来描述的”。丧失了所有考察成果的弗瑞斯特从此再不敢前往梅里雪山,专心把精力放在玉龙雪山和高黎贡山一线。19063月,弗瑞斯特来到玉龙雪山南麓的雪嵩村,招募采集员,用几个月时间在巨大的雪山花园上采集,收获颇丰,这年当他返回英国时,他带去的包括各种杜鹃、丽江龙胆、将军百合、橘红灯台报春在内的大量种子、树根和标本,令英国园艺界吃了一惊。此后,喜欢穿英式灯笼裤的弗瑞斯特多次来到云南,每次都端了个满钵,193235日,在第七次云南之行中,弗瑞斯特突然死在腾冲。据统计,弗瑞斯特一共为西方采集了30000多份干制标本和1000多种活态标本,其中成绩最大的是杜鹃花,他弄走了不下200种的杜鹃花,如朱红大杜鹃、腋花杜鹃、似血杜鹃、绵毛杜鹃、灰背杜鹃等,他的引种使英国爱丁堡植物园成为世界上研究杜鹃花植物的中心和收种杜鹃花最多的植物园,当时该植物园的负责人包尔弗说∶福雷斯特给英国园林带来了革命性的影响。

弗瑞斯特在云南最重要的帮手之一是雪嵩村的纳西人赵志光,赵是弗瑞斯特的管家,雪嵩村人称其为赵管事。201237日,我见到了赵志光的孙子赵汉元,赵汉元说,祖父是在1953年上半年去世的,弗瑞斯特去世后,祖父便没有再离开过雪嵩村。聊及弗瑞斯特的死时,他说是在腾冲打猎的时候,枪支突然走火,导致弗瑞斯特的肠子流了出来,重伤不治而亡,而在一般的资料中,弗瑞斯特被认为是心脏病突发而亡。祖父留给赵汉元最深的印象,是头上老缠着一块厚厚的黑布,那年头,云南时兴这个,赵汉元认为祖父的人品极好,弗瑞斯特突然去世后,他不但悉心料理好后事,而且把弗瑞斯特遗留的钱财和物品,悉数交给了闻讯后远道赶来的弗瑞斯特的太太和儿子,自己什么都没要。

正所谓一山不容二虎,洛克在雪嵩村安营扎寨后,他和弗瑞斯特之间很快就搞得很不愉快,两个雄健的罗宾逊式的江湖异端互不买账,弗瑞斯特干脆把大本营搬到了腾冲一带。19313月,洛克得到弗瑞斯特要来丽江的消息,迅速带着手下的人前往金沙江以北的白地考察,以避开这位对头。李近云大爷告诉我说,弗瑞斯特死后,赵志光只身返回丽江途中,恰巧碰到了洛克和他的团队,赵志光算起来是李士成的表叔,他乡遇故交,大家都很高兴,洛克却说,我不喜欢见到弗瑞斯特用过的人,这个人不能跟着我们,李士成向他耐心解释,说赵志光不是要想加入进来,大家只是一起回乡,但洛克坚决不许,两人争持起来,洛克火冒三丈地去摸枪,李士成大怒,以更快的速度拔枪对准洛克,事情闹到这个份上,洛克只好让步。回到雪嵩村后,李士成即不再跟随洛克,留在家中照料老母,直到几年后两人才尽释前嫌。从这件事可见洛克对弗瑞斯特的芥蒂有多深。

有着“植物殖民”色彩的弗瑞斯特在云南倒下了,但由于他的突出贡献,世界五大植物园之一的爱丁堡植物园逐步成为海外最大的中国植物研究和培植机构。2003年,在全球植物正以令人担忧的速度处于消失的危机中,在雪嵩村西侧数公里外的玉龙雪山上,爱丁堡植物园与中国方面合作建成了丽江高山植物园,旨在对全球生物多样性十大热点地区之一的横断山区的珍稀植物进行保护和研究。该项目实施以来,共为爱丁堡、丽江和昆明的植物园采集了1万多种植物,其中有超过200种属于珍稀品种,其中项目负责人植物学家大卫·帕特森在玉龙雪山上,找到被认为早已绝迹的珍稀的黄波罗花。2012315日,我们专程拜访了丽江高山植物园,在万松环绕的纳西式四合院工作室里,工作人员告诉我们,中西方植物学界要在这里做的事很多,其中关键的一项,就是要建立一个植物种子库,以从长远角度保存横断山珍稀植物的生命之匙。

(图注:雪蒿村中的洛克旧居)



一个纳西人在瓦拉纳西

题记:“是什么力量将我释放进入这无尽的神秘”(泰戈尔语)

  

