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河南）蓝月光
到了家里，洗了澡，极度困倦，躺下去睡又睡不着。
中午，妻子回来了，进来就奇怪说回来咋不打个电话。手机也不拿，也不开机，家里面电话都要打爆了。说着，就告诉一白，庄之生已打了几次电话，要一白回来了赶紧与他联系。
一白就拿了手机，打了庄之生电话，话机里却是您要的电话正在通话中，请稍候在拨。一白挂了电话，想等会再打。庄之生却打过来了，声音急火火的：喂，是一白吗？你终于回来了，你出来逍遥了，咱家里可成一锅粥了。怎么样，转一圈感觉好吗？看开了那些烦心事吧。休息一下，下午来我这吧，知道吗，大佛寺又让停工了，下午来我这吧，我们商量商量咋办哩。庄之生仍然是一副快人快语、风风火火的样子。
下午，一白收拾了，来到庄之生家里。在二楼庄之生的书房，还坐着大佛寺的住持慧能，肤白如玉，如女儿一样，两人正在说些什么。还袅袅地燃了一柱檀香。
“一白来了，坐吧，正等你哩。”庄之生说。
“这是慧能住持，法师，这就是我常提起的一白。咱们古城的秀才哩。”
“阿弥陀佛！”慧能低头合掌念了一声，冲一白微微一笑。
一白说，法师好。就庆幸中午洗了澡，也没理会妻子的爱抚的暗示。
“法师先说说吧。”庄之生说。
慧能就说起事情的原委，他声音缓缓细细的，珠圆玉润，听起来袅袅动听。原来，就在几天前的下午，有两个人突然进了大佛寺工地，穿着很讲究，还戴了一顶鸭舌帽，一个还背了个小皮包，说话一口省城口音，还向几个施工师傅、香客打问寺里情况，其中一人边听边拿了小本记。一个寺里居士看见了，悄悄跑去告知了慧能，慧能当时就觉得异样，但出家人慈悲为怀，也没有多想。但不一会矮些的人突然从背包里掏出一架机器，对着正在建设的佛殿又拍又录，又将镜头对准了高个子。高个子则拿了话筒，说观众朋友，我现在就在大佛寺施工现场，昨天，我们电视台接群众举报，说古城县非法占用耕地，建设佛殿。我们电视台高度重视，国家三令五申，要求保护耕地，确保十八亿亩的红线，而古城县有关部门却视国家法律与不顾，违规侵占耕地，大搞封建迷信活动。
这一下炸了锅了，香客们多是老太太，胆小怕事，纷纷说国家法办人了，一窝蜂散去，余下些躲在香堂里不敢出来。再采访却谁也不见，两人录了一阵便走了。人一走，慧明便让锁了大门，严防不认识的人出入。接下来几天又有几家报社的记者要采访，一个劲地嚷着开门，掏着红本本的证件乱晃，说他们是省城日报的记者，来采访了解情况的。进不去便在大门外又拍又照。但老关着大门不是办法，香客过来烧香总不能老让人家在门外烧吧，建筑工地上车辆进出也不方便。几拨记者一走，县规划局的执法车便来了，穿着制服的人跳下车，下了停工令，在在建的大佛殿殿堂上要贴封条，经人劝阻才作罢，但勒令不能再建。建了一半的大殿便空荡荡地撂下了。
慧能没有办法，就找庄之生，庄之生连连奔走，当下就去找了省电视台的一个朋友。隔了两天，那朋友告诉他，是古城县有人写了举报信的，说是大佛殿乱占用耕地搞封建迷信活动，现在电视台正在核实，还没有播出，但估计时间也不会太长。当下要紧的是要证明不是占用耕地，是合法的建筑，最好搜集一些史料，证明大佛寺在历史上的辉煌与影响。
县宗教局的朋友也告诉庄之生，如果找到历史遗迹和文物，那么重建就成了文化建设，为古城增光添彩，绝不是什么迷信了。因此，搜寻佛寺遗存古物、查证佛寺历史情况成为关键。省宗教局也要县里写一份材料上报，证明佛寺确是文物重建而不是迷信，不然，佛寺的建设是通不过的。
