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饮狂歌负半生
诗书击剑两无成
几回花下坐吹箫,银汉红墙入望遥。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缠绵思尽抽残茧,宛转心伤剥后蕉。三五年时三五夜,可怜杯酒不曾消。
仲则北上京师,是发生在乾隆四十年冬天的事情。
从乾隆三十八年到乾隆四十年,属于仲则创作的一个高峰期。有些作品我们可以来回顾一下。作于乾隆三十八年的《和钱百泉杂感》(其三)中写道:“臣本高阳旧酒徒,未曾酣醉起呜呜。弥生漫骂奚生傲,此辈于今未可无。”仲则自比于弥衡和嵇康,其狷狂一面,其实在这些诗歌中已经昭然若揭。而在这种狷狂之余,仲则也不是没有自责和自怜,几乎和前诗同时写下的《重九后十日醉中次钱企卢韵赠别》就很能证明这一点——
痛饮狂歌负半生,诗书击剑两无成。风尘久已轻词客,意气犹堪张酒兵。
霜满街头狂拓戟,月寒花底醉调筝。谁能了得吾侪事,莫羡悠悠世上名。
痛饮狂歌负半生,读书击剑两无成。每一次读到这一句,心中都有一种共鸣与刺痛,在茫茫人海之中挣扎往复,三尺微命一介书生,往往都会遭遇类似的窘迫。
穿越时空的隧道,这样的一句足以令人灵魂颤栗。
满怀才气,一身傲骨,书剑飘零。
仲则尽管体弱多病,但是他一直崇尚古风,喜爱击剑——在洪亮吉等人的记述中屡有述及;在仲则自己的诗词中,有关书剑相关的,也比比皆是。而在慨叹人生如流,事业无成的同时,此时的仲则在一醉再醉之余,也有了几丝想要效仿高人隐士,飘然出尘的想法,但是这不是仲则的本意,因为他既然已经进入到这个尘世,就注定他无可遁逃,因为他的性情,因为他的才华。
宿醉酒醒,仍然是一袭布衣诗人泪,仲则因此发出了这样无奈的声音。但等到过些时日,仲则心中的热情又开始占据上风的时候,他的诗的味道,就全都改了。
隔年乡梦骤惊回,万户频将爆竹催。拜跪略稀身是客,经书暂掩兴犹孩。绕床懒使呼庐兴,哄座惭无射覆才。我自爱吟人阗处,空庭闲抚未开梅。
从颓废到振作,才气使然。仲则怀才而不遇,但心中总还残存着些许的侥幸。正如我等每每会期待买彩票中头奖,失望的次数数不胜数,但每一次“出手”时分,总还是满怀热情,而热情的结局往往仍然是落寞与惆怅,没那命!而仲则也没那命,尽管他再度迸发了激情,但结局已注定。
在江宁的这段日子,仲则心情高兴起来了,和袁枚之间也可以像孩子一样交流,这让仲则觉得很是慵懒且惬意。而在寿州,继续着这种生涯的仲则,尽管仍然在追求逍遥,但是追昔抚今,他写下了《绮怀》十六首,堪称是他一生中蚌病成珠的文字中的最灿烂的明珠。
朱鸟窗前眉欲语,紫姑乩畔目将成。玉钩初放钗初堕,第一销魂是此声。
妙谙谐谑擅心灵,不用千呼出画屏。敛袖搊成弦杂拉,阁窗掺碎鼓丁宁。
湔裙斗草春多事,六博弹棋夜未停。记得酒阑人散后,共搴珠箔数春星。
旋旋长廊绣石苔,颤提鱼钥记潜来。阑前罽藉乌龙卧,井畔丝牵玉虎回。
端正容成犹敛照,消沉意可渐凝灰。来从花底春寒峭,可借梨云半枕偎。
中表檀奴识面初,第三桥畔记新居。流黄看织回肠锦,飞白教临弱腕书。
漫托私心缄豆蔻,惯传隐语笑芙蕖。锦江直在青天上,盼断流头尺鲤鱼。
虫娘门户旧相望,生小相怜各自伤。书为频开愁脱粉,衣禁多浣更生香。
绿珠往日酬无价,碧玉于今抱有郎。绝忆水晶帘下立,手抛蝉翼助新妆。
小极居然百媚生,懒抛金叶罢调筝。心疑棘刺针穿就,泪似桃花醋酿成。
会面生疏稀笑靥,别筵珍重赠歌声。沈郎莫叹腰围减,忍见青娥绝塞行。
自送云軿别玉容,泥愁如梦未惺忪。仙人北烛空凝盼,太岁东方已绝踪。
检点相思灰一寸,抛离密约锦千重。何须更说蓬山远,一角屏山便不逢。
轻摇落索撼垂罳,珠阁银栊望不疑。栀子帘前轻掷处,丁香鞋底暗携时。
偷移鹦母情先觉,稳睡猧儿事未知。赠到中衣双绢后,可能重读定情诗。
中人兰气似微醺,芗泽还疑枕上闻。唾点著衣刚半指,齿痕切颈定三分。
辛勤青鸟空传语,佻巧鸣鸠浪策勋。为问旧时裙钗上,鸳鸯应是未离群。
容易生儿似阿侯,莫愁真个不知愁。夤缘汤饼筵前见,仿佛龙华会里游。
解意尚呈银约指,含羞频整玉搔头。何曾十载湖州别,绿叶成阴万事休。
慵梳常是髮鬅鬙,背立双鬟唤不譍。买得我拌珠十斛,赚来谁费斗三升。
怕歌团扇难终曲,但脱青衣便上升。曾作容华宫内侍,人间驵侩恐难胜。
小阁炉烟断水沈,竟床冰簟薄凉侵。灵妃唤月将归海,少女吹风半入林。
炧尽兰缸愁的的,滴残虬水思愔愔。文园渴甚兼贫甚,只典征裘不典琴。
生年虚负骨玲珑,万恨俱归晓镜中。君子由来能化鹤,美人何日便成虹。
王孙香草年年绿,阿母桃花度度红。闻道碧城阑十二,夜深清倚有谁同。
经秋谁念瘦维摩,酒渴风寒不奈何。水调曲从邻院度,雷声车是梦中过。
司勋绮语焚难尽,仆射馀情忏较多。从此飘蓬十年后,可能重对旧梨涡?
