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刘鸿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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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依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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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很小的时候，带她去海洋馆玩。
隔着玻璃看到各种颜色鲜艳和长相奇怪的鱼，她吃惊得不得了，一路上兴奋尖叫。孩子对那些色彩缤纷的小鱼特别在意，她问我：爸爸，这些小鱼都跟我们小朋友一样喜欢穿漂亮的衣服吗?我说：当然了，小鱼和小朋友一样都爱漂亮，它们都很听话很乖，所以，爸爸妈妈会给它们穿好看的衣服呢。孩子笑了，说：爸爸，依依也很听话很乖哦，那依依就可以天天穿漂亮的衣服了！我说：依依比这些小鱼都要乖呢，所以爸妈要给依依穿得比小鱼更漂亮啊！孩子听了，说：爸爸，我给你说一句悄悄话。我低下头，把耳朵贴近孩子的小脸，她在我的脸颊上轻轻香了一口，然后说：谢谢爸爸！
我很意外也很感动。心里说：孩子，别说是买漂亮衣服了，爸爸这一辈子只要能做得到的，什么都会给你呀！可是，这世界太大了，爸爸能为你做的，是多么有限！我抱起孩子，把她高高地放在肩膀上，让她更接近那些在水里快乐地游动的小鱼。孩子紧紧抱着我的头，虽怕我会撇下她一个人离开似的，她忽然有些不开心，问我：为什么没有看到这些小鱼的爸爸妈妈呢，它们的爸爸妈妈都不要它们了吗？我听了，差点流下眼泪，想：孩子这么小，怎么会想这么复杂的问题呢，我应该怎么回答她？我只好老老实实地告诉孩子：爸爸也不知道这些小鱼的爸爸妈妈为什么不和它们在一起，也许它们的爸爸妈妈都太忙，去了很远的地方吧，但很快便会回来的，因为它们也会象爸爸爱依依一样爱自己的孩子呀。她“哦!”了一声，似乎放下心来。看一条蔚蓝色的小鱼儿隔着玻璃向她游过来，孩子又提出了一个挺奇怪的问题：爸爸，你说过，人掉到水里会淹死的，小鱼在水里不会淹死吗？我笑了：宝贝，鱼是生活在水里的，它们离不开水，正象人生活在地上离不开空气一样的。人离开空气就不能活，鱼离开水也不能活呢。鱼在水里很快乐，爸爸也希望依依生活得很快乐。孩子开心地笑了，说：依依当然快乐了。
依依长大了，高一进了重点中学的实验班。有一天放学回家，看到我正在摆弄着一件刚收藏的化石，有点好奇地凑到我跟前，问: 老爸，怎么这块石头上长了这么多奇怪的鱼啊?我告诉她，这是鱼化石，所以石头里面长着鱼。
孩子屏住呼吸，静静打量着石头，她的眼里充满了探究和疑问。许久，她才说: 爸爸，我看到这石头上布满海藻和小贝壳，还有类似海水漩涡的纹理，这些小鱼成堆成行地排列在石头里面，它们的样子似乎还在游动，活泼而顽皮。可是，它们已经成为石头的一部份，永远也不会活过来了，多么悲哀啊。
我说: 这种鱼化石和其它不同类别的化石一样，都是在史前地壳运动或火山爆发时，在瞬间形成的。沧海桑田，才是人间正道，在一些山地挖出大海中的生物，是非常正常的。遥远的史前时代，这些鱼呀，蝴蝶呀，或者飞鸟丶恐龙，都在石头里定格了，它们从前的样貌和活动时的姿态，都很生动、完美地保留了下来，瞬间便成为永恒，死亡便成为永生了。你看，这块化石告诉了我们关于短暂与永恒的关系: 鱼是可以不死的，它还可以鲜活地呈现在石头上，隔着洪荒岁月，还能让我们感受生命和自然的神奇、不可思议的力量。要我说，人也是可能成为某种意义上的化石的，也是可以永恒和永生的。比方那些不朽的诗文和它们的作者，比方那些伟大的历史人物和他们对人类的功绩。人成为时间的化石并且不朽，不是物质的和可以触摸的，也不会象这些鱼化石一样只是偶然的自然奇迹，人或者精神的东西不被岁月所湮没、磨灭，一定是必然的。
孩子听完我的滔滔宏论，却笑了: 爸爸，我觉得吧，人还是不要做化石的好，永远有多远?永远的永远就是永恒吧，但永恒真有那么重要，真的值得我们去追求吗? 我呢，还是做一条在水里自由自在丶快快乐乐地生活的鱼就好了，做化石鱼多惨呀!