当下三人商定，组织人手，兵分三路，一路上县档案馆查阅大佛寺典籍资料，由庄之生带队；一路到县城四关四街打探搜集大佛寺遗失文物，由慧能负责，发动信徒僧众，张贴传单，深入各户人家，号召捐出来佛寺以前的一些文物，或者是借用一下，都是功德无量的事情；一路到铜塔寺也就是现在的文管所查大佛寺残存的古碑及石刻，拍下图片，拓下文字，这由一白负责。
事不宜迟，第二天，一白到单位签了到，就赶到了大佛寺。领着筹备组的两个人，一个是文联的老龚，一个是公安局古城派出所的老杨，两人皆五十来岁的年纪，均为居士，热衷于寺院建设的各项活动，平时研读佛学知识，日日诵经不止。在每月初一十五的法事中，一白就常常见他们的身影，前几天在请大佛的活动中，一白就见老杨穿了警服在那指挥，跑上跑下，估摸是下了班就急急赶来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维护秩序的警察。
“你就是一白吧，老听老庄提起你，小伙子，年轻有为，后生可畏啊。”老杨说。
“在古城日报上经常看你的文章，我想着是五六十岁的老头，哪知这样年轻。佩服佩服啊。”老龚也说。
一白连连摆手，他不是谦虚，而是愧疚，他现在就不敢听别人说他文章好，夸奖他文章，他觉得那不说还好，说了却如拿掌打脸啊。就他那一点功力，那一点文章，差得远呢，哪里称得上文章啊。为此，私下常常惶愧不已。
三人说笑着直奔县文管所，庄之生已经给文管所古所长打了招呼，古所长也是热爱文化之人，再说与文化局又一个系统，满口应承，只说尽管来查，一定大力配合，且对上访之人十分的愤慨，建设大佛寺是功德无量的好事，是古城全体人民的民心所向，哪个×货饶舌，让他生儿不长屁眼，生女没有肛门，骂骂咧咧的。
文管所在县城南的铜塔寺内，铜塔寺座落于一方碧水之上，这是小城天然的一汪坑塘。小城缺水，湖泊不多，唯有这汪湖极深极幽，百十年来，无论阴晴雨雪，从未干涸，也从未漫溢，据说湖中最深处是有七八米深的。大多时候湖中波澜不兴，却见许多游鱼走动。传说湖中有一巨鳖，体型硕大，足有百十斤，论年龄怕是有千年的神物，晴天在湖心岛旁的垂柳下是有人亲眼见的，正在那里伏着晒着太阳。这坑塘更有了神秘色彩，竟比城北的老鳖坑还要著名。正是阴历十月。中国向来就有十月小阳春之说的。三人穿过闹嚷嚷的龙山大街，群群扭动的红男绿女，在龙山街南头的文治武功牌坊下向左拐，拐到老城墙下，这里就是铜塔寺所在。
走过去了，一白还回望着那座高大巍峨的石牌坊。牌坊足有三层楼高，南面刻文治武功，北面刻文韬武略。四足，三层，层层飞檐斗拱，雕了鱼虫花鸟，山水人物，游龙走凤。一溜的青色条石，气度不凡。这牌坊雕的真好。一白说。
要说这牌坊的出处，却是古城千百年历史上一个响当当的了不得的人物，他就是大明万历朝的兵部尚书李化龙，李化龙文治武功，文武双全，威名赫赫。年幼时家贫，李母深明大义，供养他读书，并为了他读书从乡下迁移到县贡院街书坊。十九岁考中进士，一举成名。直至现在古城还流传着种种他小时的故事，如智斗乡绅、智斗考官、巧对妙联等等，把他形容得神乎其神。他的牌坊解放前小城遍地都是，可惜一九五一年大炼钢铁都推倒烧了石灰，这座文治武功牌坊就是依据当年东大街牌坊原样复制的。可怜这样一个威名赫赫的人物，古城人如今又有几个知道呢？除了那些考古的和埋头于旧书堆的文人，就连他的坟墓不也是区区一堆土冢，埋首在荒草废墟之中吗？一白感叹着，把那颗功名心又灰了许多，心情也越觉得轻快起来。
