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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概念|茉莉汤,作者:曾令瑜

编者按:


llustration by PiKA


作者 曾令瑜


不管怎样,那将是他记忆里,最清甜的一个下午。


早晨苏美锦来的电话是尹太太接的。


一连几天的上海阴雨绵绵的,不适合开车去约会。秦爷去给尹沫笙叫了一部橡皮马车,马蹄子踩着泥水欢快地跑到了苏公馆,之后一头小波浪发鬈乳黄色织绒大衣的苏美锦坐了进去,挽着他的胳膊挽了一路。


他们出电影院的时候,天沉得像是委屈得快要掉眼泪的孩子的脸。


“上老地方去吃点东西,再送你回家吧。”尹沫笙说着,绅士地晃晃手中黑色的洋伞。


深冬的雨夜弥漫着雾似的寒气,她的身子不自主地朝他挪了挪。她其实也算是他中意的那种温柔体贴的女人。虽然他们之前熟得暧昧,但如今这么一亲密,反而感觉有些不自在了。


靠窗的第四个位子。属于他们的角落,好多年。


“点些什么?”尹沫笙懒得看服务生递来的菜单。


“真冷呀,”苏美锦朝手心哈着气,“虽然茉莉汤是夏天喝的,现在喝暖暖的也应该不错。阿莲和吴妈走后,我好久都没喝了。”


“小姐,我们冬季有茉莉茶,是用上好的干茉莉花……”白衣服务生脸上堆着笑。


“什么茉莉茶!”尹沫笙像只炸壳的胡桃,硬生生炸断服务生的话。


白欣莲拎起二小姐浅粉色缎面睡衣,扬起来抖抖,挂到红木衣架子上。阳光穿过指缝,看得见跳动的尘埃颗粒。日子飞得轻快,就像这尘埃跳出视线,一眨眼,她来苏公馆已五年了。


“阿莲——”是吴妈在叫她了。五年前她父亲放了白鸽,离开了那爿和她母亲经营了多年的洋布店,转行拉起了马车,又托人安顿了她唯一的女儿。吴妈带她进了苏公馆,二小姐便唤她作了丫头。闲的时候,吴妈常找她说话解闷,日子一长也就把她当女儿看待了。


她们一起去集市买新鲜菜。穿过一排排老式石库门房子,看见唱着歌打着板挑着担的小贩,锅里煮着糯白的糖心莲子粥和喷香的茶叶蛋。白欣莲总是懂事地说不想吃。“栀子花——白兰花——”是操着一口纯正的吴侬软语的苏州吴娘在叫卖着了。


“栀子开了,二小姐要过生日了哩。苏家又要摆大排场了。”白欣莲道。


“哎呀呀,那都是排场,”吴妈的脸笑起来像只浅黄的柿饼,“只是二小姐大啦,要说婆婆家啦——我看苏家也不必费心了。尹大少爷不

和她青梅竹马么,苏太太那么喜欢他。”


尹沫笙二十岁那天,轿车像火柴盒一样排着挤满了苏公馆门前的车道。苏老爷交际圈子广,洋场阔少,名媛淑女,齐齐前来捧场。尹沫笙一身白色的西服和父母站在一起,他看着苏美锦从白梯红毯上带着优雅透着娇媚地走下来,玲珑的身子笼在玉色绸面旗袍里,光洁的绸面随着碎步子揉起泛光的褶。她真的如她的名字一样,美丽的织锦。


“苏鹏程的千金真的不错。看这排场,苏家也真发迹了。”苏老爷微微点着头。苏太太也趁热打铁道,“沫笙,你好像很久没约人家苏小姐出去玩了。”


尹沫笙低着头不语,干脆放下酒杯离开了热闹的人群。


现在他似乎有点怕见到苏美锦,仿佛她小小的身子里潜藏着年轻的甜美,一不小心就会把人卷进她玫瑰色的笑靥里。不,不,他不想这样。不知不觉地他又绕到了苏公馆的后花园。浓浓淡淡的花香果香弥散开来,清甜地像是沾过花蜜小粉蝶的吻触。新扫的花径,落落碎碎的小圆叶子铺满了浅浅的沟渠,裸露出扫帚划过泥土长长的痕迹。