2015年819日黎明,乘舟于恒河,如坐灰色象背上。巨流饮尽残夜,新光朦胧,千朵潮气中,瓦拉纳西的古老倒影,吸满晨沐者的祈祷声,排排幻境在宽阔的渊面上摇碎。岸边闪着微明之火,一些汲水者拿着银色净壶走上河坛,简约背影浮起飞鸟,一些焚香者双手合十走下河坛,向河神献上新摘的兰花、玫瑰,然后虔诚地把古铜之躯泡在水中。沧浪之水浊兮,承天接地,滚滚东流,风吹着虚空的寂光,淡扫我的额头。低徊的云气唤出细雨,一个古代石台上,裹着长发的苦行僧仍在浅眠,身上搭着猩红棉布,他的脚对着一个石龛,一个光着脚丫的少年居然屈身躺在里面。

站在河坛上,我有种站在大地唇上的感觉。瓦拉纳西横亘在恒河新月形的左岸,这一风水形局象征着印度教大神湿婆发髻上的新月,64个古老河坛沿河摊开,右岸是旷野,大荒苍苍,这一带禁止修造任何建筑,以保证每天涌出的黎明是纯粹的。从一个幽深的甬道走进古城,结着厚厚包浆的街巷如同一个巨大蜂窝,迷宫般层层叠叠,青石板路被岁月之刃磨得光滑,在微雨中透出循环的古意和新奇,为数众多的塔状林伽耸立如哥特式建筑,尖利地旋转着力量和巫气。身披轻柔莎丽的印地女子静静跪在自家的神像前,头上顶着包裹的汉子消失于远处,肩上搭着布巾的毛胡子不时在炉火后闪现,手上提着红铜净瓶的光头女祭司杵着拐杖走向庙宇,spicybite餐馆的屋檐下年轻画师坐在一堆精妙卷轴画中,银饰像月光碎在柜台上,丝绸像花群连绵飘出华丽幽光。黑牛白牛四处游荡,大眼木然黑着,像一些阅尽世事的冥想者,沉思着“慢“这一核心理念。在古巷走着,我总能闻到一股淡淡的檀香味,夹杂着雨后牛头的气息。

异域之真,日月流转,陈旧缓慢,拥挤不堪,散漫无序,无拘无束,这是裸露着印度情调的瓦拉纳西,紧贴着土地河流,自然之子出没。古老经书里所描绘的传统尚活生生存在着,观念的坚守和意志的力量令根系挺立,百年前造访过瓦拉纳西的马克·吐温曾感叹道:“老过历史,老过传统,甚至老过传说,老过它们全部的总和。”这座遍洒祖先荣光的印度教圣城捶打我深藏的伤口,这伤口是纳西故乡的丽江古城,它曾和瓦拉纳西很相似,甚至比瓦拉纳西更唯美——因为有天半的玉龙白雪和绿玉髓似的群山相映照。丽江古城已被金钱的巨掌所绑架,与中国各地一样,一种奇特的全球化飓风肆虐横行,每件本土化的纯东方事物都仿佛在摇摇欲坠。一团巨大的煞气中,原本是极边小城的丽江古城迎来了每年2000万游客的金粉时代,当初的灵光和原真生活消逝于重重假面,土地的真力日益减损,春灯不复旧年之春灯,祖先古老的血化为一阵风拖着明月,曾在松风和萝衣间日夜叮咚答响的甘泉枯涸殆尽。无言。残雪在一个东巴祭司的咒语中落下,南山尽头低垂着他的布冠,上面冒着寒烟。也许一只犀利的灰鸿能明白,为何我如此怀念孩童时玉龙大雪山下散发着向日葵芳香的莽原。

在瓦拉纳西,传统印度教僧侣穿着的长袍往往是用藏红花漂染的,有时这种散发着秘香的细花柱也被用作神像的涂料。藏红花热烈绯红,入水后变得橘黄,即使少量使用也可产生明亮的黄色。红与黄的变奏中?,我感到一种藏红花色泽变幻出的丰盈,从朝阳到火焰,从庙宇到河灯,从纱丽到繁花,从四面八方涌向恒河的印度教信徒到他们额头正中的圆点丹红。显然,这印度人喜欢的光明色,出自大神湿婆掌中悲悯而狂野的火。

在印度,百分之八十五的人信仰印度教,三大主神中,湿婆是最受崇拜的。湿婆被认为居住在世界中心凯拉斯山((Mount Kalash),作为苦行者趺坐入定于大雪山间,是常见的湿婆形象。凯拉斯山,就是位于中国西藏的冈底斯山主峰冈仁波齐,在梵文中,“冈仁波齐”意为“湿婆的天堂”,圣山旁的玛旁雍错,梵文叫玛那萨罗瓦,被认为是湿婆和妻子雪山女神帕尔瓦蒂的洗浴之地,具有圣洁的洗涤之能,而印度的母亲河恒河,也正是发源于冈仁波齐峰,因而在印度,冈仁波齐是受到极大尊崇的圣山,前往朝圣,被世代认为是至上的人生梦想。在印度总理莫迪官邸会客室的墙上,挂着凯拉斯山的图片,印度国父甘地去世后,部分骨灰撒入了玛旁雍错湖,从这两个细节可知神山圣湖在印度人心中的位置。