抬眼看去，天色晴好，一池碧波荡漾，湖中小岛上，是一簇簇的绿树，树木之中，大老远就看见铜塔的闪光了。铜塔寺，历史悠久，据有文字可查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唐，原本是供有佛骨舍利，吸引历代高僧来此传教。后佛骨辗转迁移，供俸到百里外的广济寺，这寺院便荒废下来，仅余一座衰败的砖塔。塔高五层，翘角飞檐，呈八角形，一角挂一个小铃铛，风雨之时，清泠泠的音响传的满城皆响，当然，这只是在几十年前那方小城之内。如今，不唯没有了声响，那铃铛也被人解去。塔是砖塔，在五层也是顶层之上，却塑了一个铜顶。放置了一截小铜塔，便被人称为铜塔寺。据说日本鬼子将铜顶取走了。
一百余年前，一位住持是来自距此二百余地的少林寺，原是一位武僧，武僧不但精通佛理，亦擅武术，刀枪棍棒样样皆通，自他开始，这寺习武之风盛行。旺盛时节，一干僧众诵经之后，就在场院内习武，加之俗家弟子、居士人等，规模据说不下四五百人。久而久之，也带动了当地百姓，民风强悍，崇文好武，别的不说，就抗日战争爆发后，八路军太行支队在此活动，就带走了这古城内十余名农家子弟。古城位于安阳新乡的交界地带，当时也是抗日游击队活跃地带，抗日游击队的队长都是古城人。后来，这十余名子弟中有五六位牺牲，有三四位不得了，参加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其中两位做了外省的市长，一位却入了京，做到了某大集团军的参谋长。这人就是从铜塔寺还俗的，八十年代，返乡参观，特意到铜塔寺旧地重游，见寺院败落如此样子，着实伤感，返京后就拨专款修缮，这寺庙复又红火起来。
寺庙现有僧众十余人，早晚之间，诵经念佛，木鱼声声，晨暮之时，晨钟暮鼓，声音悠悠扬扬，敲打着古城人的红尘浊梦，却罕有人惊醒，反倒多了没这钟声就睡不着的。
沿着一条曲径直通湖心岛，如今的湖水清澈了许多，自提出建设文明城市的目标后，这里就成为古城着力打造的门脸，湖岸砌了石坡，修了石栏，湖面上还以湖心岛为中心，曲曲折折修了几道栏杆，弯弯绕绕紧依碧波之上，人走上去，若脚踩水面之中。中间修了两个亭子，前临碧水，后依垂柳，湖水极深，泛着深蓝色的幽光，波光鳞鳞，让人顿生心旷神怡之感。一时之间，游者甚众，那方亭台，也成了青年男女谈情说爱的绝佳场地。
见有人来，亭子里的一对男女忽然背了身子，女人的头也从男人的腿边抬了起来。公安局的老杨忽然呸了一声，朝湖面吐了一口浓痰，说：“如今的男女太不像话，往前提个七八年，我非拷了拷子带到局子里去。”
“怎么啦，看不上了？人家玩人家的，碍你啥事。别是吃醋了吧。”
“就是，现在的青年站在大街上就搂呀啃的，哪人多往哪钻，好像就他会弄那事，弄那事成了一种光荣似的。世道不古，人风日下呀。”
“都是钱惹的祸呀，现在人只认钱了。毛主席时没钱，可人思想好，现在人有钱了，可思想却坏了。”
一白听着二人谈话，只是笑，却没有说话。
路的尽头就是湖心岛了。湖心岛又是一番风情：居中是一个高高的土山，高高低低大大小小都是树，把岛儿紧紧地遮起来，如同一个绿团。春夏时节，又像是湖中的一团绿雾，浓得化不开的样子。如今，正是秋日，黄叶飘零，柳树叶儿上一串串黄灿如金的叶儿，在风中款款而动，越发地多了一份媚人的清致。这林子也成了一个大的鸟笼，小鸟的乐园，走在林中，叽叽喳喳，碎雨似的，遍地的小鸟。可又极怕人，你大声地咳嗽一下，用力地笑一声，哗一片鸟就飞了出来，不，不叫飞，好像一下子成林中弹出来的，这林子也不是林子，是一个绿的球，鸟儿就是绑在这球上的弹子。弹来弹去，飞去飞回。