当然，我的无数次和类似这种以化石引伸开来的家庭说教，无可置疑地都宣告失败，这似乎也是必然的。孩子毕竟长大了，而且还正值叛逆期，许多事情，都有了自己的看法，经常与家长持相反的观点，不足为奇。不过，孩子对学习倒是抓得挺紧，尖子班，压力是有的。她似乎有一种很强的好胜心，正暗自和班里几位学习尖子较着劲，定要分出胜负的样子。她口里不说，我却了然于心。其实，我很想告诉她: 老爸只希望你活得象一条鱼一样轻松些，自在些，快乐些，就好。跟自己较劲和跟别人较劲，都太累，不值当的，关键是要遵循自己内心的感受。可我并不打算告诉她应该怎样度过自己的人生，因为每一个人来到这世界，上帝一定有他的深意，会有着各自不同的命运安排。而我对于孩子，能做的或能有的，也仅仅只是一种希望而已。
放暑假的时候，孩子和她的几个同学去了海边看海，她给我发来一条视频。在退潮的滩涂上，一群孩子光着脚丫在泥水里抓跳跳鱼。
跳跳鱼在泥滩上蹦跳，有的一下钻进泥里去，有的一下子弹出老远，看似呆头呆脑的小家伙，其实鬼精鬼精的，它们一直在和孩子们捉迷藏、躲猫猫。女儿在视频里变成了泥猴，一点也不顾及美少女形象，大声笑着、跳着，身上和脸上，全是泥水。在视频里，孩子对我说了一段话，她说: 老爸，跳跳鱼在水里和泥里都能生活，它的适应能力和生存能力比一般的鱼更强，所以它比一般的鱼有更大的生存空间，能获得更多不一样的快乐。
当时我就想，孩子似乎明白了适者生存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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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依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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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二的时候，女儿去了美国读书。这么小就漂洋过海，一个人在陌生的环境里学习和生活，我实在放心不下。有天晚上做梦，梦见在一条拥挤的大街上把只有几岁大的孩子给弄丢了，我满街找、满街喊着女儿的小名，可是见到的都是陌生的面孔。心里一急，从梦里惊醒，竟冷汗涔涔。类似的梦后来还做过好多次，每次孩子在梦中出现，总是她儿时模样，乖巧胆小，可每次都在梦里把她莫名其妙地弄丢了，每次都惊出一身冷汗。知道自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和现实相反，女儿不是丢了，而是暂时离开身边去另外的国度开辟自己的新人生。但这种挂牵却是挥之不去。担心她安全不安全，担心她学习跟不跟得上，担心她有没有钱花，担心下雪了她感没感冒，担心她吃不吃得惯，担心她一个人孤单不孤单……左一个担心右一个担心，弄得自己惶惶不可终日，老不踏实。孩子却还好，至少比我们想象的要好，她很快就融入了环境，不仅学习拔尖，而且还代表学校去州里参加了演唱比赛，一举夺得学生组冠军!她很高兴，我们深感安慰。
正当我们渐渐的放下心来，生活步上正轨，女儿在美国一个学期即将过去的时候，她忽然遇到了自己无法解决的难题。其中，她寄宿的监护家庭忽然破产，她必须在极短的时间里重新到一个安全可靠的寄宿托管家庭，还必须同时申请转校。而问题的核心是，她正在准备参加美国的高考，时间已很紧迫了。她在电话中与我们交流时语气平静，但我明白孩子的惶恐、焦急与无助，而面对这一切，我们则完全无能为力。一边担心着急，一边安慰孩子，我的精神高度紧张，忧心忡忡，甚至做好了让女儿回国复读再参加高考的打算。
如此煎熬了一个多星期，在某个凌晨，客厅里的电话座机突然急剧响了起来。我从床上一跃而起，连鞋都来不及穿，冲到客厅抓起了电话。果然是女儿打来的!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虽怕听到不好的消息。可是，孩子却从大洋彼岸给我送来了一个大大的惊喜!
当时女儿在电话里喊了一声爸爸，然后沉默了一小会儿，我在心里忽地有了一种几近绝望的感觉。
可女儿却在电话那头轻轻笑起来，说: 老爸，我刚刚接到了新学校的转学通知，还有就是这个新学校的女校长愿意做我的监护人，她正开车朝我这边赶来呢。她来帮我搬家并接我去她家。这下你们就放心了吧!
这真是一个意外的惊喜! 平静了心情之后，我迫不及待问女儿: 你是怎么做到的呢? 这所中学愿意接收你，校长还意愿做你的监护人，这可不简单啦!