2015年622日,在中印边境亚东的乃堆拉口岸,中国向印度香客开放了前往冈仁波齐的朝圣便道,第一批44名印度教信徒从这里开始12天的朝圣之路。该通道是印度教信徒传统的朝圣线路,1962年中印战争后被关闭,2006年这里恢复了边境贸易,但并未恢复朝圣线路。从1981年起,中国允许印度香客前往冈仁波齐朝圣,指定只在西藏与印度安恰尔邦交界的里普列克山口开放朝圣通道,这条路部分路段无法通车,朝圣者须经过海拔5300米的积雪地带,跋涉20多天才能抵达目的地。中国开放乃堆拉口岸后,印度香客可乘坐汽车直接前往朝圣,节省了一半多的时间。622日,第一位通过山口的印度香客是联邦院议员塔伦·维杰,他不久前出版过《神山圣湖的召唤》一书,记录自己第一次前往冈仁波齐朝圣时的亲历,这天的香客中,年龄最大的是70岁的阿玛纳,她来自孟买,为方便印度香客,中国有关方面特地向香客们免费赠送了羽绒服、背包、毛毯等高原应急物品。

在著名的玛尼卡尼卡河坛(Manikarnika Ghat)周围,我不断询问,想找到朝拜过凯拉斯山的印度人,结果发现到过的人还不少。瘦削的葛西巴巴就住在恒河边,他的日常工作是照料孤寡老人,服侍时间长达30年,他于1990年、1992年、1995年几次去过凯拉斯山,说到这件事,他忍不住甜蜜地笑了,觉得自己获得了很好的福报。32岁的那炯于2013年去过,52岁的拉嘉3个月前才去过,他们觉得这是生命的荣耀之旅,前往凯拉斯山的签证很不容易通过,他们非常希望中国方面理解印度人对凯拉斯山的崇拜情结,加大开放力度,方便更多印度人前往。卖车票的让杰曾到过恒河上游的克什米尔一带,52岁的他对此甚感慰藉,在他看来,前往远在中国的凯拉斯山,是一件内心充满憧憬但在现实中很难实现的事。

冈仁波齐峰,或者说是印度教的凯拉斯山,正是我此次瓦拉纳西之行要探究的一个主题,历史上印度对中国文化影响极大,而中国对印度精神层面的主要影响是什么呢。无疑,答案就是冈仁波齐峰,这座具有圆满林伽形状的圣洁雪峰是世界公认的神山,除印度教外,藏传佛教,苯教、耆那教等都认定其为世界中心。从纳西族人的角度来说,按照本土东巴教,纳西人最初的居住地,在居那什罗神山一带,这座遍披神性的高山同时是祖灵的栖息地,纳西人的亡灵,通过传统送魂仪式的指引和加持,最终将回到这一遥远圣域的神山,与祖灵相聚。关于居那什罗神山的真实地,有不同说法,依据古代东巴经的种种描述,我赞同居那什罗神山就是冈仁波齐峰。纳西人与印度相隔甚远,由此可见冈仁波齐峰对环喜马拉雅山系世居民族的影响。

玛尼卡尼卡河坛有瓦拉纳西最重要的火葬台,全天都在焚烧尸体。河坛周围堆放着大量用木船运来的柴火,有钱人家会选用其中的白檀木。遗体披着金黃绸袍(如果是女性,披彩色纱丽),全身用白布紧紧包裹,上面再挂上橘黃花环。抬架用新鲜竹子编成,焚烧前,要把遗体抬到恒河水里浸湿,然后摆到柴架上,浇上有各种香料的油脂,持续焚烧三个小时。819日黄昏,一头牛静默地浸在恒河中,我在河边顺石阶走上一栋底层是牛棚的楼房,楼房的楼上有个露台,站了很多人,当我来到这里,一下就呆住了,不远处的火葬台上,耸立着四个石塔状的古雅的林伽,中间正熊熊燃烧着几个柴架,高高腾起的光焰与恒河宽阔的濛濛水色相连。生命以如此辉煌安祥的方式逝去,若非亲眼目睹,真是不敢相信。夕阳西垂,射出一片金光,周围的一切都抹上了不可思议的烂熳。