“哎呀!”尹沫笙忽然一个趔趄,人稳住了,脚却疼起来,再一看,一只小竹篮子打翻在脚边,散了一地洁白的茉莉花朵。


“谁呀?!”右边的花丛抖起来,蝶儿惊慌地飞起,尹沫笙一看是苏美锦的小丫头阿莲,微瞪着琉璃似的眼,鼓着粉粉的腮,耳际垂下两条辫子上绑着新鲜的茉莉的花朵。她一见是尹沫笙,脸刷地红了,像是白瓷碗里盛着的一点点红糖突然冲进了沸水,“啊,尹少爷……”


尹沫笙捋起袖子去帮她拾篮子,白欣莲慌忙道:“我来,我来,少爷白衣服白裤子的,小心弄脏了!屋里热闹着呢,少爷怎么到这儿来了?”


见尹沫笙不说话,白欣莲道,“少爷最近来得少了,我们小姐挂念着也不打电话,她知道少爷每次来都会到后花园玩,便催花匠种了好些花呢。我们小姐对少爷的好,是真真切切的哩!”白欣莲说着,尹沫笙心里涌动起小小的感动。他悄悄把口袋里一只系着银色缎带的小方盒掏出来放在手心,手掌略微倾斜,盒子便滑到了白茉莉打底的竹篮子里。


“帮我谢谢她。这是给你的。”


昨天闹到太晚,快到中午的时候整个苏公馆才苏醒过来。


“德儿铃——铃——”


电话响了,苏美锦一接,是尹沫笙。他说他昨天把礼物放在另一套礼服的口袋里了,今天补送过来。


“我是说怎么你的礼物迟了个到!”她的声音软软腻腻的,又带着一点点嗲。挂了电话,她让阿莲快帮她把梳妆匣拿来。阿莲伸手去拿,看见了匣子后面银色锻带的盒子——是她昨天顺手搁那的。她一身冷汗,也不敢多想,把盒子顺手捏在了手心里。




午后的阳光很懒,懒得只愿意把后花园里白色小圆茶桌照亮一半,但一洒上苏美锦风铃般的笑声唰地一下桌子便成金色的了。白欣莲走过去,把涂有奶油的蛋糕卷和椒盐的酥油饼干端过去。


“昨天怎么不来跳舞?”


“昨天有点头晕。”


“嗨,你这活蹦乱跳的还头晕。”


“我是真的晕,昨天在后花园晕得打翻了阿莲采的茉莉花——对了阿莲,你采茉莉干什么呀?”尹沫笙望着阿莲细长的脖子问道。


不待阿莲开口,苏美锦道,“她是给我泡茉莉汤呢。前些日子我在外面喝过一次,回来告诉了她,她就做出来了,真是能干。阿莲,不如冲两碗来。”


阿莲走远了,尹沫笙用银叉子挑了一点奶油抿在嘴里,问苏美锦什么是茉莉汤。“首先在一只茶碗碗底中心厚厚地涂一层蜜,然后把新鲜的干净的茉莉花盛在另一只茶碗里,再将涂蜜的碗倒扣在这只碗上,让花香熏润碗底之蜜。过一阵子待花香蜜香混匀了,直接冲入热水就可以了。”


他们又聊了好一会,白欣莲终于端着棕色的茶盘过来了。她放下两只白蕾丝茶托,放上两只白瓷茶碗。尹沫笙一揭开,腾起的水汽溶着茉莉的清香,凝成细小的水珠子挂在睫毛上。白色的茶碗里洁白的茉莉花瓣打着小巧的旋儿,浮在微烫的水面舒展着嫩嫩的蕊,轻轻吹开浮散的花瓣,看得到清透见底淡黄色茶水,透着一种清冽的甜香。


尹公馆的秦爷正准备把厨子煮好的燕窝粥送上楼去,忽然看见大少爷坐在餐桌边,用长颈的铜勺舀着大玻璃瓶子里的蜂蜜,淋在茶碗里。他见秦爷出来,便找他要茉莉花。


“大少爷等等,我把这粥送了,出去买去!”


