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河南）蓝月光
单位人事调整终于开始了。这日上班，突然地，就宣布了两个科室科长的任命名单，宣读结束后，局长又补充说现在单位中层干部十余年不调整，人员严重老化，再不调就到了影响工作、影响效率的时候了，特别是这两个科室，不调实在不行了。
一白知道这两个科室科长已经不上班，基本处于退休状态，而下面负责的同志迟迟不能正名分，便不安心工作，发牢骚，撂挑子，其他同志也不服气，工作也不便于指挥，不调实在不行了。
这个屁单位，次次事情都是这样，尤其是干部调整，暗箱操作不说，还要非到火烧屁股才调。五年前那次中层调整，风声很大，闹得人心惶惶，四处走动，却没有落下一点雨来，又不声不息地灭了火，屁都没有放一个。他妈的。一白在心里骂道。
与上次一样，接下来的日子，单位里表面平平静静，没任何异样，一切仍按部就班地进行，与平常一样，人们之间相见仍然相互问好招呼，微笑着，甚至还会挥手拍拍对方的肩膀，开几句密切的玩笑，说点儿黄黄的话语，以示亲近。关系亲密的如同一家人一样。可一白知道，这如同黄河的水波，平静的下面却是暗流涌动，甚至是漩涡。一不小心就会把人卷进去，无影无踪！
一白下班回家，在单位刚受了一位政治动物的教育，心里本就郁郁的。这女人原来是与一白同一个办公室，却后来一路高升，现在已经提成科室主任了，听说正在竞争副局长。
“兄弟，没事就多往局长那跑，给他说说情况，提提要求。现在不能光低头拉车，不抬头看路了，不然，车就拉到床底下了。”末了，又要一白多支持她，单位民主测评时给她投票，“放心，姐不会忘你的。”她说。
刚走出单位，手机却响了，是父亲打的，你来老院吧，我有事和你说说。原来，父亲从他的老同学那里探听到了消息，竟然从山西跑回来了。老院就在单位南边不远的向阳小区。是一排排洁净的二层排楼，房子已经有十多年了，以前是这片城区最好最显眼的房子之一，现在，却也已经黯然失色，没于周围的高楼大厦之中，如同苍老的人一样。
一白好久不到这里来了，院子分给了二弟，一白搬到了西面的小区，就少到这里来。平素二弟工作忙，这里也少有人。只有一白忧烦时偶尔来上上网，或是母亲在这里住了，他才会来的多一些，说说话，哪怕是看看亲人，在一块坐坐，就会感到温暖和安慰。父母无论年纪多老，都是儿女的安慰和依靠啊。
推开门，父亲正在打扫院子。“看院子脏得。”父亲是一个十分洁净的人，不容得院子中有一点灰尘。“屋里坐吧。”父亲说。
“你啥时候来了。”一白问父亲。
“昨天晚上坐的车，路上堵车，夜里三点多才到。”父亲说着，从里间拿出一个包，递给一白。“这是一万元钱，不要再心疼钱了，今晚就给局长送去，现在是好机会，这是专门给你留的，家里再困难，就是你奶奶去世我也没敢动。”父亲交给一白一个报纸包着的纸包。
一白不语。
“你这次一定要听我的，现在的事不请不送怎么行呢。你要是胆小，就让我或者你兄弟陪你一块去。还有这个，你看看——”父亲拿出了一卷报纸，摊开来，里面却是一幅拓片。“这是我在工地上厂里老总送我的，他好书法，我寻思现在当官的都好这个，你也拿去给他。”
一白打开一看，是山西抱佛寺拓片，寺是唐时所建，碑也是唐碑，字是标准的唐人隶书，工整雅致，碑很大，纸却小，足拓了四五张纸，还有一个巨大的龙字的碑头。
父亲让一白看了，又小心地包好。“光送钱也不好看，我给你买了一箱酒，你也带去。”父亲又从里间抱出一箱酒。
一白看着父亲，一脸的白发，这是六十岁的人了，还在为他奔波操心。心里酸酸的，十分不好受。
“就这样吧，听我的，没错。你下午上班就问问局长家地址，晚上我让你弟开车，我们陪你一起去，到了门口，我们在车上等你，你自己去他家。”
老父亲都这样说了，一白再有不甘，还能说什么呢。但是却心里沉沉的，似压了块石头，又酸酸的，他恨自己，恨自己的怯懦无能，又恨这个社会的腐烂丑恶。可事实就是如此，他又有什么办法呢？他觉得胀的慌，要发泄，又无从发泄。他感觉痛苦至极，如同泄了气的皮球，一下子衰老虚弱了很多。
上了班，想来想去，还是按父亲的话办吧。再怎么着，即使你再不愿意，父亲也是一番好心呀。局长家他是不知道的，也不便随便问，因为这在单位可是一个敏感的问题，你若问及，他们或许说，或许不说，但脸上都有一丝神秘的微笑。还是关系好些的人才可以私下问问。可一白平素与人交往，关系要好的并不多。只有以前单位伙上的一名伙夫，现在伙撤了，就在办公室跑腿的人，与一白是老乡，又为人亲切，一白便找了他，问局长处所。那人笑笑，那是一幅诡诡的笑，明白的笑。末了却认真了，摇摇头，说没有去过，不知道。又问了几个人，包括办公室的通讯员都不知道。是的，这个时候，这样的敏感时期，他们怎么知道呢？