我来到达萨瓦梅朵河坛参加祭典。河阶上人山人海,壮硕的白色神牛静卧高处,卖河灯和鲜花的孩童四下窜动,河边的供桌上铺满了玫瑰花瓣,上面摆放着净壶、烛台、香炉、白色牦牛尾、法螺等祭器。夜色幽明,人天眇眇,深情得溶化生死的祭歌响起,宛若阵阵天音的呼告,这一刻永恒之爱在每个聆听者心中升起一棵树,花果满树芳香披拂。婆罗门祭司吹响了法螺,烛台上的祭火被点燃,缤纷花瓣不断被撒入浑浊河水,在恒河畔,这欢乐的纷繁时光延续了一个世纪又一个世纪。

瓦拉纳西的核心是湿婆和恒河,传说中水势浩大的恒河来自于天上,湿婆用自己的头颅分流了大水,以免人间遭受灾患。似乎每个印度人都处在回归恒河的途中,恒河是印度的灵魂,世界上从未有另一条河流受到如此无以复加的崇拜。按印度教教义,信徒的人生四大乐趣———敬湿婆神,结交圣人、洗圣水澡饮圣水、住瓦拉纳西,有3个要在瓦拉纳西实现,所以这里每天都有成千上万从各地赶来的信徒。每个清晨,河坛上挤满了来晨浴的人,充塞着令人眼花缭乱的抒情。在恒河里沐浴,让头颅完全浸入恒河水,不仅仅是与圣水肌肤相亲,更是寻求真谛之举,自己的灵性直接同秘藏在母河中的最高精神接触,洗涤肉体污垢的同时,还洗涤心的愚痴。净身后,信徒们用各式净壶提上圣水,嘴里不停地祷告着,前往神庙祭拜。

恒河粼粼波光中古代王宫拱形廊柱的褐色倒影,嘻哈打闹的老人们从高高石台上跃入河水的古铜色弧线,一头白牛在滚滚车流中寂寂不动的禅坐,五彩斑斓的河坛上方猴子爬过一条绳索时来回摆动的双脚,祭典前一只鹰掠过婆罗门祭司后消失于苍苍暮色的倾斜度,朝阳中无尽鲜花上朝露的潮湿,马赛克小庙前祭神用的大黑锅里稠糊糊的甜蜜汁液,狂热地在恒河与神庙间不断穿梭的橘黄队伍,发髻高耸的苦行僧高深莫测的微笑,华美莎丽下纤纤秀手上孔雀纹的图案,顽皮少年拿着的圆形藤盒突然伸出的蛇头……在瓦拉纳西幻景般的恒河岸上,我随时被片片灌满浩渺诗意的精光照住。

一座湿婆之城,瓦拉纳西有1500座以上供奉湿婆神的庙宇和随处可见的林伽,尖塔状的林伽(男根)是湿婆生命力和生殖力的象征之物,喻示了原初能量的涌动,湿婆是破坏之神,这种破坏不仅是毁灭,也是再生,他兼具生殖与毁灭、创造与破坏双重性格,汇集着繁盛而矛盾的主宰之力。许多信徒的瑜伽生涯或苦行生涯,来自对湿婆的模仿,恒河畔不断出现的三股叉、法螺、手鼓、水罐、祭火,蛇、白色涂灰,亦出自于湿婆的法物和装饰。瓦拉纳西最重要的湿婆神庙是建于1776年的金庙,里面精美绝伦的金色林伽,据说用了880公斤黄金,以前这个庙只有印度教信徒才能进去,每天都有大量的人在外面排着长龙,我很荣幸自己能够进入这一瓦拉纳西的心脏。在我看来,湿婆是大地本能伟力的显形;印度教的本质就是生活,是截然不同的生活之道,它让信徒接受和感戴大地源泉的喂养,回归到自然之子,从而把心性从各种捆绑、局限中的解放出来,证入梵我一如之境。这一切其实和纳西人的传统观念有着内在的相似性,我曾诠释过纳西人的自然信仰:“长久以来,在金沙玉龙之地,骄阳用它的日规把纳西人的呼吸同大自然的呼吸合二为一——万物有灵,所有生灵都保持着神秘关联,这种关联既是物理的,也是灵能上的。按照传统的纳西自然观,人的一切拜大自然所赐,所以生活的奥义之门秘藏在对大自然无尽的感恩中,日常生活中必须保持还债式的谦卑,从而生命全然沐浴在大地之爱中,成为爱本身……”

在瓦拉纳西,宗教距离大地是如此近,要诠释这令人惊奇的力量,无疑是困难的,记得奈保尔说过:“印度是不能被评判的,印度只能以印度的方式被体验。”在瓦拉纳西,我摆脱了怀旧的重负。

责任编辑:和晓梅

图文编辑:杨冬梅  黄立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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恒河西岸
(2)【印度15】恒河日出·瓦拉纳西
【印度】瓦拉纳西,传承千年的恒河沐浴
印度恒河晨浴·瓦拉纳西
『瓦拉纳西』恒河沐浴,洗涤污浊的灵魂
印度—瓦拉纳西恒河晨祭与瑜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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