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头长发，冬天没觉得它有多暖和，夏天真觉得闷热难当。每到暑热来临，它都面临着去留的两难，每每要在镜子前面提着头发权衡几个来去，耐心地考验着我“引刀成一快”的决心。头发，还真真成了我的烦恼丝。
把头发称为“烦恼丝”，大概是佛教的说法吧，我没有考究过，然而头发令人烦恼却是千真万确的。烦恼到对它心不在焉，烦恼到时常想除掉它。人们在时间紧迫时，最先忽略的不就是头发？“头不梳，脸不洗”，这“头不梳”还是排在“脸不洗”的前头的。早晨起来一阵忙乱，忘了梳头的大有人在，忘了洗脸的却几乎没有；一到需要节约时间了，首先想到的是剪除长发，比如学生，比如孕产妇，很少有长发的。在人的身体上，被随意地变来变去的器官（头发也算器官吧，据说它也是有生命的，还是由蛋白质构成的），只有头发，所谓“发如韭，剪复生”嘛，如今，任谁对剪掉头发也不会如剪掉其他器官那么重视，那么疼痛。
佛教讲究四大皆空，而首先空起来的倒是头顶。这落发是皈依佛教时在色相上最早要进入的空门，至于是否能“慧剑斩情思”，那就要看以后的渐悟或顿悟了。那些痴男怨女，没了头发，就少了洗发、梳发、晾发、美发时临水照镜的顾影自怜或胡思乱想，这样，大概也能使心之明镜台更易拂拭一些吧。当然，这都是针对一般的愚笨男女的，真正有慧根的弟子是“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寥寥一把头发，能耐佛祖何。故而有带发修行的头陀，有落发修行的智者，头发无也是有，有也是无，“以佛眼看物，万物皆是佛”，跟外在色相无关。
然而对于凡夫俗子，头发还是很重要的。古代，春闺里害相思病的小姐，常送情人的信物就是一缕青丝，在受赠者看来，这可是唯一的、用多少金银也换不来的珍宝，此时的头发已异化为一颗鲜活的滚烫的心，捧得小伙子恨不得掏出自己的心来与之一起包在绣花手帕里。对于这束“心”，小伙子自是时常爱抚，刻刻用它激励自己苦读诗书、求取功名，来日衣锦还乡，宝马香车以期“与多情小姐同鸾帐”。如果坚决不嫁某个人，剪下的头发就是宁可遁入空门也不屈从的宣言，《红楼梦》里贾赦逼娶鸳鸯时，鸳鸯就偷怀了剪子，当着老太太等一干人的面，猛剪头发，赌咒发誓地说：“莫说是'宝玉’，便是'宝金’'宝银’'宝天王’'宝皇帝’，横竖不嫁人就完了……我或是寻死，或是剪了头发当尼姑去……”，剪了头发跟寻死并列在一个级别，头发终于凸显出它在头之上的地位了。
这“发”凸显在“头”之上的事还真不只鸳鸯一个人遇上了，曾几何时，男人的头发可是性命悠关的重要器官。汉代就有民谣“发如韭，剪复生。头如鸡，割复鸣。吏不必可畏，小民从来不可轻”，民众的抗争精神就这样在发与头之间展开了；明末清初，男人的额发是否剃掉、脑后是否编成辫子，那可是判断是否对新王朝效忠的标志。“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对于监守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百行孝为先”的汉族知识分子，那剃掉的额发无疑有断根的痛楚，是一种忘祖的奇耻大辱，头发一度成为民族气节的象征了。一头不过半年或者一年就可以失而复得的头发，一上升到精神的高度，“发”可就高过了“头”了。
清末民初，“驱除鞑虏”的标志之一，就是剪掉男人那个看起来男不男女不女的长辫子，一时间，街上剪刀翻飞，男人抱头鼠窜，没了辫子“人不人鬼不鬼”的，不敢见人，“人不人鬼不鬼”男人的老婆不跟他睡觉，甚至投缳跳井，寻死觅活。但最终还是秃着前额、披着到肩长发的男人多起来了，毕竟得留住“头”才能留住“发”嘛，“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更有精明者，把头发盘在头顶，一伺改朝换代也好立刻能顺应潮流，脑后瞬间就能长出辫子，不必用猪鬃马鬣什么的编结成假的嫁接上。张勋复辟时，辫子不就是他辨别敌友的标志么？直到上个世纪六十年代，还能看见个别干枯细碎、黄白夹杂的小辫子，在某些佝偻气喘的老年男人的脑后无精打采地拖着。
