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APP
userphoto
未登录

开通VIP,畅享免费电子书等14项超值服

开通VIP
萌芽经典 | 一期一会,后会无期,作者:张祯

编者按:

《萌芽》三月号将刊登张祯新作《ET来访,EX降临》,让我们借此机会重温下她此前的作品吧!



作者 张祯


“一期一会”是曾经位于武东路38号的一家小小的日料店。招牌菜有照烧鸡翅、母子乌冬面、鳗鱼饭和牛蒡色拉。说曾经,是因为与现在相比,那家店已经是相当久远的事情了。

这家店离复旦北区很近,出门右拐便是。挤在一大堆印度飞饼、胖哥川菜和辣妹子湘菜之间,黑白灰的店面闹中取静。

第一次去这家店吃饭是在一个黄昏,和我的初恋男朋友。那天我们刚刚在学校的梧桐树下完成了我们的初吻——确切地说,应该是我的初吻。吻完之后,他笑了笑:“你的嘴唇好冷。”他的嘴唇从上面俯冲而下,像盆栽的多肉植物,又像章鱼厚厚的吸盘紧紧地包裹住我的嘴唇,那种感觉并不美妙,甚至有种污秽感,至少与少女时代的想象很不一致。

之后我们就来到了这家叫做“一期一会”的日料店吃晚饭。不大的店面,呈一个纵身的梯形状,黑灰的色调让整个空间犹如一条蜿蜒幽深的甬道。墙面没有过多的装饰,手边放着酱油、芥末、雕花碟、筷子和调羹,天花板上吊下光线昏黄的纸灯。


那天我点了母子乌冬面,面里有鸡肉和温泉蛋。把蛋搅碎了拌着洋葱的辛辣和清香,就着鸡肉下肚,乌冬的弹性和嚼劲裹着嫩滑的鸡汁和蛋液,已然满满的家常滋味。

扭头看到坐在身旁的他,我有种奇异的陌生感。纸灯投下的昏黄的光,正好打在他的头顶,他整个人都被笼罩在一种轻纱似的迷雾中。他抬手、夹菜、咀嚼、啜饮,都好似屏风上的一个影子,隔着重重的云雾,我只是在看一出爱情的皮影戏。

多年后我同好友讲起这一瞬:“爱情好似在这一刻消失了,一切都戛然而止,你们的关系终于有了让人心安的确定,爱情也因此走到了尽头,就像抛物线……”

“抛物线?”

“对,达到顶点的那一刻就开始走下坡路。”


后来我和他分手,倒是常常到店里,常常点上一碗母子乌冬面。

“一期一会”在日语中是いちごいちえ,本是茶道语,讲的是在一定的期限内对某事、某物、某人只有一次相遇、遇见的机会,所以“一期一会、难得一面、世当珍惜”。

这话是店里的阿姨告诉我的,当时我正一脸严肃地用筷子把温泉蛋搅碎,阿姨刚点上她今天的第二支烟,站在玻璃门口。然后天空开始滴下三个星期以来的第一场雨,然后阿姨突然转过身问我,知不知道“一期一会”到底是什么意思。

阿姨是这家店里唯一的服务员,负责后厨以外的所有前台、点单、上菜、结账的工作。但我从没觉得她是一般意义上的服务员,这个与机器时代标准化生产相伴的词汇,无法安放她戏剧化的声调和夸张丰富的表情。据说这家店是阿姨的女儿开的,但这个所谓的女儿从未露过面,以至于我会觉得,“阿姨的女儿”,只是一个想象中的幻影,一个活在声音和文字中的人物,就像阿姨扑朔迷离的身世。


阿姨大概六十开外,小而精干的身体隐约可见小块结实的肌肉。盛夏的时候她常常只穿一件背心和短裤,用小而急促的步伐在店里左右穿梭。阿姨长了张桃子脸,短发黑而浓密,眉毛高高挑起,一张嘴唇涂得鲜红,双眼皮又深又厚——总之这不是一张六十岁老人的脸,总之你不能把这张脸和奶奶、外婆、慈眉善目之类含情脉脉的词语联系在一起。想来阿姨年轻时应该是个美人,有人说阿姨年轻时做过演员,甚至有人说她早年漂洋过海到日本,在东京的歌舞伎町做过陪酒女郎。我觉得阿姨果真长了张妈妈桑般风情万种又饱经历练的脸,穿上和服的她一定是个狠角色,云鬓高耸,煞白的脸上只剩下一张刀子般锋利的鲜红的嘴。

来店里吃饭的多是熟客,周边学校的学生,还有日本和韩国的留学生。大家习惯于推开玻璃门就看到阿姨站在吧台后面,蹙着眉头吸烟。右边墙上挂着的积木挂历,阿姨永远都不会忘记调整它们。和阿姨打了招呼便找位子坐下,自己拿上菜单和柠檬水杯,给自己倒上一杯柠檬水。大家总觉得是来阿姨家做客的,这是阿姨的地盘,阿姨热情好客,日日设宴招待,高深莫测略带城府的女主人站在吧台后面抽着烟,笑容神秘莫测,略带讥讽。但她对年轻人极好,她亲热地把大家叫做“孩子”,每一个在门外迷失的孩子都可以推开阿姨的玻璃门,喝上一杯阿姨的柠檬水,结账的时候嘴里含着一颗阿姨给的陈皮糖。


“欢迎孩子,孩子请坐!”