女儿轻描淡写地说: 谁让你女儿这么优秀呢，当然就轻松搞定呗。
关于这件事，女儿在考取了某所常青藤名牌大学后回国办签证时，给我们讲了一个大概: 遇到突然的变故，刚开始她非常惊慌和害怕，监护家庭的成员也都很愧疚，觉得无颜面对这个万里之外来到家里的异国孩子，是他们带给她打击和伤害。但面对家族破产危机，他们已自身难保，无暇顾及女儿所面临的困境。女儿很快泠静下来，她把自己的学业情况和各方面的表现整理好后，发邮件到几所本州有名的中学，寻求帮助。女儿是幸运的，不到十天时间，竟有三所学校非常愿望为她转学，并提供了候选的监护家庭，资料都很详细。其中有封电子邮件是一所名校的女校长亲自回复的，不仅同意转学，还热切地希望能做女儿的监护人。她在邮件中说:你真是一个非常漂亮可爱而且品学优异的孩子，你和我的二女儿同年同月出生，她也很爱唱歌，当然她没有象你一样获得过州冠军，所以我热切地希望，你不仅成为能为我的学生，而且能成为我的中国女儿!
女儿在这所中学毕业并顺利考上自己心仪已久的名校。她和校长一家相处虽只有一个学期，却结下了深厚的情谊。当时女儿说，这是她在美国一年最大的收获。
女儿在概述事件的过程中，她打开了手机上收藏栏的一个视频，这是她申请转学前最无助时，在网上偶然发现下载后收藏的。
这个视频是关于肺鱼的。
在广袤的非洲大地，当旱季来临，河床祼露出赭红的颜色，坚硬如石。可当你用尖锄掘开干燥的河床，你会极其惊讶地发现，一种叫肺鱼的生物却还顽强地在泥土里存活着! 它们卷曲着身体，用泥土把自己紧紧包裏起来，最大限度地保存着身体的每一点水份，在干早的泥土中不吃不喝几个月，等待雨季的到来。一旦熬过旱季，雨水降落大地，它们会从紧裹的泥包里解放出来，和大地同时复活。
视频里有一个镜头，有一条肺鱼不幸被农夫砌进了墙体，它在墙里顽强地存活着，直至某一天，一场大雨冲跨了土墙，它在肮脏的雨水中神奇地复活了!这条复活的肺鱼，至少被砌进土墙长达两年以上，应该是绝无复活的可能，可它却出人意料地活了过来，它活过来的时候，它实际上只是一条鱼干，表皮干裂起皱，头部干瘪，尾与鳍都干成了白色。它被大雨冲出土墙，浸泡在地上的雨水中长达近两个小时之后，开始显示出生命的迹象，它的僵硬地大张着的嘴，竟轻轻地歙动了一下!它从死神手里挣脱出来。
女儿说: 当时看到这段视频的时候，她哭了! 肺鱼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它是这个星球上生命力最顽强的生物。一个人在遭遇突如其来的逆境时，要做一条肺鱼！有做一条肺鱼的意志和坚忍，才会自己走出一条生路与希望之路。这个视频给了我走出绝境的力量，我靠自己的力量解决了人生中遇到的第一次难题。所以我会把这个关于肺鱼的视频，一直珍藏下去，它在任何时候，都会给我勇气和感动。
八年之后，女儿终于在异国他乡完成了她从中学到研究生漫长而艰苦的求学之路。考完硕士最后一门科目的当天，她就和好友去了一个风景胜地，玩得很开心，很放松。女儿说，好多年都没有这么放松过自己了，真的感觉很爽!
她在我们三口之家的小微信群里，发了一组在海里游泳的照片。碧海蓝天，洁白的沙滩，浪花中畅游、嬉戏的美丽女孩。看得出来，女儿是真正快乐着并美丽着的，我的心里，升出一份真切的幸福和骄傲。
女儿在照片之后配了几行文字。
她写道:
做一条鱼
畅游大海
做一条自在而快乐的鱼
畅游在时间的涌浪中
做一条坚定的鱼
游向目标!
女儿的硕士科考拿了全优。她需要做一个小的调整休息。忽然闲下来的时侯，女儿重又捡拾起中学时选修过的绘画。有一天，她画了两条中国黄河的金丝鲤鱼，拍了照片发给我。并不真正懂画的女儿，竟把鲤鱼画得神形兼备，就象活的一样，它们仿佛会从画框里带着水浪腾跳而出，生机盎然中寓意着吉祥如意。我把它看作这是女儿给我们的祝福，也是给她自己的祝福。
有时我常想，做一条鱼多好。做一条鱼，心里就有一个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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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依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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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10月18日十九大开幕日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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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刘鸿伏，湘人。著名散文家、诗人、收藏鉴赏家、古文化学者、书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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