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记忆的长廊里，最早的人生画面是小姑背着我在河边放羊。河水清且涟漪，奔流到秋天瘦成了一面镜子。蓝天幽幽，白云依旧在漂泊。水草碧绿的河坡点缀着野花，几只雪白的山羊在花间吃草，不远处横着寂寥的村庄，偶尔传来犬吠或牛叫。小姑把我放在地上，就埋头读书。
斜阳躲进云翳里，像朦胧的睡眼。金风拂面带着丝丝凉意，小姑的声音清脆悦耳，我喜欢听她朗诵，咿咿呀呀跟着读书。
我上学那年，小姑来村里教书了。在家我叫她小姑，课堂上称她老师。
家乡祖辈少文人，很多人不识字，因为没文化，家家守着几亩薄地，过着贫穷的日子。周围的村庄都富裕了，称我们是文盲村。甚至禁止跟我们通婚。
小姑是村里第一位女大学生，我们全家为她高兴，整个村里人都扬眉吐气。跟外村人说话的声调都提高了。因为贫穷落后，没有人愿意到我们村教书。
小姑立志，将来到村里当学校老师，毕业后就来了。学校一百多名学生，从小学到初中，全靠她一个人，每天从早忙到晚。有人说我小姑是头脑发热出风头，想上报纸扬扬名。女孩子要嫁人，随时都会飞走的。那一年，小姑二十一岁。
正值妙龄的小姑，天生的魔鬼身段，该圆的圆，该鼓的鼓，细腰丰臀，长腿玉立，脸蛋美的迷死人。她不施脂粉，不穿妖艳的衣服，不踩高跟鞋。深色的套装，雪白的衬领，朴实端庄，天然丽质。
她的饥肤属于永远晒不黑的那一种，像细白的瓷片闪着莹光。瓜子脸上一双睫毛长长的大眼睛，像水一样莹润，黑宝石一样闪光。她含笑凝睇，颊上梨窝浅痕，玉齿排贝。一头飘逸的黑发，用橡皮筋扎成马尾辫，身影像矫健的小鹿，笑声像一串银铃清脆悦耳。
自打小姑毕业回家，村里的小青年经常上门，他们找各种理由和借口跟小姑搭讪，像蜜蜂一样围在小姑身边，嗡嗡响着献殷勤。只到那个人的出现，让村里的年轻人自惭形秽，他们像贫儿遇见王子，沮丧绝望，四散奔逃。
有一天，散落着柴草牛粪的村街上驶来一辆黑色的轿车。我们村在县里当局长的李大肚子座下是一辆绿吉普车，据他说仅次于县长。开黑色轿车的人当然是非常了不起的大官了。正是吃早饭的时候，村里人都在家里，一窝蜂的涌出来观看。黑压压的站出去一片，把轿车层层包围在中间。
从上面下来一位西装革履的青年人，手里拎着大包小包的礼品，说是找我小姑。小姑不认识这个人。来人说，咱们是老同学。小姑想了半天，头脑里没有半点印象。她读初中哪一年，村里搞农田承包，代课老师靠工分供给，村集体瓦解后，失去了经济来源，就回家种田了。学校没了老师，面临解散。老师门都为小姑惋惜，推荐她去县里读书。小姑每次统考，都是全县第一。县中学很乐意接受尖子生。小姑在那个班读了两个月，就升高中，考大学了。因为时间短，许多同学的名字都叫不上来。青年人说他父母都是县领导，他现在的职业很吃香，是银行信贷部主任。小姑想起来，班里有个干部子弟，看不起农村人，对穷学生不屑一顾。可眼下这个年轻人彬彬有礼，谦恭的近乎自卑，跟当初的那个高傲蛮横的少年判若两人。小姑问，你是怎么找到我的？青年人说小姑是那届唯一的大学生，家庭住址都上了光荣榜。其实，这个年轻人是撒了谎，他看到县委一份机密文件，要在知识分子里选拔一位女大学生当县长，青年人敏锐的感觉这是个改写人生的机会。他觉得候选人的名子耳熟。后来才想起是插班的女同学，虽说只有几个月，毕竟也是同学一场啊，他惊喜欲狂，立刻抛开身边的女孩子，下决心把未来的女县长搞到手。青年人向小姑表达了爱慕之心，说当初对小姑一见钟情，至今难忘。小姑说自己是个农村野丫头，不敢攀高枝，当时就拒绝了。青年不罢休，按着自己的预谋，一次又一次发动攻势。在村街上，他看见妇女儿童就发糖块，遇上男人就敬烟。村里人都夸年轻人的好，说小姑找了个好女婿。在家里，他每次都带一份厚礼，对老人尊重孝敬，对晚辈疼爱有加，每一个人都感受到他的融融暖意，进而认为他是一个称职又合格的好青年。爷爷奶奶都劝小姑应下这门亲事。小姑芳心寸乱，举棋不定。最终是被感动了。
那是在同学聚会上，他当众下跪，向小姑求婚。小姑在众人的欢呼贊美声里，接下了鲜花。
结婚以后，青年成为小姑的丈夫，他说，嫁夫从夫，要小姑放弃教书，到城里当县长。此时的小姑也得知了这个信息。她说，我不当官，就喜欢教孩子们读书。青年说，你当了女县长，我就是县长的丈夫，马上就能升为行长。你将来升了市长，我照样跟着沾光，这辈子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小姑说，如果是贪图享受，我当初留校，做个北京市民，何必到乡下糟罪。村里人没文化，误了一代又一代。要想脱贫，必须把文化搞上去。青年说，别人穷富跟你没关系，还是想法过好咱们的小日子吧！小姑说，我无法忘记当初的誓言。
