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地
舌尖美味至多，人人心中自有一本菜单。有的人固守是乡怡然自得，有的人浪迹天涯兼收并蓄，不免都攒下无法割舍的滋味，各自纷扰。
昨天在青云谱，与姜蔚王涛朱莺众美女，并陈军孙波万春熊诗辉赵凯喻秋强诸君餐叙，吃得热火朝天。餐馆属于喻秋强，他家有许多自留味道，比如香肠、蒸猪肝、厚西瓜皮、腊鸡，等等等等，好吃极了。这些菜，胜在出品纯良，很多材料为自制或自种，厨师是喻秋强的堂兄，十几年如一日，绝不创新，只做那十几味老菜，而至于精纯，领先南昌市，至少冠绝青云谱。
【此处插入硬广一则：喻秋强的店叫“乡里乡亲土菜馆”，在南昌市青云谱区广州路。不服的都可以去挑战，服了之后就好好享受。】
（一）
现在算起来，我也吃了几十年的饭，很多好菜——包括好饭——怎么也挥之不去，总想着什么时候能再吃上一回。有一次在云南，腾冲，一个村子，忘记村名了，那里种满银杏树，中午端上来的米饭是红色的，看上去普通，但一放进嘴巴，它们自己抢着爬进喉咙就落肚了。鲜、香、糯、甜，还可以加上一个“净”字。根本不用菜，连女士们都干下了三碗红米饭。
只是所有这些饭菜，在我的排行榜上，最多都只能排在并列第二位，第一名只有一个。
在我的家乡，江西省石城县，那里遍地美食，家家烹大菜，让人流口水。我自从离开那里，无时无刻不想着回去，我可以随便在什么地方静静地呆着，到点了就去吃饭。颠沛流离，天可怜见，几十年来，我总算回去过三次，分别是2013年、1997年、1993年，都是夏天。
夏天有排行榜第一名的菜。
2013年，我没吃着它。1997年，吃着了，味道不对。1993年，可美了一回。
（二）
石城县位于江西南部，靠着武夷山，典型的丘陵地貌，最主要的农作物是白莲和水稻。因为多山地，水稻种植不易，农家谋生艰难，于是地尽其用，人尽其才，想方设法去填饱肚子。水稻能种两季，这道菜出自于早稻田，晚稻田没有，长不了。然后，平地跟河谷的早稻田也长不了，只存在于高处梯田里。
谷雨前后播种水稻，农民们插秧完毕，立即就在稻田里撒进鱼苗，有鲫鱼、草鱼或鲤鱼，等等，随意。接下来日夜劳作田间维护，干旱时还得从山下挑水灌溉，反正就是死做苦做，维持全家的生活。鱼苗呢跟着水稻一起生长，不用管它们，自然生态循环。山地冷，基本没有虫害，早稻不需要打农药，鱼苗受益不必遭误杀。平地跟河谷的稻田不行，必须打农药，什么鱼都不能活，青蛙田螺也罕见。春天过后来到夏天，双抢，一年中最辛苦的时节，收割早稻抢种晚稻，最强壮的男劳力都受不了。受不了也得受，苦中作乐也有乐。收割早稻，田里那些春天的鱼苗也成长了，两寸长，最多三寸，就两个多月生长期，水也浅，它们长不了太大。收割早稻前把鱼捞起，就摆在田埂上，拼命割稻子，拼命脱粒，山谷中半夜还响着打谷机的轰鸣。双抢啊，干过这活儿的人才知道什么叫“双”“抢”。脱粒后，稻秸秆被扎成各种形状四处堆放，也有乱七八糟散乱着的，有用。
聪明的农妇们，跟她们的丈夫和父亲一样强壮，她们收集散乱的稻秸秆，就在稻田空处点起火堆，串起田埂上的鱼，熏烤。
燃料、土地、鱼，都是最干净的。烤，翻动，一直烤，熟了。
不吃。
还不能吃。
（三）
1993年，我回到石城县，去了木兰乡的姨婆婆家里。他们全家都是农民，那个时候还没有外出打工，都在家里种地。木兰乡还不算十分山地，表姨夫骑单车去别的乡镇，买来一堆熏鱼。表姨烧热大锅，倒上一些菜油，把熏鱼煎上。就那么煎，除了盐，什么都不加，姜葱蒜一概不用。
端上桌，可以吃了。
1997年那次，我的老邻居徐旻大哥骑摩托车走了很多地方，甚至找了畲族人，总算也买回一批熏鱼，但是这批鱼在冰箱里存放过，失去了本来的味道，很一般了。2013年，徐大哥也外出去找，没买着。
这个鱼呢，经过了熏烤，但鱼身并不焦黑，而是保持了本色，这得益于稻秸秆的无污染烟气和农妇们熟练的手艺。它们被熏烤后，也不需要特别的储藏，就找个柜子放起来，不被杰瑞或汤姆叼走就行。用不着冰箱，那时也没有冰箱。所以，我对1997年那一批耿耿于怀。多好的鱼给冰坏了，为什么呀。
农夫农妇们双抢之后，总算可以少歇，搞几两老酒，煎上一碗熏鱼，仙人一样的享用。
不过，大多数鱼不给自己吃，而是出售，乡里人城里人爱吃，卖给他们，换来钱。钱比自己的口腹重要，它能买来儿女的衣衫，能上交儿女的学费，能给老人在卫生院抓药。
（四）
如今，我的姨婆婆一家迁出木兰乡，在热闹的小松镇盖了新房子，一大家子脱离了早年的贫困，生活比以前好一些。表姨惦记我和我的母亲爱吃熏鱼，总说从哪里买一些寄来。可是现在很难买到，因为只有很边远的一些山村，还保留着养早稻鱼的习惯，出产很少。
我多想再吃一次煎熏鱼，或者奢侈一点，能再吃上无数次。我描述不了它的滋味。我不爱吃鱼，任何鱼都不爱吃，只有它，一直跟随这么三十几年。
我尤其想去到那些山村，面对面把熏鱼买下来，然后进屋，请主人把鱼煎熟，搞几两老酒，星空低垂，清风明月，一大家人，就把一大盆鱼都吃了吧。
2017年8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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