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雪

                           

　　                           

        第一次听说有一首古曲叫做《苦雪烹茶》的时候，我有些疑惑：苦雪？雪怎么会是苦的？每当下雪，我的心都是欢呼雀跃的，那份抑制不住的激动总是随着纷纷扬扬的雪片在辽阔的天宇下奋飞，像歌者入云的激扬，像舞者如风的狂喜，雪怎么可能是苦的呢？我甚至疑心是不是听错了，或者是说错了吧？要不就是“白雪烹茶”、“夜雪烹茶”什么的吧？《红楼梦》里不是有一回就是“栊翠庵茶品梅花雪”么？说的便是妙玉用收集的梅花上的雪煮水烹茶招待黛玉宝钗的。但我想，那不过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喝个浪漫喝个讲究而已，未必就比茉莉花茶好喝。何况，用苦雪烹茶？苦雪，苦茶，都苦到一起去了，那茶还有法儿喝吗？

        我是个粗人，也就是妙玉所说的“饮驴”的一类，用酒盅大的茶碗喝茶的事，我是做不来的。一来正襟危坐很是拘束，二来也品不出个好坏。曾经有朋友用大红袍招待我，见我喝着全无感觉，忍不住问：“这茶怎样？”“好茶！好茶！”我礼节性地不懂装懂，“知道是什么茶吗？”“铁观音吧？”我搜肠刮肚了半天才从我知道的几种茶名中蒙了一个。朋友的热情一下子就没了。弄得我也挺不好意思，赶紧解释：“其实，我连铁观音究竟什么味也不知道。”真让人家的大红袍比卞和的宝玉还冤。

       说到雪和茶，我倒是觉得雪夜比较适合饮酒。“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在这样的顶风冒雪的夜晚回家里来，光喝点茶总是不过瘾的，倒是“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最符合雪夜的心境了。大雪飘飞的冬夜，邀三、五好友至家，促膝摩肩，围炉而坐，简朴甚至粗陋的矮几上几碟时令小菜儿，火炉旁温着热辣辣的美酒，谈天说地，评古论今，争得面红耳赤，笑得前仰后合，不时地再“嗞——”一口小酒儿，“逗”一颗花生米……人生之快乐，莫过于此，何苦之有？

        即使是一个人的雪天，那也是人生的佳境。坐在窗前，看那鹅毛大雪飘飘荡荡地落下来，落在街角的屋檐上，落在路边的小树上，落在远方的空地上，落在眼前的汽车上……看着眼前的一切都神奇地慢慢白胖起来，心里泛起的满是孩童般的欣喜。偶尔有行人不急不缓地走过，眉毛、头发都挂着斑斑点点的白色，像某个拙劣的化妆师的败笔，不免有些幸灾乐祸的笑意流露。若是路灯亮起来了，那雪便红玉一般地温润起来，让人生出“捧”的冲动，一脚踏上去，有着软绵绵的弹性，像踩在云朵上，捧在手心儿的却是沁人心脾的清凉，一会儿就在掌中推珠滚玉了。

        这时候我总是疑心毛泽东的《沁园春·雪 》写的不是北国风光，因为在北国，即使是晴日吧，也没有素裹的“红妆”，白雪红花的景色，那是非要到江南才能偶然一见的。因而北国的雪就白得更纯粹，更奢侈，更像雪样儿。想起小时候的老屋，外面一片白茫茫，屋子里却是热腾腾的，热腾腾的火炕上放着一个小方桌，桌上是热腾腾的米饭和热腾腾的猪肉炖粉条子，父亲端着热腾腾的烧酒，喝得脸上汗津津的，话也膨胀了，满屋子都是他的吆喝，那乐和劲儿啊，连雪都能融化。

        所以我想，创作《苦雪烹茶》乐曲的人，一定是薪火匮乏的年代里的南方人，在“岁晚思新火，天寒望太阳”的心境下烹茶赏雪的，然而，那个时代，又有几人烹的能不是苦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