丈夫说，我要用真情打动你，彻底改变你的人生。
我们村离县城十几里，道路坑洼不平，行走艰难，青年每天接送小姑上下班，在外人眼里，这是一对恩爱的夫妻。其实，男人喜欢妖冶放荡的女性，小姑并不是他的意中人。如果小姑当县长，他甘心做奴仆，但小姑不为所动，让他失去了耐性。
小姑的任命文件下发以后，组织部门找小姑谈话，小姑重申了自己的坚定立场和献身教育的决心。主动放弃了高官厚禄。在某些人跑官，要官，买官，为了升官，不惜一切手段的比照下，小姑的高尚情操，让组织部领导感叹。
她的丈夫得知这一切，彻底绝望了，像一只咆哮的野兽，把小姑打倒在地，逼她在离婚书上签字。小姑当时已经怀有八个月的身孕，她看透了这个伪君子，爱的是权力和金钱。就毅然跟他离婚。
小姑离婚后，对她的生活影响很大。村里人认为，小姑嫁进豪门，是跌进了福窝里。人家跑关系，走后门，让她当县长，她不领情，还跟人家闹离婚。这人不是傻，就是疯了。村里人一改往昔的热情，对小姑横眉冷对，脸上带着厌恶。有的人像遇瘟神一样躲着她，在背后说三道四，指指戳戳。特别是来自亲人的冷漠，让小姑几乎崩溃了。我的爷爷奶奶正在风烛残年，听说小姑离婚就病倒了，不久相继离开人世。我的爹娘对小姑冷言冷语，甚至不理不睬。小姑失去了家庭温暖，一个人挺着大肚子搬到学校居住。我是坚决支持小姑的，小姑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我削制了一把木刀，晚上压到枕下，谁敢欺负小姑，我就砍他脑袋。小姑私下偷着哭泣。上课的时候，肿胀的两眼还是红红的。也许是悲伤郁结动了胎气，小姑早产了，生下一个不足月的瘦弱女婴。
早产儿多病，小姑抱着女儿，无数次奔波在医院的路上。那一段日子，小姑头发散乱，骨瘦如柴，衣服脏兮兮，皱巴巴，粘着婴儿的屎尿。小姑太苦了，生活的重压，让她几乎崩溃。她的导师再次劝她去北京发展。小姑流着泪，咬紧牙，她说，我要坚持……。
女孩会走路时，小姑的苦日子才熬出头，那一年，她带出的一个毕业班，升学率百分之百，全被县里重点高中录取，还有几个上了中专分数线。这一下，轰动了全县，县领导表彰发奖，记者采访登报，搞得轰轰烈烈。尽人皆知。村里人对小姑的态度一下子就转变了，他们恍然明白了，小姑的不幸，完全是为了村里人，是为了他们的孩子呀，他们把对小姑的误解，变成了自责，变成了惭愧。有人拎着树上刚摘下的苹果，有人擓着一篮子鸡蛋，花生，大枣……。到学校慰问，感激的话语像滔滔不绝的河水，热闹的的场景像当年赶跑了日本鬼子。外村的孩子要来入学，城里的孩子要回村读书。学校一下子暴满了，村里重新开出大片的土地要建新校，上级拨款不够用，群众自发集资，男女老少踊跃参加义务劳动，村里天天像过年。小姑成了全村的恩人。他们说，不敬天，不敬地，支持小姑搞教育。
新校建成后，村长把村里的电话线架到学校，一切为教育服务，几名热血青年，受小姑事迹感召，主动来校任教。学校走向正规，成了当地重点学校。它以优异的教学成绩，每年都受到上级的表彰。有一年，女市长来县里检查工作，专门提出要到这所农村学校看一看。女市长拉着小姑的手，合影留念，临别时，她和小姑拥抱了一下，轻声说了一句，谢谢你——！
这位女市长，也是当年的县长候选人，小姑的放弃让她毫无争议的踏上仕途，跻身权力的巅峰。后来，有记者问小姑，是否为自己的选择后悔，小姑指指墙上的照片，那是从这里毕业的学生留念。小姑的学生人才济济，有博士有硕士，遍布各条战线。还有的在国外。小姑说，我唯一对不住我的侄儿，他是我的学生，我把他当保姆使唤。那时候女儿小，哭闹的时候，总是侄儿抱着。他完不成学业，是我的责任，在事业和亲情上，我选择了牺牲最亲的人。
顺便说一下。那个抛弃小姑的男人突然死了，他的轿车钻进重卡车下面，甩出的皮包里装满了钱，有人说他去买官，有人说他要行贿，反正他心里有鬼，若不然怎么会害怕过路的警车呢，这些年，他始乱终弃，先后抛弃了多个女人，死后孑然一身。
小姑对女儿说，送送亡灵吧，让死者的灵魂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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