其实，头发的重要性，大多数时候还是体现在女人身上的。无论何时，美女的一头秀发，对男人都是致命的诱惑。《陌上桑》中那令行者、少年、耕者、锄者看得目瞪口呆的美女秦罗敷，最先扫描进观者眼睛底片上的就是“头上倭堕髻”；据说当年一身豪气的汉武帝第一次见到歌伎卫子夫的时候，不是被她的美丽容颜所倾倒，而是被她那一头流光溢彩的秀发所吸引，爱发及人，纳之后宫；魏文帝的甄后，也是个很懂得用美发锦上添花之人，她的发式一日一变，还是从口含赤珠的灵蛇的舞动中获得的灵感——甄后恐怕是在发型创新上师法自然的第一人吧；美艳绝伦的杨贵妃，最初亮相在《长恨歌》中的也是“云鬓花颜金步摇”，古代的仕女图，无一不是有着乌云般秀发的美人。乌云，这个令人讨厌的、总是充当反面角色的物事，自然也因美女的玉面而熠熠生辉，着实风光了一把。
据说慈禧在四十岁左右的时候，已“贵人不顶重发”了，所以，每次梳头掉的头发都令她恼怒异常，唯有大太监李莲英给慈禧梳头，慈禧就不掉头发了（其实是李莲英偷藏到了自己的袖子里），这令慈禧非常高兴，李莲英又会变着花样给慈禧用假发装点，让头发已经稀疏了的太后老佛爷依然光彩照人。李莲英终因给慈禧梳头而得宠，权倾朝野、红极一时，那更是把美发的功能发挥到了极至。
世界短篇小说之王欧·亨利曾有一篇著名的小说《麦琪的礼物》，那是一个美丽的头发错过了美丽的发饰的悲情故事，小说中描绘女主人公德拉的那一头秀发：“如果示巴女王也住在天井对面的公寓里，总有一天德拉会把头发披散下来，露出窗外晾干，使那女王的珍珠宝贝黯然失色”。可见，有感情的人类，对于美发的喜爱是共通的，不分种族不分文化也不分地域。
如此看来，拥有一头值得骄人的美发，如何保养如何梳理甚至如何装饰的确是要费一番周折的，不幸而未能拥有一头美发的，还要在保养梳理装饰之外，挖空心思让它茂密柔软起来，因此，生发、织发、洗发、护发、美发的什么水啊油啊膏啊的一应俱全，让爱美的男人女人大把大把地掏上银子，还美得屁颠儿屁颠儿的。发丝呢，也是直的烫弯，弯的拉直，致使满街的美女不是头上挂着稀汤寡水的面条，就是狮子狗一般只剩下眼睫毛是直的。所以，是要留个长发还是剪成短发，是要留个直发还是烫成鸡窝，还真是个令人烦恼的问题。
《周公解梦》中说梦见洗发，烦恼尽除。你看，这绝对是中国土生土长、大智大慧的周公，竟然也与泊来的佛爷的口吻暗合，可见头发是烦恼丝的说法确是不假。干脆剃个光头算了，前几年不是流行过光头美女？可光头总是没有假发婀娜多姿，卖假发的存折上数码位数的一路飚升就是铁证。卖假发大概是世界上唯一公然售假而不违法的职业吧（哦，不对，还有假牙）。当然，戴假发更热，可不戴假发，一个中间旱冰场、周围铁丝网的脑袋不是难看么？
真是有发也烦恼，无发也烦恼啊！
热，还是热，散开了热，扎起来也热，盘到头顶上？更热……贴在头皮上、脖子上、前额上、脸颊上的发丝，并没有因了它的重要而让我下定留下它来的决心，可真拿起了剪刀，我还真没有鸳鸯的果断，剪掉了容易，留起来难啊，特别是半长不短时，触在脖子上，让人似乎身上爬满了虱子似的总想转脖子——把它留长了那真得耐心，长发可以随意造型，短发可就造型有限了，看看，总还是想着长，想着美！
可是，长发真热啊……
热发流汗的夏天，就这样在我的长还是短的烦恼中、在我的胡思乱想中，一天一天地滑过去了，每天对着镜子梳理，也是一时美孜孜，一时又气急败坏，但终究还是没有剪，唉，剪还是不剪，这真是个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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