几回花下坐吹箫,银汉红墙入望遥。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缠绵思尽抽残茧,宛转心伤剥后蕉。三五年时三五夜,可怜杯酒不曾消。
露槛星房各悄然,江湖秋枕当游仙。有情皓月怜孤影,无赖闲花照独眠。
结束铅华归少作,屏除丝竹入中年。茫茫来日愁如海,寄语羲和快著鞭。
十六首《绮怀》,仲则像是一个电影导演一般,将两人过去的日子里的一些事件,一件件组织起来,而组织起来之后,留下的却只能是这伤感的诗句和冰冷的现实。“玉钩初放钗初堕,第一销魂是此声。”“栀子帘前轻掷处,丁香鞋底暗携时。”句子泼辣大胆,也直接点明了两个人当年曾经是品尝了禁区里的青苹果的,于是留下的记忆,也伴随着苦涩展开。
敛袖抚琴、挽裙斗草、入夜弈棋、同数春星、珠栊相望、手抛蝉翼……从仲则的记述当中,我们可以得知他的表妹,娇憨而不乏文采,热情而不粗俗,尽管有人记录说仲则的表妹长相只是中等紫色,并非绝世美女。但是因为她具备着各种美好的才德,因此美男子黄仲则对她的情感也从来没有因她的长相而发生任何的偏移。
不过,正如牧之慨叹“狂风落尽深红色,绿叶成阴子满枝”,仲则也是一样的。“何曾十载湖州别,绿叶成阴万事休。”二十六岁的仲则,此时已经经历了人生若干风雨,功名不就,昔日恋人已成他人妇,且已生儿育女。而彼此的感觉,竟都是心内悲苦,连笑容都很难流露,而表妹也只能以一首歌曲送给表哥,以宽慰表哥的一片痴情……
就此,《绮怀》渐渐转入了仲则的自怨自艾。他期待着君子化鹤、美人成虹的日子,而他更期待十年之后,他能够再度见到表妹那娇美的容颜,起码在他的眼中是这样的。不过事实是,表妹先行过世,仲则数年后也果然驾鹤西去了,两人都未能等到下一个十年,或许他们的灵魂,会如梁山伯祝英台,天上相见吧!
锦瑟年华,无人与共。仲则和表妹的悲剧也在这似水年华中前行。他一个人,纵然此时已经成家立业,但是事业上仍然没有得到长足的发展,而且得到的也不是理想中的爱情。夜凉如水,仲则在客栈中辗转反侧,他回忆起见到表妹的点点滴滴,回忆起和表妹在一起时的光景,花下吹箫,倾述的是一种心情;而这箫声真的能够飞跃重重亭台楼阁、银汉红墙,传到该听到的人的耳中吗?为什么天上的星辰和以往有了这么大的不同了呢?属于我们的那两颗星,现在怎么就看不到它们的踪影了?百结愁肠无昼夜,在这样的一个清冷的夜晚,伫立在风中,心中是绵绵的思念,不绝不休……
而更多人喜欢那句“茫茫来日愁如海,寄语羲和快著鞭”,羲和,在《楚辞·离骚》中有记载,是太阳的车夫。这是仲则对今生两人情感无奈之余,发出的感慨,一切只能等来生。但是谁也没想到,仲则苦吟的,竟然会是他自己真实的命运。
在这里不想对《绮怀》十六首进行更多的解析,原因这是仲则最杰出的代表作,因此流传的广泛程度在仲则的诗歌之中和《感旧》四章、 《杂感》相仿,是得到后来者最为推崇的,也是解析最多的——而正如一百个读者有一百个哈姆雷特,一百个读者从仲则这组诗歌中也会解析出一百种含义,幽微的感悟,各不相同,因此说得多了,反倒会令人错愕。
忽然又想起了放翁的后来。唐婉离开人世的时候,他正仕途春风得意,此后一路做到了宝华阁侍制。一直到75岁时,他告老还乡,才知道了这个太久远的噩耗。于是他再游沈园,写下了两首《沈园怀旧》:
很多事情都不能假设,很多事情也不可能从头再来。到放翁这个年龄,其实一切都已经渐渐看淡了,但是他仍然念念不忘昔日爱妻,伤心桥下,惊鸿照影,但一切都是空幻,都是迷离。
“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这是85岁时,放翁临时去了沈园,为之写下的最后的诗句。或许是心有灵犀,他已经听见了表妹在天堂上发出的声音,在写下这个句子后不久,放翁溘然长逝。他和唐婉,留给了人间一段悲剧,但是也是一出坚贞爱情的千古绝唱。
何其相似!放翁是老来回首,感慨良多;仲则是有怀投笔,声情并茂。而唐宋诗词因历史原因流传千古,而元明清诗词则多半湮没在历史的残砖碎瓦的罅隙——这一点,多少令人无奈,但是金子总会发光的,仲则等人诗歌中的熠熠光辉,不会因时光流转而磨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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