“孩子,来,自己拿菜单和水杯!”

“孩子,母子乌冬面配洋葱最好了,多吃洋葱对身体好的呢!”

“孩子,来,煎饼和手卷,先吃煎饼,煎饼要趁热!”

“孩子,酱油和芥末要慢慢调,我看你最近长痘,芥末要少吃。”

“孩子,不急,再多坐会儿啊。”

“孩子再见!下雨路滑慢走。”

与一般精致昂贵的日本料理相比,阿姨的店更像是一家温馨的家庭作坊。标准化的服务,没有;流水线般的上菜速度,没有。你若喜欢,我便招待,你不喜欢,我开门送客。到阿姨店里吃饭更像是做客,所以哪有踩着饭点上门的客人?翻翻菜单,喝喝冰水,和阿姨聊聊家常,不要焦急也不要催单,吃饭的目的不在于将食物碾碎通过食道送进肠胃的一系列动作,饭前的闲聊和饭后的清茶都是吃饭的一部分。吃饭是一种艺术,艺术的目的不在于果腹。


不喜欢阿姨的人,觉得阿姨一口一个“孩子”简直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那看似热情的笑容也实在皮笑肉不笑,更何况阿姨变化无常的性格让人直觉分裂人格附体。不喜欢阿姨的人也实在不占少数。

我也常常窥见这一刻,阿姨前一秒和你说话时还笑容满面,后一秒转身便拉下了脸。如果阿姨果真在歌舞伎町做过妈妈桑,她一定也用着叫“孩子”的口气招呼过她的姑娘们。那种专横又亲昵的声调,狡黠又坦率的笑容,被岁月冲散了,又被岁月黏合在一起。

我常常觉得阿姨长得像日本能剧里的面孔。薄情的眼和鼻子,似笑非笑的嘴,温情善意的脸颊下藏着另一张脸,你不知道那张脸的样子,但你常常觉得来者不善,又似乎是你多虑了,背景音乐踩着缓慢的节拍简直催人眠。

阿姨确实有极凶的时候。尤其在盛夏。

阿姨把汗衫的袖子挽到肩际,又皱又白的胳膊上青筋突起。阿姨的眉毛挑得更高,嘴唇涂得更红。阿姨从一张桌子跳到另一张桌子,报菜名的时候,争奇斗艳的名词从她嘴里一个追着一个蹦出来。


“阿姨,点菜!”有客人不耐烦了。

“孩子,等一下!没看见阿姨正忙着的嘛!”阿姨“唰”地把头转过去,眉毛蹙得紧紧的,一脸凶相。

你们一定见过日本能剧中恶魔的面具,拧成八字的眉毛,怒目圆睁,眼尾上挑,一束金光又烈又烫,嘴唇狰狞成奇怪的姿势——此时的阿姨就是这副模样,当然,多了张雪白到可怖的脸。

有客人自作主张把椅子拉到其它方向坐下,阿姨“嗖”地一下冒出来制止道:“孩子,这样不行!会挡其他人的道!”固执地把椅子挪回原来的模样。

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像站在自家花园前的阿婆,左手叉着腰,嘴里念叨着右手一挥:“这边是种茉莉的,那边是种蔷薇的,北边种雏菊,南边种葵花……什么?种玫瑰?门儿都没有!”

客人大多耸耸肩,尴尬地笑了笑,想来看阿姨已经六十出头,也不便与她计较。


只是再也不会来吃第二次。上海日料餐厅比比皆是,阿姨的小店做的又不是什么旷世精品人间珍馐,成年人何苦上门找虐,自讨没趣。于是门口行人匆匆,玻璃门开了又关,关了又开,食客们抹抹嘴巴,摸着饱食的肚子起身结账。大浪淘沙,淘到最后剩下的都是熟客。

果真是阿姨所说的“一期一会”,有些人后会无期,有些人即便再见,也换了新颜。2000多年前,赫拉克利特坐在河边说:“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2000多年后,我一次又一次地推开阿姨的玻璃门,门楣上的铃铛发出不同的清脆的响声。