半山坡上林子之中，有一排整洁的院落，就是铜塔寺。原来的寺址稍向下，挨着湖边。县里引黄蓄水，水面抬高，为防水患，就将寺庙又上移了一些。铜塔却是高高地矗在山顶上。镏金的铜顶在阳光灿灿发光，十分引人注目。
“古城原来的四致八景，也只有这一处胜景遗存了。硕果仅存了。”
“是啊，想当年，四致八景出在古城，多么引人注目，你想，被孔子三称其善、第一任县令就是子路、又有大君子连孔子都称为老师的蘧伯玉先生，更别提明清时的六尚书，古城何等的荣耀，可以说是木木皆文气、砖砖有文化呢。可如今呢，竟被人说成河南骗子多，古城是老窝。最可气的是，我的那个侄儿发小去上海出差，一下车不见车站贴的大条幅：谨防古城大骗子。提起古城，臭得不行，说河南都没面子。你说说，——哎。”
“还不都是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汤。我们古城人的声名都让那几个人给坏了。可，你不服也不行，钱也让人家挣了。”
三人又掰指头数古城的几个大款，哪几个不是靠坑蒙拐骗发家呢。
“所以说，我发现一条真理：这世事就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自古规矩本分是挣不了大钱的。只能看着钱发发牢骚。”
“哪钱多，银行钱最多，每次去银行，看见柜台内那撂得比营业员还高的钱堆。我就骂：钱啊钱，我×你妈。一次，不防对着玻璃处的话筒，被里面的营业员听到了，我一脸不好意思，她却说，骂得好，我天天查着比你骂得还狠呢。你想吧，像你们不见还好，最可怜的是我们了，天天守着数着看着还亲着，呛得透不过气，可钱都是别人的，没有我们一分，这不是折磨人吗。就像一个女子，给你骚给你浪，给你劈腿，末了却跟着别人走了，你一个汗毛儿也碰不到，你说说啥滋味？”
是啊，难怪一些隐士隐居山林，闭门不出了，不是厌烦了城市，而是欲望诱惑得受不了嘛。
听着，一白就想起了以前是不敢上街的，不因为其他，就是害怕看见那些把自己涂抹得漂亮性感的小妞，白生生的脸，圆润润的腿，肥颤颤的臀儿，眼看着在自己面前晃来晃去，一步之摇，擦肩而过，可就是一丝一毫也不属于你。他就像一个笨拙的猎手，猎物肥硕丰嫩，他却一个也猎捕不到，只能徒增痛苦煎熬。末了，满街美女，尤物连城，他还得回到自己冷清清的小屋，空荡荡的床铺，莫了发一声叹息，流一行清泪，听着那忧伤的音乐，黯然地睡去。睡下了，他要鼓胀起一些男人的雄风，想着要做个勇敢的猎人，胆子大大的，信心满满的，开始新的生活。可第二天，太阳一出来，那万道金光一下子如万道利刺，一下子将他所有的气都泄了，变得畏琐起来，怯怯懦懦，萎萎琐琐，甚至看到女人就脸红，话也不敢说，待到人家走过了又极快地扭头贪看一眼。
随着灿烂的太阳一行人说笑着，转眼之间就来到了铜塔寺前，寺僧都在经堂里做功课，木鱼声声悠悠扬扬地飘出来，还有那飘雾一样的诵经声，蓊蓊蓊，如潮涨水面，如蚕食嗓叶，如河行大地。
（图文编辑/闲挑灯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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