他从小就认为没有他做不到的事情,可因为这一次发狂似的迷恋上了泡茉莉汤,让他彻底投了降。


难道必须打电话问阿莲?拨电话的时候,他的心搏动得有点微妙,像是细密的筛子抖下滑腻的粉末。


“喂?”


“尹少爷吧?小姐不在家,您找她有什么事?”


“不找她,找你的……”


以前属于他的暧昧是玫瑰色的,日子渐渐云淡风清了,一吹,悄悄成茉莉色的了。


“我浇了蜜,它都挂在了碗上没淋到花上。”


“涂厚一点,晚点儿再揭。”


“沸水是往花上直接冲还是沿杯子冲?”


“哎呀呀!不是沸水……不能太烫!”


“秦爷买的花太差,冲出来都散了。”


“来苏公馆摘吧。”


人就是这样,总是希望身边有个谁扮演着暧昧的角色,孤独寂寞时有个甜蜜的依靠。


荼蘼开过了的时候,尹沫笙顺路来了苏公馆,眉飞色舞的对阿莲形容他泡的茉莉汤多么好多么好。


“大少爷呀,你会泡茶就很了不起啦,学得这么认真。小姐说你从小是个猴急性子,这样就不错啦!”白欣莲称赞道。


送走尹沫笙,白欣莲把茶碗和碟子送到厨房去。见厨房没人,她便自己把碟子给洗了,然后打开茶碗盖子就要把水往里面冲,却直见水点子溅到手背上染上了小小的黑点。


白茶碗里竟有一张纸条!


她急着把打湿的纸条拈出来,墨迹洇开了,黑绿色的一团团,只看得见最右边的一个“等”字,突兀在那里。


晚饭后落了一场梨花雨,扑在窗玻璃上一层蒙蒙的水汽。憧憧的树影打在墙壁上幽幽地晃着。苏美锦去大小姐苏美绮家玩去了,屋子里空荡荡的,像她的心。她也不想去吵吴妈,便啪地一下熄了灯躺在床上,脑子里像是塞了一只串了台的无线电,乱哄哄的发着聒噪的电波。


等?等谁?等什么?


她迷迷糊糊地睡了,又晕晕乎乎地醒了,她总觉得有人在摁车喇叭。天将破晓的时候她难受得再也睡不着了。她大胆地把枕下的小盒子拿在手里,啪地一下打开了。绒面垫子上托着冰凉的银链子,缀着一只镂空的花朵,朵儿小,小得像是乍绽的茉莉花苞。


太阳升起来了,天边的云朵带着橙红色的蕾丝花边。今天苏公馆的门窗桌椅都像是烫的,白欣莲也坐不住了。她时而拨开窗帘望望,时而竖起耳朵听听,还抽空拣出了压在箱子底层的蜜色羽缎旗袍、小姐最淡的一盒胭脂、细小的黑色发卡。


她觉得自己有点神经了,便下楼去找吴妈闲聊。午后暖暖的秋阳像一条绵绵的被子,催着苏公馆睡个安静的午觉。白欣莲折腾了一宿神经了半天,也乏了。她刚准备上楼略靠靠,就不小心看见一辆锃亮的黑色轿车停在后门口。她朝车的方向挥了挥手,踮着脚跑了上去,猫着腰溜了下来。她吱地一声推开黑色的铁栅栏门的时候,像个没有前科的小偷,心跳得剧烈而狂妄。


尹沫笙帮她开车门的时候她稍稍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斜着脑袋坐了进去。


“我要去挑一件礼服,想让你陪我去参谋参谋。”这算是他们幽会的开场白。


车开开停停,白欣莲有某种眩晕感,仿佛踩在桃红色的棉花上。尹沫笙从车的后视镜看她,有一句没一句地和她搭着话,她也只是微微笑着不卑不亢。


“喔唷——这不是尹大公子么!来,里面请!”穿着白色长衣的老板娘笑得很谄媚,“这边是新款的成衣,那边是新来的洋布料。”


“阿莲,你看这个怎样?”