那种感觉就像逃到外婆家吃饭,外婆偶尔会发发脾气,但你心里明白她对你是溺爱的。

他最爱吃的是照烧鸡翅,她最爱吃的是日式生牛肉,她最爱吃的是烤秋刀鱼。有时我和他一起吃饭,有时和她,有时是和她,有时就我一个人,照旧点一份母子乌冬面,配洋葱。


在鱼身上斜着划下花纹一样的口子,刷上橄榄油,用孜然粉、海盐按摩鱼身,放在炭火上烤至表面呈金黄色,淋上清酒,配上柠檬。刚烤出来的秋刀鱼穿着一身凌厉的盔甲,被烤焦的外壳像是阳光下的雕塑,保留着太阳的余温。她是我最好的女友,圆脸,乌黑长发,大眼睛,右臂上有大面积紫色的胎记。她喜欢用筷子把秋刀鱼捣碎,然后夹起来小口小口地吃着。

日式生牛肉要选上好的牛里脊,切成云片一样的薄片,加盐、胡椒粉和少量清酒搅拌,直至碗底发热,再加生蒜片和雪梨丝,配上生鸡蛋和白芝麻搅匀即可。她不算我推心置腹的闺蜜,但实在性格相似到无话不谈。常常和她要上一盘日式生牛肉,配一壶梅子酒对饮清谈,那是最好的时光,日头总是降落得很快。


他是我现在的男朋友,他的必点菜是照烧鸡翅。六只小巧玲珑的鸡翅摆在黑底红花的扇形碟子中,每一只都被浓郁的酱汁紧紧包裹着。她在三个月前去了德国,她毕业回江苏工作。她们都走了,现在只剩下他,他说他永远都不会走,就像每餐必点的照烧鸡翅。

一个下雨天,我到阿姨店里点餐打包,我点了母子乌冬面、摩托罗拉卷、三文鱼寿司、芝士春卷、海藻、土豆色拉、烤秋刀鱼……然后翻着菜单的手没有任何停下的迹象,阿姨突然抬起头,笑着问我:“孩子,几个人吃?两个人的话足够了,不要再点了,点太多吃不下……知道么孩子。”不容我分说,阿姨掐灭烟头进了厨房下单。在那个淅淅沥沥下个不停的梅雨天,她一眼看穿我的坏情绪。

走的时候阿姨塞给我两颗陈皮糖。阿姨说每个好孩子都有糖吃。我们每个人都是阿姨的孩子。


11月份得知阿姨的店要关门。消息来得太突然,我以为阿姨在开玩笑。

“不是开玩笑啊孩子,实在是阿姨老了做不动了……要休息了。”阿姨一边说一边卖力地擦着桌子,“好了,干净了,孩子坐吧,自己倒水啊孩子。”

计划在店铺关门之前去吃最后一顿饭,结果那段时间被各种任务缠得脱不开身,等到下次站在店门前,发现旧人已换新颜,取而代之的是一家韩国烤肉店。每张桌子上都安装了烤炉和导烟管,墙上的积木挂历早已不见踪影,阿姨的柠檬水杯也被换成了烤肉店里司空见惯的钢化玻璃杯。吧台后的阿姨已经不在,在店里忙上忙下风风火火的男孩和女孩,像是自主创业的大学毕业生,脸上的表情和那些自以为长大成熟的你我别无二致。

我记忆深处的阿姨的脸,是站在吧台后抽烟的她,鲜红的嘴巴,烟头的火星一闪一亮,脸上的表情被氤氲不清的烟圈模糊了。


我记得那是一个阳光温暖的午后,我第一次见到他,他就坐在“一期一会”门口的马路护栏上,仰着脸笑容灿烂。他是我的初恋男友。我们只一起去过“一期一会”一次,那次我点了一份母子乌冬面,面里有鸡肉和温泉蛋,那是我第一次破忌吃洋葱。后来直到我们分手,都没有一起再去过第二次。就像我永远都想不起来我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情景,只记得谁都没有预感,那次见面,会是永别。

一期一会,后会无期。

倒是现在的男朋友,一直陪伴我至今。





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举报
打开APP,阅读全文并永久保存 查看更多类似文章
猜你喜欢
类似文章
【热】打开小程序,算一算2024你的财运
若我离去★后会无期
【校园专栏】陈文杰 |  生日——爱意浓浓
有些猫假装不吃你喂的粮,背地里却……
厦门餐饮本土天后
无油版可乐鸡翅,美味又健康
多幸运,遇见你,一切都还来得及
更多类似文章 >>
生活服务
热点新闻
分享 收藏 导长图 关注 下载文章
绑定账号成功
后续可登录账号畅享VIP特权!
如果VIP功能使用有故障,
可点击这里联系客服!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