一白郁郁的，却忽然想起大军，大军上次吃饭时说他与局长原来住一个巷子的，他在局长家旁边租了房子。巷子里许多邻居说话都挺和气，唯这家伙，说话挺傲的，半理不理的，“这鸡巴货，傲个球。”大军说着似乎又气愤起来，终于不忘再补上一句。
一白打电话给大军，果然大军想都没想，就说在光明小区第三条胡同，对着胡同口有一家婴儿洗澡的那个胡同，往里面走三家，有一家是红大门，门朝东的院落就是，一条胡同里就他们是红门。“不过，好像他有两套院，夏天就住院子，冬天是住小区的。你去看看吧。怎么，要送礼啊？”大军说。
一白笑笑，算是默许了。晚饭后，父亲要去，一白执意不让，自己骑了车子去了。到了胡同说的地方，心里怯怯的，先给局长拨了电话，“哎呀，我不在家兄弟，别来，我在郑州开会，正忙着。先这样吧！”啪地挂了电话。一白竟然浑身轻松，感到莫名的愉悦振奋，哼着歌儿回来了，如同打了胜仗一般。想这父亲也说不出别的什么吧：人家不在家呀。
对于送礼，一白认为这是世界上最头痛最煎熬人的事了，比坐牢甚至干苦力都尤为令人难受，它不只是物质上的损失，更是精神上的折磨。你想吧，做贼一样，偷偷摸摸，夜深人静之时，奔走于权贵之门。点头哈腰，赔笑脸说好话。还要看着那一张张因营养过剩近于浮肿的肥猪脸，那漠漠的表情和胸有成府的语言，一种官僚的丑态。一白就觉得，贪腐的官，不但要接受法律的惩罚，还要给受贿者精神损失费呢。
果然，一白到了家，父亲听了情况，叹了口气，“第二天再去吧。天天去，他再忙总是要回家的，要不然，就站在他家门前等着他。我不信，就逮不着他。”父亲说，“干这事要有锲而不舍的精神，不下一股劲是干不成的。”
一白看着父亲，觉得父亲简直是说他自己，他不聪明，也没背景，却老实肯干，能吃苦受累。他的事情都是这样做成功的。父亲一辈子为人老实，憨厚，凡事亏己不亏人，是远近有名的老好人。可是，父亲的哲学却把人世看得多透。现在的人，是经济社会，不送点礼花点钱，哪能办成事，光动嘴皮子，是好点，可不花钱，哪里行。父亲依靠他的理论，果然一件件事都办成了，虽然费了不少力气，花了不少钱。母亲的民师转正，一白的进教育局。一桩桩，一件件。几乎已经查不过来。一白觉得父亲才是真的伟大，是大智若愚的人物，把人性社会看得太透，可正因为看得太透，又让一白觉得害怕。
一白以前却不理解父亲，认为父亲太傻太愚，做事太忍让，该忍的忍，不该忍的也忍。以前发达那几年，远近谁来借钱，没有不允的，借了从来不说还。家里的物品都是公共用品，任人使用。出门搭车进城，一个人要买半车票，弄得几辆车的司机售票员都认识他，一见面不提说他都是说爱买票的那个。
他买票从来不是像有些人喊得老响：老兄，我给你买了吧。钱在手里啪啪拍着。
“别别，我有，我自个儿。”被应的人慌忙应着，也就急急翻兜找钱。
“哎，不差事，买了吧？嗯。”
“别别，我买。你买你的。”如此一番推让，雷声大雨点小，自然票没买成，又成全了面子，甚合宜于这如今的人情社会。
可父亲不，父亲做事从来是不声不响的，一上车就买票，把钱给了售票员，悄悄指点着谁谁。等人家要买票了，售票员就说刚才谁替你买过了。那人就冲父亲嚷着，哎呀，你啥时候买了。说着要给父亲钱，父亲自然不让。
后来，都知道了父亲的脾气，也就有的故意装作不知道或是不注意。以至后来父亲经济紧张，不买那么多票了，也不常坐车了，自然大多是谁买谁的票，可偶尔有那么极少的几回，若是谁先替父亲买了票，他就激动得什么似的，回到家来，向母亲向我们说，谁谁给我买了票了。那样子像极有成就的农民炫耀他的土地，像技师夸耀他的手艺，像官人吹嘘他的政绩。
父亲是太老实了太好了，甚至和街里理发的老三都成了朋友，在老三困难时送钱帮忙，老三也是老实人，从此一家人理发从来不收钱，若要收钱，他竟会跟你急。逢年过节就走动，如同亲人一般，而老三头天来拿一箱水果，隔几日父亲就会过去，回双倍的礼物。父亲眼里没有穷富贵贱，对人一律尊重和气。
以前一白也鄙夷过父亲，嘲讽过父亲的做法，因此工作后对父亲的劝导总不当回事，不以为然，认为那是荒唐可笑的。如不怕吃亏，多请个客了，不怕花钱，逢年过节往领导家拜访拜访，送个烟酒啦等等。都认为是迂腐。可年龄大了，一白渐渐理解了父亲，也发现了父亲劝导的正确，许多事情的失败也正因于他没听父亲的话，事实证明了父亲的不凡。一白为此写了一篇短文《父亲的智慧》，在省城一家报刊上发了。曾拿给父亲看，父亲显得特别的激动，也特别的高兴，那异样的神色，是父亲从来没有过的。
（图文编辑/闲挑灯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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