“好。”


“那个呢?”


“也好。”


尹沫笙有点不高兴了,他发现她的眼睛望着那边的洋布料出了神。


“我都给你买回去……好不好?”他贴在她的耳边道。


她抬起头来撞见了他漾着蜜的眼神,于是双颊掠过一丝绯红跑了出去。


“啧啧啧……”老板娘远远地望着白欣莲的背影,笑着把尹沫笙买的衣服包好。


他们从西餐厅里出来的时候,南京路上闪烁的霓虹灯晃痛了她琉璃似的眼睛。他们并排闷闷地走着,像是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两坨冰块。周围的歌女舞女公子哥阔老爷们闹着笑着,像流淌着的炽热的岩浆。


他的眼睛忽然望见了她旗袍的窄领子里跳动着的银色光点。


“你看见这链子上是茉莉么!”他喊着,声音有点抖。


她终于回过头望着他,眼角额头都是濡湿的。


他终于降服在她茉莉色的汗水与泪水里,小心翼翼地拭去她眼角的泪,“不逛了,我们回家。”


他只见她琉璃珠似的瞳仁溶散了。幸福来得太突然,桃红色的棉花仿佛一下子被一只无情的手给摘了,她重重地跌到黄土地上。回家。小姐回去了,苏太太和吴妈也醒了,就连苏老爷也该回了。“不要这样,不能这样……”她跌跌撞撞地跑远了,忽然又狂命地奔起来,胸前酸凉的茉莉锥在她的心上。他回过神来也向前奔去,只是他和她混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被阻着了,似乎也不算狂奔。她个子小,先在路口冲破了人群,跌跌撞撞地却不小心正撞上了一匹枣红色的马。逃神的车夫还没来得及拉住缰绳,受惊的马便嘶啸着扬起了马蹄。


鹅黄色的路灯下,一瞬间盛开了一地血色茉莉,散发着腥甜的香气。


尹沫笙看着窗外的雨点,斜着透明的身子簌地一下擦过冰冷的玻璃,留下一道长长的断断续续的亮线。他有点烦,便起身转转去洗手。


水龙头里的水流淌得欢腾,他的心像是被什么戳了个窟窿,也有什么像水一样汩汩地流。


“先生麻烦让让……”旁边一个拿拖把的清洁工小声地说。他瞥了他一眼,觉得有些熟,再定睛一看,是吴妈!她还是圆饼脸,如今却起

了酥,还撒了点褐色的芝麻。蓝黑色的拖把布一溜擦过地板,吸掉从他的指尖滴落的水。


吴妈还没看见他,走远了。他仍站在那里。


“阿莲——叁号桌茉莉茶两碗勒——”


许多茉莉色的光影一刹那间叠在散着淡淡油烟的空气里。厨房厚厚的门帘子锨开了一个小角,她像破茧的蝶一般飞出来。她剪了短发,齐齐地拢在耳后,露出光洁的额。


“啊……”像是有只无形的手掐着他,声音硬生生地卡在那里。吴妈转过身子看见了他,带着一点点恐惧感跑过去拦着阿莲,“阿莲,还记得这位先生么?”


“陌生。”她顿了顿,抬起眉角轻轻瞥了他一眼,搜寻了一下她新鲜洁白的记忆,才端着茶盘匆匆地走远了。


于是,尹沫笙微笑着回去了。经过叁号桌的时候,他留心望了望那两只茶碗,浅渴色的茶水上浮着紫褐色的干茉莉花瓣,腾腾地冒着哀而不伤的白气,倒也清甜。


苏美锦望着他道,“怎么这么久才回?”


“遇着一个一年没见的老朋友,叙了会儿旧。”他温柔地看着她,她不好意思了,低下头去抚弄她粉色的指甲。他发觉她也挺甜美,不,其实是完美。


雨点子直扑到窗玻璃上来了,聚成一股股流成河,又散成一道道变成溪。


生命汩汩地流淌过去,我们含着泪张望着,却听不见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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